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业明会》
傍晚时分,天色彻底沉入了墨汁般的黑暗。没有星光,没有月光,连远处城镇稀疏的灯火,也被重重山峦和浓密的夜雾吞噬殆尽,只留下一片纯粹、厚重、令人窒息的漆黑。山风不知何时又悄然刮起,穿过寺院光秃秃的枝桠和殿宇的飞檐,发出时高时低、如同呜咽般的啸响,卷起地面未化的积雪和火灾残留的灰烬,在空气中打着旋,带来刺骨的寒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败气息。
青林寺内,灯火比往日更加稀少黯淡。大部分寮房都早早熄了灯,门窗紧闭,仿佛里面的人想用这薄薄的门板,将外界的黑暗、寒冷以及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却无处不在的恐惧与猜疑,统统隔绝在外。只有大雄宝殿的檐下,象征性地亮着两盏长明灯笼,在风中剧烈地摇晃,昏黄的光晕被拉扯得支离破碎,勉强照亮殿前一小片湿滑的青石板地面,反而将更远处的黑暗衬托得更加深不可测。
客堂里,炭火依旧烧着,明澈坐在炭盆旁,手里拿着一卷摊开的《金刚经》,目光落在字句上,却似乎并未真正看进去。他的脸色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眼下是连日劳累和压力沉淀下的深重青黑,手臂和手掌上缠着的纱布,在僧衣袖口下若隐若现。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已经很久了,像一尊入定的雕像,只有偶尔炭火爆裂时飞溅的火星,才会让他眼睫微微颤动一下。
他在等。
等李执事安排的那出“戏”,在寺外、在后山村,悄然上演,并产生预期的涟漪。
等净心从镇上带回叶晚晴的回复,以及……可能有的新消息。
也在等,暗处的对手,对他抛出的“诱饵”,做出反应。
时间,在这种刻意营造的、内紧外松的寂静中,缓慢流淌。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绷紧的琴弦上沉重地碾过,发出无声却令人心悸的震颤。
“吱呀——”
客堂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股凛冽的寒气率先涌入。净心侧身闪了进来,又迅速关上门,将寒风挡在外面。他裹着一件厚实的旧棉衣,帽子和围巾上还挂着未化的雪沫,小脸冻得通红,鼻尖也红彤彤的,但眼神明亮,带着完成任务后的轻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
“师父,我回来了。”他走到炭盆边,一边搓着手哈气,一边低声汇报。
“嗯。路上顺利吗?”明澈放下经卷,目光转向他。
“顺利。信和香料样本,都亲手交给叶记者了。报社门卫认识我,没多问。叶记者当时好像在赶稿,但还是立刻见了我。”净心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折叠好的纸条,双手递给明澈,“这是叶记者让我带给您的回信。她说香料她会找可靠的朋友辨认,一有结果就告诉您。那个金属片的拓印图,她也看了,说纹路很特别,不像是常见的民间图案,倒有点……有点老印章或家族徽记的味道,她也答应帮忙问问懂金石和民俗的专家。”
明澈接过纸条,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点了点头。叶晚晴的效率果然很高,而且愿意帮忙,这很关键。
“另外,”净心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叶记者让我提醒您,她这两天在跑新闻时,隐约听到点风声,好像……市里某个部门,有人对青林寺近期的‘连串事件’表示了‘关注’,还私下问过警方办案进度。叶记者说,让您心里有个数,可能……不光是派出所在查了。”
明澈的眼神微微一凝。市里部门“关注”?是宗教局?还是因为涉及土地历史问题,引起了国土或住建部门的注意?抑或是……其他与陈永富、刘副主任那条线可能有牵连的势力?
