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山夜话》
当时我完全愣住了,周子末也是。
那一瞬间时间和空间都静止了,树林的两边,两个时间,两个世界,所有的一切都按下了暂停键,我的视线没办法不集中在那根手指上——一根新鲜的,刚从活人身上斩断的手指。
在其中凝固的鲜血终于开始流动,将近十年前的惨叫终于传递到未来。女人高声呼喊着女儿的名字,男人对儿子吼叫这是从哪来的,所有的亲缘伦理关系在如此惨烈的一幕前瞬间崩解死亡,过去的Lance和现在的周子末眼睛都未能从那根手指上离开。
当他的父亲再次高呼“这是什么!你妹妹去哪了!”的时候,周子末愣愣地抬起了自己的手。
他半跪在地上,松散的泥土已经被同胞妹妹的血与肉浇灌成了湿润柔软的海绵,他的手掌刚刚按了上去,渗出的液体还留在他的手上。
鲜红的,泥泞的,腥甜的,温热的。
“在这…”
他眼神直直的,望着自己的手心。
他是在回答他爸爸的问题。
他大概被问过无数次这个问题。在树林里呼唤着他的名字消失的妹妹,赶到现场却无能为力的哥哥,最终从嘴里吐出来的手指,女儿到底去了哪里…这些没有答案的问题,他一定被问过无数次。
那么多年都没有的答案,那么多年折磨他的东西,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我隐约记得他说,他追寻黑山的目的就是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那现在他得到答案了…但是这一切…
不该如此。
我不能说对他的所有都感同身受,但如此的惨剧发生在你面前,机器人都无法置身事外。这种强烈的冲击对于我来说都实在是太过于震撼,我无法想象对于当事人来说这是一种多强烈的打击。
周子末感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动,他的父母仍然在那边找孩子。他们呼唤着罗拉的名字,父亲把小时的周子末拽了起来,他们一直在不停地问他问题,周子末一直在说不知道,到最后那个声音甚至变成了嘶吼,他大喊着“我不知道”,直到远去,他们都没能得到任何一个答案。
他们确实不知道,一线之隔的未来,所有的“问题”都已转化为回答。这里不再有秘密,却也并不能传达至十年前的那个午后。就这样,这个悲剧在我们眼前尘埃落定。
我仍然在想,如果我们现在能告诉他们的话,那“周子末”这个人的命运,会不会就从此再也不一样了?他不会再被这件事困扰,他可以正常地生活,不再去追寻那些危险至极的东西,他可以变成一个“正常人”,过上非常美满的生活。
他仍然能和他的妹妹在一起,他们永远会是美剧里看到的那种幸福的家庭,吵吵闹闹,又彼此陪伴…就像我一直以来想要拥有的家庭那样。
总要有人获得幸福吧?我已经错过了这个机会,或许像周子末一样,我的机会还未到来…但他的机会近在眼前,只要做一点事,只要一点…他就能剔除所有的烦恼痛苦,人生至此天翻地覆。
太诱人了,意志坚定的人能抵御美食美人美酒,能抵御金钱权力运气,但这个世界上人总会有缺憾,无论是谁总会做错某道人生的选择。所以没有人能抵御这样的一刻,没有人能抵御重回过去,纠正一切时的那种诱惑。
然而我的耳边却恍惚中响起了那两个字。
她说——“命运”。
我从未如此深刻地理解这两个字的含义。
这就是命运,不可知,不可测,不可改变的“命运”。
周子末动了动,他伸出手,我以为他要把手伸到对面,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人就扑了上去把他往后拽。他抬起眼看我,回魂了一样,好像终于意识到我还在旁边。
