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的参赛选手都住在飞龙楼旁的偏殿。
一大早,天未亮,寒气浸骨,檐角还滴着晨露。殷秋已坐在庭中,长剑横搁膝上。
每天清晨,拭剑三遍,这是他的习惯。
第一遍,动作利落,绸布从剑首滑至剑尖,力道均匀得不见起伏。刃面掠过细响,他眉峰未动。
第二遍,换了干绸,他手腕微转,绸布裹着剑脊往复擦拭。雪亮的刃面照出他清冷的侧脸,下颌线绷得紧实,连指尖都透着疏离,仿佛与剑之间,也隔着一层无形的寒。
第三遍拭剑,他只取剑尖三寸处细擦,动作更慢更加仔细。
待到三遍拭完,他终于平静开口:
“为何痛苦?”
折风剑剧烈颤动。
出生在剑阁世家,殷秋见过无数把剑,从小便熟谙剑的习性。
折风剑此刻不是寻常的嗡鸣,是剑灵从深处传来的、带着挣扎的悲凉震颤。剑刃似要冲破束缚,连他按在剑柄上的指尖都被震得发麻,仿佛这柄剑正拼尽全力,想要自行崩碎。
这把剑性情温和,不应该有如此失控的自毁倾向。
当年埋在神堂峪大雪中有两把剑,一剑黑,而一剑白。黑剑性格太过于刚烈,连父亲一时也无法降服。
这很反常。千百年来,旧主身死,神剑易主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毕竟人的生命很短,而剑能不朽。
这两把剑有两个好听的名字,就刻在剑柄上:折风、断金。
它们的前一任主人在散修界里很出名,据说人称“剑道天才、散修第一”。人们甚至一度将她与谢悬之相提并论。
但一个无根无基的散修,在世家眼中,掀不起什么风浪。
你固然有天赋,可世家有百年传承,可以用资源,用几代人托举一个人。也可以用资源,用几代人去碾死你一个人。
更何况,不用世家出手,这个散修坏事做尽、早早死了。
殷秋已经忘记了她的名字。
奇怪的是,就在此刻,突然之间,他想起那个比试台上戴着帷帽的女子。
他不喜欢这样的想法。于是垂眸将长剑归鞘,伸手抚过剑鞘上的镇剑诀,指尖凝起灵力,缓缓渗入敕令。
与往日不同的是,这一次灵力刚触鞘身,剑的震颤反倒更甚,剑鞘将裂,半分不受安抚。
殷秋想起父亲的话,毫不犹豫地抬起手,灵力骤然凝作细锐的刃,轻轻一划便割开遍布剑茧的右掌心。
鲜血珠顺着掌纹滚落,滴在镇剑诀上。刹那间,剑的颤动轻了些,仍未平息,细弱的震颤从鞘内漫来,像未散的哀戚。
他很有耐心。一直等到天际泛白,曦光漫过庭院。
折风剑终于安静。
“痛苦不是一把剑该有的东西。”
殷秋起身收剑回房,他冷冷道。
庭院里侍从侍女们来来去去,脚步匆匆,为贵人们准备洗漱。
偏殿的另一间房间里,凝神香烟气如缕,缠绕着笼中一只苍鹰。
它敛着翼,喙尖钩曲,静静立在横木上。偶尔侧头用喙梳理颈间铁灰色的绒羽。抬起脑袋时,一双金褐色的眼睛尤为摄人心魄,倒映着房间里聚众谋事的人们。
苍鹰眼神中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在俯瞰蝼蚁。瞳仁深处,或许曾经有过旷野的风、山巅的雪,以及那份独属于天空王者的、睥睨一切的野性。
但现在,只盯着王宴手中带血的鲜肉。
王宴将肉扔进笼中,看着苍鹰一口吞咽,不悦道:“谢妄原那个废物,连一个道士都解决不了。”
修真界的这些人说起来厉害。那个紫发女人神神秘秘,殷秋冷冷清清,也就一个谢妄原神经有病,可以被他所用。没想到让谢妄原解决一个连祖姓都改了的九皇子都办不好。
“他们毕竟都是那位的幕僚,未必肯为少将军做事尽心尽力。”
屋子里,穿着耀眼知金蟒袍的沈珏慢条斯理地开口道,“萧兄,你说是不是?”