这倒是预料之外,但也在情理之中。事情闹大了,关注的目光自然会多起来。只是,这种“关注”是福是祸,是正常的工作督导,还是别有目的的施压,现在还很难说。
“她还说了什么?”明澈问。
“没了,就这些。叶记者说她会继续关注,让您……多保重。”净心老实地回答。
“好,我知道了。你辛苦了,去喝点热水,暖和一下,早点休息。”明澈温声道。
“师父,我不累。李执事那边……有消息吗?”净心关心地问。
“还没有。应该快了。”明澈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深邃。
净心不再多问,行了一礼,退出了客堂。
明澈这才展开手中那张小小的纸条。叶晚晴的字迹清秀有力,内容简洁:
“明澈师父:信物已悉,纹路奇特,确似古徽。香料正在辨。近日风声略紧,多方注目,慎之。周女士事,警方内部似有分歧,一主内部矛盾,一疑外力操纵,未有定论。我当持续跟进,有进展即告。保重。晚晴。”
寥寥数语,信息量却很大。香料在辨认,金属片被初步认定为“古徽”,这验证了他的猜测。警方内部对周慧恐吓案有分歧,说明此案并不简单,可能真的牵涉内外多重因素。而“多方注目,风声略紧”的提醒,则印证了净心带回来的口信,也让他心中的警惕又提高了几分。
他将纸条凑近炭火,看着火舌迅速将其舔舐、卷曲、化为灰烬。然后,他重新拿起经卷,目光却再次投向窗外。
李执事的“戏”,应该已经开演了吧?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青林寺后山脚下,那个依山而建、只有几十户人家、平日里鸡犬相闻、安静得仿佛被时光遗忘的小村落——后山村,正被夜色和寒冷笼罩,大部分人家早已熄灯入睡。只有村东头那间低矮的、窗户用塑料布蒙着的杂货铺,还透出一点昏黄的光晕。杂货铺兼作棋牌室,是村里为数不多夜间还有人聚集闲聊的地方。
店主老赵头,就是李执事白天去拜访过的、那位知晓不少陈年旧事的老文书。此刻,他正和两个常来打牌闲聊的老伙计,围着一个小炭炉,就着一碟炒花生米,喝着散装的白酒,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篇。炭火不旺,屋里温度不高,但几杯劣酒下肚,话匣子也就慢慢打开了。
话题不知不觉,就从今年的收成、儿孙的琐事,扯到了山上那座古寺近来的“不太平”。
“……听说没?青林寺那个慧明和尚,一把火烧得,怕是挺不过去了。”一个满脸褶子、缺了颗门牙的老头呷了口酒,咂咂嘴说道。
“咋没听说?镇上医院都传遍了,烧得没人样了。啧啧,真是造孽。”另一个秃顶的老头摇头叹气,“好好的出家人,咋就想不开呢?还是说……真像有些人嘀咕的,寺里不干净,招了邪祟?”
“嘘!可不敢瞎说!”老赵头连忙摆手,压低声音,脸上却露出一种“我知情但我不好说”的神秘表情,“出家人讲究因果,哪能随便说招邪祟?不过嘛……这世上的事,有时候也邪性。你们知道不,就他们寺后头,那片老林子边上,前些天,寺里请人去清理杂草碎石,好像……捡着个稀罕物件。”
“稀罕物件?啥东西?金元宝啊?”缺牙老头眼睛一亮,开玩笑道。
“金元宝倒好了!”老赵头嗤笑一声,左右看看,声音压得更低,凑近两人,“是个生锈的铁片片,黑乎乎的,上头好像……还刻着个字!”
“字?啥字?不会是啥宝贝的记号吧?”秃顶老头也来了兴趣。
“离得远,没看清具体是啥字,就影影绰绰瞅着,像个……‘木’字?还是‘林’字?反正是带‘木’字边的。”老赵头含糊地说着,仿佛在努力回忆,“捡到的那后生也是嘴碎,跟我孙子吹牛时说漏了嘴,说那玩意儿看着有些年头了,不像近年的东西。我孙子回来当笑话讲给我听,我也没往心里去。不过……”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又抿了口酒,吊足了另外两人的胃口。
“不过啥?老赵头,你倒是说啊,卖啥关子!”缺牙老头催促道。
“不过,我后来琢磨着,”老赵头慢悠悠地说,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讲述古老传闻时才有的光,“咱们后山这片,解放前,是不是有一大户姓林来着?就在寺院东北角有地有坟的那家?你们年纪小,可能不记得,我可还有点印象。林家……林守业!对,就是他!后来跑南边去了,再没信儿。你们说,寺里后山捡到个带‘林’字的旧铁片,会不会……跟那老林家有点关系?”