“你不要做傻事,”我开口,也没想到自己会说出这么没有水平的劝告来,“你没办法回去的…”
周子末就这么看着我,甚至可以说是在盯着我。我感觉他是不是有那么一瞬没认出来我是谁,看我的眼神非常陌生。
而且他眼睛睁得很大,那种怔愣的表情还没能从他脸上褪去,那双蓝眼睛的虹膜边缘在眼白的映衬下异常清晰,比起人更像什么动物。他这种眼神甚至让我有些害怕,所以我又推了一下他的肩膀。
他眨了眨眼,似乎有了点反应。
“你起来吧,”我说,“我们…我们是不是要走了。”
周子末没有动弹,我以为他没听到,又说了一遍。这次我看见他的手很明显有了撑起来的动作,但他还没能顺利地站起来。
“脱力了,”他对我说,声音很没精神,“拉我一把。”
我这才意识到他刚刚想要把妹妹撞回去到底花了多大的力气。
接下来我几乎是用尽浑身解数才勉强让周子末站起来。他真的一点劲都没剩下,起来也是整个人压在我身上,感觉有一头生猪那么重。我拖着他走了几步,好歹离那个危险的地方远了一点,自己也走不动了,才把他放在树根下。
这个过程中他都没怎么说话,我把他放下是用扔的,可能磕到他大腿了,他才嘶了一声。
他坐下之后似乎活了一点,但也没怎么理我。我心里一边还没能完全从那件事里走出去,另外一边又很不道德地在希望这件事最好别让周子末崩溃,他疯了我也就该死了。这样想很不道德,我也有唾弃自己。
并且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在这件事发生前我就这么想。这件事发生之后更是远远超出了我的预计,现在不说话可能比说话会更好。
我也累了,扶完周子末起身我都差点没站稳,现在他不说话,我就直接在他旁边靠着树坐下。
我们就这样默默地坐了一会,最后还是他先开的口。
“想不想听我讲原生家庭。”
周子末突然说。
他语气和平时差不多,都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的调侃。不是这个情景,我必然会认为他其实是在开玩笑。
但他的声音很轻,似乎不想惊动什么人。
我们早已看不见对面的身影,这里的雾气又开始重新弥漫。那栋房子的轮廓变得更柔和了,像这段回忆一样,逐渐隐去锐利到伤人的锋芒。
“你想说我可以听听。”
我斟酌片刻,觉得他可能是想倾述一下,就这样回答了。
周子末又给我讲了一些他以前的事。
那一次他给我讲的时候其实隐瞒了很多信息,今天他把这些事情一股脑的都告诉了我。其中的第一件事就是,他其实跟父母的关系不大好。
之前说过,周子末小的时候就表现得有些奇怪,因为他似乎总能看见一些别人看不见的东西,他的父母曾经为这件事情非常伤神。“我爸妈…算是半个上流社会的人,”他说,“他们属于保守的那派,有这样的一个儿子是会被人在教会背后议论的。”
那时候周子末吓走了一堆保姆之后父母带他看了很多次医生,最开始以为是什么比较严重的精神类疾病,但他又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脑部病变,父母就只认为是医生诊断错误,带他频繁地辗转于世界各地。
在这个过程中周子末也在渐渐长大,能分清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之后再去看医生,医生的诊断就变成了他其实没病。“我知道,他们就是在等这个答案。”周子末说。
在等这个答案的过程中,他的妈妈怀孕了,生下了妹妹。
这一切都像一个巧合,但他们会把这些巧合联系在一起。从表面上来看,他的妹妹出生,几乎是同一时刻,他的病好了。这难道不是神的庇佑吗?