萧岳正忙着挑拣葡萄吃,听有人叫他名字忙不迟疑地点头。
作为荣亲王公子和永宁侯世子,这两位本已属于闲散的远房皇室宗亲。
然而赵陵上位,夺嫡的其他皇子都死光了。这些旁支的子孙,反倒成了显贵的存在了。
屋内其他四人,有三位是朝中尚书、侍郎的儿子、侄子等,名为魏凛,方笙全和秦子昂。还有一位李峥是大理寺卿楚正的外甥。
楚正铁面无私,人称“楚青天”,是中州为数不多的高境修行者,耍得一手好枪,教导他的外甥呼吸吐纳,也习得了一身本领。
他们今日聚在此,不仅是为给少将军王宴出谋划策,解忧舒心,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理由,他们都讨厌九皇子赵明。不止讨厌,更是恨之入骨。
他们恨九皇子的理由,也各有不同。
谁都知道,沈珏喜欢洛京城里第一头牌苏凝姑娘。苏姑娘弹得一手好琵琶,千金难买一笑。可只要九皇子到花楼,苏姑娘便自愿只为他一个人弹,对他笑靥如花。
其他几人则是因为每每城中有宴席,九皇子的书画诗文总是压他们一头。
李峥最特别。楚正曾因办案与九皇子有过短暂交集,竟对九皇子赞赏有加。由此对自己的外甥要求更为严苛,让李峥满腹怨气。
明明赵明只是个最没存在感的落魄皇子,连狗都不如。所有人都这么想。
“那我能指望你们了?”王宴不屑一顾。
“在下确实有一计。”沈珏用手在桌上画了个圈,“请君入瓮。让他主动钻进来。”
萧岳嚼了嚼葡萄,差点没笑出声:“还主动?他又不傻。”
“萧世子,我是请你来吃水果的吗?”
萧岳只好降低声量,小声咀嚼。
李峥:“沈兄不要故弄玄虚了,有什么话请说吧。我想在座的各位,都不想九皇子再回中州吧?”
“自然。”
“那是当然。”
必须趁“那位”心血来潮想起自己的九弟之前,弄死无权无势的宁既明。
“那位”的心思,比历来的君王都难猜。就连首辅都感叹“深不可测”。
沈珏抬头看王宴:“只是此计需要少将军一点小小的牺牲。”
他和萧岳虽为皇室宗亲,但远不如王将军在朝堂中地位显赫,因此说话也带了几分讨好。
王宴伸手逗苍鹰,这便是默许了。
沈珏道:“少将军英武非凡,生性风流,令人羡慕。听说少将军此来中州,亦带上了不少家眷。咱们的邀约,九皇子或许不以为然。但若以她们的名义,您猜咱们重情重义的九皇子会如何?”
说是家眷,其实就是王宴每月从花楼里挑进府的姑娘,美其名曰“救风尘”。即使有卖艺不卖身的,也被他强掳而去。
王宴癖好奇特残忍,被折磨而死的姑娘不计其数。往往有姑娘前一天穿红抬进去,第二日便盖着白抬出来。
这也是沈珏敢提出此法的原因。
王宴眼睛微眯。
要说洛京城里与花楼里姑娘最交好的,九皇子敢称第二,没人敢论第一。
九皇子“死讯”传出来的时候,满城花楼竟然飘满白幡。飞檐下白色的灯笼,随风摇曳。
“舍不得小鱼,钓不着龟鳖。”王宴想了想,又问道:“昨天武试台上,那个蒙面女修是什么来头?有没有人查到,别让她坏了我的好事。”
昨日有目共睹的,九皇子和台上台下两名女子感情甚好。
“我打听了一下,似乎是学院里一个养鸟的散修。”李峥道,“她被殷秋伤得不轻,这会还躺在医馆里昏迷不醒呢。”
“少将军放心,”沈珏却笑,“聪明如九皇子,不会忘记他母亲是怎么死的。我想他定然已经得到教训,若他真的与那两位姑娘交好,必会单身赴宴。”
王宴哼了一声:“谁知道他与那两人,是虚情还是假意?或许只是他在修真界找的打手。”
是真情。然而在座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这样想。
因为他是赵明。
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请九皇子在庆安城太和楼坊中见。