这话一说,炭炉旁顿时安静了几秒。两个老头互相看了看,脸上都露出几分恍然和惊奇。
“哎呦,你这么一说……好像还真有可能!”秃顶老头一拍大腿,“林家那时候可是大户,听说祖坟修得挺讲究,说不定真留下点啥信物之类的。这都多少年了,咋突然冒出来了?”
“那谁知道?地底下的事,谁说得清?也许是年头久了,地壳变动,或者野物刨洞,给拱出来了呗。”缺牙老头不以为意,“一个破铁片,能值几个钱?林家后人要是在,早该回来寻了,还能等到现在?”
“话是这么说……”老赵头摇摇头,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可这世上的事,有时候就是巧。寺里刚着火,死了人,转头就捡到老林家的东西……啧啧,总让人觉得,有点那个……你们说,慧明和尚那火,会不会跟这老林家的事,有啥牵扯?我听说,慧明和尚以前,好像就管着寺里那一摊子杂事,那片地……”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到了。两个老头都是人精,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老赵头,这话可不能乱说!”秃顶老头连忙道,“没影儿的事,传出去惹麻烦!”
“我就这么一说,你们就这么一听,出了这个门,我可啥都没说。”老赵头嘿嘿一笑,给自己又倒了杯酒,“喝酒喝酒,扯这些没用的干啥。来,走一个!”
话题就此打住,三人又东拉西扯了些别的。但“寺里捡到林家旧物”以及“可能跟火灾有关”的种子,已经借着酒劲和夜色,悄无声息地,播撒在了这个小山村看似平静的土壤里。
而在杂货铺窗外,一个原本缩在墙角阴影里、似乎只是路过歇脚、裹得严严实实的黑影,在听到“带‘林’字的旧铁片”和“慧明和尚”这几个关键词时,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然后,他悄无声息地站起身,拉了拉帽檐,像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融入了门外的黑暗之中,朝着上山的方向,快步离去。
子时将近,青林寺内万籁俱寂,只有风声呜咽。
广净像一头困兽,在自己那间并不宽敞的寮房里,焦躁地来回踱步。他身上的僧衣皱巴巴的,头发也乱糟糟的,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眼窝深陷,布满血丝,嘴唇因为紧张和寒冷而微微哆嗦。寮房里没有点灯,只有窗外透进的、极其微弱的雪光,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也映出他脸上那难以掩饰的惊恐和仓皇。
从医院回来后,他就一直处于这种魂不守舍的状态。慧明命悬一线,可能永远醒不过来的消息,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头顶,随时会落下,将他劈得粉碎。警方一天两次到医院,询问细节,态度虽然还算客气,但那审视的目光,让他如芒在背。他感觉,自己就像站在一个不断崩塌的悬崖边缘,脚下已经没有多少坚实的土地了。
更让他心慌意乱的是,今天下午,他派去后山村打听风声的、那个平时帮他跑腿办事的远房侄子,带回了一个让他心惊肉跳的消息。
“寺里……寺里前几天清理后山,好像……捡到个东西。”侄子当时也是这么神神秘秘、吞吞吐吐地说的。
“什么东西?说清楚!”他当时就急了。
“就……就是个生锈的铁片,黑乎乎的,不大。但老赵头他们说,上头好像……刻着个‘林’字。”侄子压低声音,脸上带着发现秘密的兴奋和一丝不安,“净叔,你说,会不会是……是林家祖上留下的啥信物?慧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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