并且,谢天谢地,他的妹妹非常正常。
他们一家都好起来了,缠绕在他们身上的过往像一场虚妄的噩梦,周子末渐渐不再看到那么明显的幻觉,也在渐渐地忘却过去。甚至有的时候他都会怀疑以前的那些事情是不是自己的记忆出现了错乱,自己或许是生病了,但应该也没有那么严重。
妹妹和周子末的关系一直都很好,他们差了七岁。妹妹很健康,也很活泼,周子末很喜欢她。
“她总是笑,”周子末说,“没什么原因,婴儿时期都很少哭,我妈经常说她比我好带。”
等她长大了一些,她也很喜欢周子末。两个人是那种特别标准的兄妹组合。周子末对她很好,经常给她买各种东西,放学去接她。她的朋友们都说她哥哥很帅,她有点小得意,但不愿意承认,就在同学面前说哥哥的坏话,说他其实很讨厌,会在家里抢她零食吃。
说到这里,周子末笑了一声。
事情就在这个时候没有预兆地急转直下。
“有天她和我说,她梦见了自己长大之后在草原上跳芭蕾舞的样子。那个时候她在学芭蕾,我只是觉得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没有在意。”
“我们之前见到那个跳芭蕾舞的女人的时候我没有反应过来,”他说,“后来我想起来了…那很可能是被投射到这里的,她的梦境。”
那个月下跳着芭蕾靠近的女人,竟然是周子末妹妹的梦。
妹妹后来又做了几次这个梦,周子末其实已经有点察觉到不对劲了,他在网上搜索过,人一般不会反复做同样的梦。想到父母对于这些事的态度,他犹豫了一段时间,还是选择和父母先说清楚。但父母的态度非常抗拒,甚至有点过激地告诉他不要再瞎说了,妹妹不可能有任何问题。
“正常”是他们想要的答案,他们不能再接受任何其他的可能性。
“当时我太小,不知道该采取什么措施。”他说,“或者我也有点侥幸心理,觉得罗拉不可能有问题,她之前表现得都那么正常,怎么可能突然之间就变得不正常了。”
“她做了两三个月这样的梦吧,然后就叫着我的名字消失了。”
我能感觉到周子末动了一下,头靠到了树上。
“爸妈不能接受,特别是查出来手指…是谁的之后。他们一直我,还找人给我催眠,还有驱魔…什么乱七八糟的。但是我就是说不出来怎么回事,因为那个时候我确实不知道。”
“再然后他们就把我丢到寄宿制学校去了,寒暑假我回家,他们就出国,”周子末轻轻晃着脑袋,磕在树上,一下下的颤动,“三年…还是四年吧,他们才调整好了再见我。”
“我一直想的是,为什么我的人生会变成这样,”他说,“就这么突然的,一切都被毁掉了…所以我想知道答案。”
“现在我知道了。”
他轻声说。
“你觉得是我的错吗?如果罗拉没有我这个哥哥,她会过得很好的。我不知道该怎么避免,因为这件事根本无法避免…只要我出生,这一切就会发生。”他说,“所以被生出来是我的错吗?”
“不是。”我说,怎么可能是?”
“那你觉得…”
他的声音更轻了。
“你觉得,我尽力了吗。”
我尽力扭转命运了吗?即便这一切如蚍蜉撼树,螳臂当车,我阻挡不了命运坍塌在我们身上,但我尽力了吗?我尽力去尝试着,不让这场既定的悲剧降临了吗?
“你尽力了。”
我说。
周子末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我只听到一声轻轻抽鼻子的声音。
“我也算是见过她长大的样子了。”
过了一会,他说。
我不知道这算是安慰还是伤害,意识到一个本应该长大的生命突兀地暂停在某个瞬间比我想象中的难受得多。或者周子末也会这样想,不过他很安静,估计也不会和我谈这些。
我们又休息了一会,周围的雾气越来越浓,树木仍然若隐若现,而那栋房子带着这段记忆消失不见。记忆就是这样在时间里褪色,消失,终被遗忘在朦胧雾霭当中,
如果从那时候之后就再也没被提起,周子末应该也会这样忘记这一切。告诉他事实后才悠然退场,如此处事方法,就像这里的其他东西一样伪善。
那座无名无实的黑山,无意识地拨弄他人命运的巨手。应该如何去评价这样的一场惨案?他的痛苦,还有我们一路走来见到的所有的痛苦,都无法将其撼动分毫。
我突然冒出了一种想法,如果我会死掉——当然我一路上都坚信这件事迟早发生,我不希望别人见证我的死。
我觉得他们只需要知道我离开帐篷放水的时候,或者跟在某人身后走路的时候突然消失了就足够了。至于我被切成多少碎块,或者多长了几条手臂,我不希望别人看见我那个样子。
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这样想,这个想法也只在我脑子里过了一小会就消散了。老陈和周子末看上去就身经百战,如果我要死,死在他们面前可能还会好点。
如果我真的在随便的什么亲朋好友面前被撕碎了,我或许就会和周子末的妹妹一样,成为他人踏入万劫不复之地的引线。
我想了一堆东西,感觉自己死的时候也不能毫不在意场合地点还有别人目光地去死,又觉得自己好惨。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目光中,出生不能决定,死也不能爽快地死,突然就有一种特别不服气的感觉,想直接不活了给所有人一个教训。
这种情绪不太对劲,我怕又犯病,赶紧打住,不再往下想。
我们又坐了一会,我看见周子末尝试着想要站起来,就去扶了他一把。
他应该真的是站不住,拽我的手臂都很用力,疼得我想叫唤。但心中又觉得这个时候不适合大喊大叫,就硬生生的忍了下来。
他起来之后改为扶着树,我松了口气。刚刚以为他哭过,现在看他的眼睛又一点红的都没有,不像掉过眼泪。
“怎么,”周子末看着我,“我脸上有东西?”
