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砌下落梅如雪乱》
雪下得很大,像是谁扯了一把鹅毛又鼓足了劲吹得到处都是,天上是,山上是,树上是,三角枝桠叉着的老鸦巢上是,硕石板下死在三秋的衰草上是,泥巴里比雪还白的梅花瓣上是,官道上是,马睫毛上是,斗篷边沿缝了一圈的褐色貂毛上也是。
掠道之风呼啸而过,比官道上踢踢踏踏的马蹄之声还要吵闹。
一行二十余人奔波连月,终于在迫近京畿的当下喘上了一口滚烫的故乡气。他们浑身都是热的,四肢热、耳鼻热、心里热,眼眶也是热的,溅出来的心血眼泪仿佛能将这样的寒冬严景烫出一个洞。
靖远门外久候之人见远方白茫茫一片里逐渐出现了这几点人影,不禁欢呼起来。
“来了来了,燕王爷回来了!”
沈磐刚从车窗上缩回脑袋,转眼就推开车门跳了下来,坐在车辀上与旁人有一搭没一搭聊天的太子沈碣还没来得及拦,她就已经一脚深一脚浅地跑出去几丈远。
“沈斫!”
控缰据于马上的年轻人刚模模糊糊看见远处巍峨城楼下乍然盛开一朵鲜艳的牡丹花,正讶异地想一探究竟,蓦地听见这一声惊飞寒鸦的呼唤,喜不自胜,一夹马腹一跃而出,在来人的面容逐渐清晰的当口,他及时勒住缰绳、飞身下马接住了跑得气喘吁吁、脚步虚浮得仿佛下一秒就要摔个鼻青眼肿的姑娘。
沈磐高兴得大叫:“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姐!”
沈磐魔怔般念念有词,仰手一把捂上沈斫冰冰凉的脸,拇指刮刮他冻红的鼻尖又扯扯他的脸颊,捏来揉去,似是硬要找出一点做梦的破绽来。
沈斫脸一红,去拉她的手,“姐,后面有人看着……你放心我回来了,如假包换!”
沈磐红着眼眶,装出十分的欣慰:“嗯,很好……就是瘦了一点——你手怎么回事?”
她拽着沈斫要缩回去的手,才有些放松的神情立时紧绷。
“小伤……哪有不受伤的呢。”
正此时,官道上又追来几人,其中一个裹着一身夜行斗篷的年轻人牵了沈斫的坐骑,随着众人抱手朗声笑向沈磐:“给公主殿下拜年!”
循声,沈磐偏头迎着逐渐盛放的天光一看,那个男子一张脸衬在深灰貂毛里白得像玉,一双春风得意桃花眼也似嵌在其中浑然一体的两颗曜玉,亮得让人不敢久望。
沈磐撒开弟弟的手,故作骄矜地斜开眼:“原来是张千户,我知道你,立了功的边将就是不一样,的确不是兵马司的酒囊饭袋可以相提并论的,都能坐在马上给本宫见礼。”
闻言,张永一微讶,眼中一掠而过的情绪应该就是惊讶,他翻身下马,朝着沈磐单膝跪入雪中,高声拜道:“末将张络,拜见长平公主。”
跟着沈斫从东北回来的这些亲卫也纷纷下马,一齐扬声下拜:“拜见长平公主!”
在不知是谁呵出的热气中,沈斫朝沈磐恳求地眨眨眼,似在恳求她不要为难张永一,又似笑话她闲心大发捉弄人。
沈磐也没打算戏弄张永一,未曾想他这个弟弟见不得张永一受半点莫须有的小小非难,这么着急就护上了,仿佛她能一口吞了他似的。
心中无奈,沈磐只得笑道:“诸位都是宁远的骁将、是我东宫的恩人,切莫拘这些虚礼。”
视线又落到还不起身的张永一脸上,沈磐自道作孽,上前半步虚虚托起张永一落了雪的白铁护腕,“张千户请起。”
眼见沈磐的手带着一脉热烈的暖香接近,张永一微抬手臂,避开沈磐的手掌,“谢公主。”
身后亲卫齐声道:“谢公主。”
索性沈磐也不是真要扶他,又觉自己将玩笑开到了萍水相逢之人头上的确欠妥,便也无心计较张永一这番抬手竟为何故。
沈斫拽一把张永一的臂弯,朝众多亲卫笑:“起来吧起来吧。”
一回头,看见太子带着长缨卫指挥使走来,沈斫朝其拱手道:“二哥!”
