她正在被打量。
当阮白渺跟着裴思匆匆赶到车棚时,远远就望见守在车旁的几个人影——陈叔、老姚,还有一张她没见过的陌生面孔。那些视线看似漫不经心地掠过她,却还是被阮白渺觉察出与之前的截然不同。
不再是居高临下的敷衍一瞥,而是实实在在的、宛如一张细密的网,将她严严实实地包裹进去。
特别是老姚。
“喏。”
在他们逼近到十几米距离时,那个她叫不出名字的男人迎了上来。他的目光在阮白渺身上短暂一掠,随即单手接过裴思肩上沉甸甸的背包,动作干脆利落,显然已经习惯这样的交接。
“油加满了。”男人将车钥匙和一个黑色的金属物件塞进裴思手里,音调微妙地拖着,“后备箱还备了两桶。武器全装好了弹,弹夹也在老位置。”
裴思掂了掂金属物件:“信号器?”
“还不稳定,看运气了。”
“谢了。你去忙吧。”
裴思冲男人一点头,随即转向陈叔,嗓音低沉急促,“陈叔,这是宋知予。你可以相信他。”
宋知予微微颔首,镜片后目光如炬:“陈叔,时间紧迫。”
陈绍抬手,重重捏了捏裴思的胳膊,神色凝重地吐出两个字:“小心。”
裴思回头,刚要示意阮白渺上车,阮白渺却先一步开口:
“我来开车。”
话音一落,四周空气骤然一滞。
所有人的视线瞬间钉在她身上。裴思眉头更是拧紧,转瞬舒展,抬手一抛,钥匙便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光,稳稳落入阮白渺手中。
阮白渺冲向驾驶位。
“砰!”的一声,两扇车门几乎同时关上。裴思声音沉沉地压过来:“林间行车要集中注意力,车速不能快,方向盘一定一定要握紧。”他哒的一声系上安全带,“我给你指路——”
话音刚落,发动机轰然咆哮,仪表盘亮起猩红的光,映在阮白渺表情紧绷的脸上。
她一脚踩下油门。
车辆冲出基地。
刹那间,葱茏的绿色迎头落下。车轮碾过铺满落叶的林间车道,卷起漫天飞舞的残碎叶片。远处的树影在天光间若隐若现,斑驳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冠洒落,每一片树叶都仿佛在迸发着生机勃勃的光芒。紧闭的车窗隔绝了林间的凉意,但即便如此,仅仅几秒,阮白渺握着方向盘的指节便渗出薄汗,她轻轻一动,便在上面留下几道转瞬即逝的湿痕。
“往右打一点。”
突然,裴思的声音传过来。
阮白渺依言转动方向盘,车身猛地倾斜。瞬间的失控让她呼吸一滞,心脏都快要撞向喉间时,一根修长的手指突然抵进她紧握方向盘的掌心,沉稳地、幅度很小地往上一顶。
车身转瞬间回正。
“别慌。”裴思声音压得很低,指腹的温度贴着她绷紧的皮肤,热度几乎要灼进她震颤的心房里,“刚才只是有个坑,我看着呢。”
严格来说,阮白渺不是慌,只是被那突如其来的颠簸吓到,纯属条件反射。
但她仍死死扣着方向盘,直到带着薄茧的手指在她湿润又紧张的虎口处一蹭,她才吸了口气,如梦初醒地放松了双手。
裴思的手在她腕间多停留了几秒,直到确认她真的放松下去了,才缓缓抽手,接着大幅度转身,探向车后座。
棉质的布料因动作绷出男人整个肩胛的轮廓,男性炽热的体温混着浓郁的气息,在车厢内形成一股极具侵略性的热流,瞬间将阮白渺包裹进去。
阮白渺不着痕迹地抿起嘴。
裴思坐回副驾驶座,左手攒着两瓶矿泉水,右手拽过一个黑色背包。随着“唰”的一声锐响,他开始翻找起来。
阮白渺听见一阵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偶尔夹杂金属配件碰撞的轻响。突然,一道凌厉的猎猎声蓦地撕裂前面所有细微的声响,余光中,浓墨般的漆黑倏地铺展,既带着布料的柔软,又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瞬间将整个副驾驶座都吞噬进去。
阮白渺忍了忍,没忍住,多看了两眼,裴思的声音便又传了过来:“再往右偏一点。”
她迅速回神,依言转动方向盘。
这一次的车身没有像先前那样剧烈颠簸,却还是大幅度摇摆了一下。
车辆稳住后,裴思又说:“专心看路。”他语气极轻,尾音甚至带着几分慵懒的沙哑,像在讨论天气般随意,“不然下次就是打滑了。”
“……嗯。”
阮白渺齿尖陷进下唇内侧,铁锈味在舌尖漫开时,前方盘虬的树影渐渐被撕裂——
久违的天光如潮水般倾斜而下,被囚禁多时的视野骤然开阔。远处,城区的轮廓终于刺破森林边缘的屏障,如同锈蚀的钢铁巨兽趴伏在地平线上。高楼的残影在折腾的热浪中扭曲颤动。
之后,毫无预兆的,一种莫名的紧张感突然攥住了阮白渺的心脏。
这很反常。
按理说,从知道体内有追踪器那一刻起,她就该处于戒备状态。但或许是裴思和宋知予的行动太果决,又或是他们有意无意间流露出会保护她的意思太肯定,即便提出从基地逃离的人是她,她也没对这个决定生出过多负面情绪。
因为裴思一定会跟上。
这种近乎盲目的确信像一层透明的茧,将所有恐惧和犹豫都隔绝在外。
可现在。
废弃的广告牌在半空垂落,狰狞的钢筋从混凝土中嚣张地刺出,破碎的橱窗反射出冷色的白光。车辆越是逼近城市,这座死城的疮痍景象就越是清晰。
它们剐蹭着阮白渺的大脑,让她不受控制地回忆起谢怀周死了之后,自己独自逃亡的日子——
在残破的楼道里穿梭;在死寂的超市中搜刮残粮;最后在昏暗的房间角落里,攒着找到的匕首等待天亮。
然后,就那么毫无预兆的。
她看到了一辆车。
很大,很新。
一辆重型货车。
庞大的车头突兀地从街角末端碾出,如同从另一个世界闯入的巨物。轮胎轧过地缝中顽强生长的杂草,以一种压倒性的姿态横亘在道路中央,她的车前方。
因为视角问题,阮白渺并不能看清驾驶座上那人的脸。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正侧着头看她,那道犹如实质的目光穿透车辆的挡风玻璃,像蛇信般舔舐她的肌肤。
……申城第三基地里,只有一个人会让她有这种感觉!
阮白渺瞳孔猛缩,直到这时,她才惊觉裴思已经沉默太久太久。而在意识到这点的那一刻起,车厢里的寂静突然变得震耳欲聋,那是血液在血管里奔涌的声响。
她猛地一打方向盘。
“刺——”的一声。
整个世界的重心狠狠一歪,阮白渺身体嘭的声撞上车门。
挡风玻璃外,景色开始疯狂旋转。
所有景象在眼球上拖出残影,高楼被撕扯成流动的色带,视野以一种近乎荒谬的角度倾斜。在离心力将内脏狠狠甩向肋骨的瞬间,阮白渺恍惚看见街道两侧的窗枢后,数道灰白身影同时僵硬地转动脖颈,如同一群被惊动的猎食者,将腐烂的眼眶对准声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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