太和楼的名气,一半在城里气派的酒楼,另一半则在城外湖上雅致的画舫。
画舫杀人,湖水便是最好的抹布。
李峥给九皇子的邀约信正写着,笼中苍鹰忽然扑扇了两下翅膀,沙哑叫道:“有人。”
王宴警惕地推开门,院子里只有一只麻雀儿飞过。
*
灰色的麻雀掠过低空,飞过山岭,停留在医馆外的树枝上。
枝叶颤动。
医馆最里的房间,顾明蝉捧着话本在看。宁既明去参加文试初赛。
周青崖闭眸躺在床上,人事不省。她不知道,她一下台,便是一大口鲜血吐在顾明蝉的衣袍上。
所有人都说“境界之差,她已经很了不起”,却不知道她为了不让毒液急攻心脉,只用了四境的灵力运转。
否则,七境中对上殷秋的五境下,她必拿回折风剑。
身怀宝藏却不能运用,实在令人懊恼。
其实有一个办法。
锁龙塔下的瞎眼大叔教她的心法。可以封住其他十一脉,便就能封住毒液。
可是她那日杀龙之后虽然力竭晕倒,但听得清楚,瞎眼大叔要她从今以后,没有他的允许,不可以运用此心诀。
周青崖啊周青崖,你脸皮咋就那么薄呢?用就用了呗,大叔又不知道。
而且那天他是在自己晕倒之后才说的。就当晕倒了没听见,听不见不就好了。
唉。谁让她是周青崖。信义比性命还重要的周青崖。
顾明蝉放下话本,倒了碗药,扶起周青崖,小心喂了些入她口。
周青崖做了个梦。梦见往事。
梦中是千机学院。六年前,夜晚即将迎来一场月全食。修真界中观澜院早就占卜到这一异象,早早发出通告。
许多人相信,月乃太阴之精,天狗吞月,将致天地间阴阳失衡,戾气上浮。一些潜藏在阴暗角落的邪祟,将借戾气滋养,变得格外活跃。
这样的夜晚,家家户户都会紧闭门窗,点亮驱邪的符咒,熄灭不必要的灯火。
人们会聚集在屋内,诵读安神的经文,等待着光明重新降临,掌管人间的秩序。
因此当周青崖在百步石梯上看到谢悬之的时候,第一想法便是惊讶。
她以为像他这样的世家公子,定然有严格执行应对月全食的家法。
她毫不客气地坐了过去,调侃道:“谢师兄你怎么在这?你不怕?”
“古籍中早有记载,月食乃天地自然之数,阴阳推移之常,日月地轨交叠,光影相蔽之理。”谢悬之眼蔽白纱,淡淡道,“天道昭昭,有章可循,只要以格物穷理之心探之,何惧何惑?”
现在想来,他那时已经有书院弟子的风采,格物致知,不敬鬼神,只敬天地法则。
“我明白了。师兄是来赏月食的。”
“你呢?”
“我?”周青崖兴致勃勃,“我是来看看是不是真有阴鬼?若是真有,我便双剑在手,砍尽天地鬼。”
少女意气风发,她身后双剑很给面子的剑气蓬勃,同样的神采奕奕。
谢悬之能听出剑的锐利与兴奋,看得出剑很喜欢她。他肯定道:“你的剑很厉害。”
“当然了。”周青崖转过身,反正无事,便得意地将在散修联盟里传过无数遍的故事再讲一遍。
那是在一座无名山上,一群散修追着一只野鸡满山跑。
那只野鸡实在是要速度有速度,要血性有血性,不仅溜的散修们满山跑,而且最后跑到一座断崖时,它竟然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徒留一群散修白咽口水,饥肠辘辘:“不要啊鸡鸡——”
再仔细一看,对面青黑色的山崖上竟有一座“水帘洞”。
瀑布从数十丈高的崖顶倾泻而下,水声哗啦,气势磅礴。洞中有什么东西隐隐发光,忽明忽暗,似有若无。
这些散修们一下来了兴趣,打赌谁能拿到洞里的东西,下次可以多吃一只鸡腿。
为了鸡腿,男女老少一个个散修前赴后继飞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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