“没有,”我说,“接下来我们往哪去。”
周子末说走走看,我们重新出发。刚才的那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我们心照不宣地三缄其口。接下来周子末不再提任何相关的事情,他不提,我更没有理由再说。
我们走了大概十几分钟,他的体力似乎跟正在装填的油箱一样,眼看着就慢慢回满。刚才这人站都站不起来,现在步伐越走越轻快,我的大腿还酸痛着,他的速度已经几乎和之前一样。
我内心说他是怪物,世界末日的时候他可千万别变僵尸。这个时候周子末特别心有灵犀地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坦坦荡荡地回望了过去,用眼神问他干什么。
他笑了一下,“跟得上吗,”他说,“你体力有点太差了。”
“不是所有人都和你一样好吗。”我说。
“你还记得你自己上一次吃东西在什么时候吗。”
周子末突然问。
这个问题驴唇不对马嘴,我觉得奇怪,但很快我反应过来,更奇怪的事情并不是这个问题。
在我的记忆里,我上次往嘴里放任何东西的时间距离现在都远远超过四十八小时,即便我又害怕又长途跋涉,现在我所感受到的饥饿感竟然还是完全可以忍受的,甚至可以说非常轻微,几乎可以忽视不去理会。
周子末看着我,又露出那种饶有兴趣的表情。但他本身看起来太累了,所以这个表情看上去没有以前那么坏。
“越靠近黑山,时间过得越慢,”他说,“你的身体能量消耗也会变得非常慢,越走下去,你就越不需要能量,所以'累'只是你的惯性思维而已。”
这件事很不科学,不过他只要敢说我就敢信。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能震惊到我的事情了。
“所以,如果受伤了的话也会没办法痊愈吗,”我问,“还是伤口会停留在受伤的那一刻?”
“你听说过熵增定律吗?宇宙中所有的东西都是在从有序到无序的流动中的,”周子末说,“伤口会愈合,人行走会消耗能量,这些都是规律,而黑山的规律就是没有规律,所以你受伤了,有可能划破手指就马上死掉,有可能被切成两半还活着。”
我似乎听过熵增这个词,不记得在哪听的了,但感觉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我马上就释然了,这个地方也感觉不是这么个意思,我还纠结什么。
我们俩距离那片树林已经有了一段距离,现在我再回头看的时候,树林几乎都看不见了。我们就这样在路上茫然地走着,我感觉周子末也没有什么方向,当然我也没有。
周子末说的可能是真的,我惯性地认为自己很累,事实上要放到以前我早就站都站不起来,现在能继续走路已经是一件不正常的事情。这样倒是挺方便,我想,至少可以少考虑一件事。
周子末继续往前走,我问他要去哪,他说自己也不太确定,要走一步看一步。我没有他那么心大,往前走一段,就会回头看一看后面。
我们周围都是沉沉的浓雾,我和周子末贴得很近,回头看的时候发现所有的树都消失了,我们脚下的草也越来越长,高度到了我小腿肚左右,这里又变回了我之前看见林中小屋前的样子。
“不会又来一遍吧,”我说,“这和我刚才…”
我转过头去和周子末说话,在我回头的过程中,我看见一个黑影在我侧面大约三步远的地方,在浓雾中若隐若现。
那是个人,它在用后脑勺对着我。
我喉咙里挤压出一声尖叫,周子末马上伸了一只手挡在我的前面。我拼命拽他的衣服示意他看,他也确实看到了那个人影,我感觉他拦在我前面的手臂都跟钢筋一样紧紧地绷住了。
我们只有三步远的距离,它恰好在我们的能见度之外。我们慢慢地向着离他更远的地方移动,直到那个影子稍微抖动了一下。
它突然开始大步倒退着往后。
我的心脏都快被吓得蹦出来了,但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我往后跑还绊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ggd8.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