才站起的张永一等重又跪下,“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扶住张永一的小臂,不甚注意指尖刚触及他的护腕便被冻得一缩,随后更着了火般刺痛起来,面上倒还从容端庄:“本宫深谢这两年来张千户与诸位将士对斫儿的照顾,化隆虽然是规矩冗沉之地,但在东宫,诸位皆可当作东北故地,往来从容,不讲虚礼。”
“护卫燕王殿下是臣等的职责。”
等张永一等人站起,太子回头对沈磐道:“磐磐,不可对我东宫的恩人无礼。”
闻言,张永一又要跪下,沈斫伸手一拦,听沈磐拙劣地认错:“是,知错了,磐磐知错了。张千户,你这再要跪可就是在和本宫较劲了。”
张永一慌乱垂下眼,更是半站着半要跪尴尬得手足无措。
还说“知错”?知错完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开始搬弄。
太子无奈,一手拉上妹妹,一手牵过弟弟,朝众人道:“马上就要天黑了,内城将闭,张千户与诸位可先归家与亲人团聚,明晚岁末宫宴,可去兵部报上勘合再至夜宴拜见陛下,陛下早备犒赏,就待诸位明晚赏光。”
“陛下天恩浩荡,臣等舍生忘死难报其一……”
太子微笑:“不必多礼,快些回家吧。”他的目光落在张永一的脸颊上,“再晚梁国姑母就要担心了。”
得见两年来日夜煎熬的沈斫心情畅快,张永一的心终于落地,朝东宫三人笑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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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国公主府修于升平年间,坐落于务本门附近,周围一圈都是簪缨世家的聚居所在。张永一护送燕王回京,从靖远门入城,便只需趟过贯穿外城南北、连通芳林和启复二门的白虎大街即可。
方才城外,天还是大亮的,他牵着缰才走上白虎大街,云光黯淡,晚雪飒飒,一路华灯相送,看得在东北苦寒之地困守整整两年的一众归人目不暇接。
义然指着飞翘于千檐万顶之间的那处塔楼,“公子你看,观华楼上灯了。”
张永一才望着大路一边临川郡主府和鲁国大长公主府的巍峨,这便顺着义然的话转头眺望远天,观华楼上张灯结彩,兔儿灯、猴子灯、仙鹤灯、美人灯、游鱼翱鳖灯,将万古寥落的深空也装点得五光十色。
“好看。”
义然又指着西南处的另一座刷着满身红漆的高楼,“万景楼也撤铃换灯了!”
万景楼四角高檐下常年悬挂的迎客琉璃铃已然成了化隆一处特色,岁末这天,东家掌柜便会亲自上楼,将迎客铃取下送至兴化门外双塔寺去尘拂恶,又在檐下挂上四只八角琉璃走马灯,每一面灯厢上都蒙上时下丹青妙手的亲笔,价值连城。
“好看。”
义然高兴:“万景楼的灯要挂到十五呢,十五之日,任何人能射得任意一盏,万景楼就要为之下灯。这每年排队尝试的人数百,多少不差咱们一个,今年不妨去试试?”
张永一摇头:“以前又不是没试过,这么高这么远又这么黑,我自认功夫还不到家。”
“识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已经两年过去了,公子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不行?”
张永一远远指着那盏西北角的山河锦绣琉璃灯,“这四盏之中,就这一盏从角度来说最容易,但从万景楼挂灯至现在,总得有个五六十年了吧,升平年间只有一个少年将军乔致用,也就十年前致仕的乔尚书,只有他射下过;本朝也只有霍大将军射中,他们是何等神武有力的人物?我去就是自不量力。”
“自古英雄出少年!乔尚书当年也不过公子你这个年纪吧,霍大将军,不,现在要叫霍尚书了,那年他也不过二十五六,也就比你大上五六岁……”
张永一笑:“他们都是刀山火海练出来的,身经百战,更是百步穿杨不在话下。你要试你自己去试,我就不去丢这个人了。”
“公子怕丢人,倒不怕两手空空回府让人笑话。”
张永一指他:“你别激我,我才不上钩。”
义然大笑:“不射就不射,只是咱们真要两手空空地回去?”
“带着战功,怎么会两手空空?再说了,我也是真心准备过礼物的,谁让那长桫三天两头地烦,我才打了六张貂皮,一件大一点的披肩都不够做的。回去我和祖母说,我这六张貂皮都送给燕王殿下了,殿下缝了做了件披风,今岁回京是要献给陛下补去年千秋节生辰贺礼的,听见这个,祖母岂不比自己收到披风还要高兴?”
张永一又推搡他:“好了好了,我们在化隆还要呆上一阵子,够你每天出去乱逛看得够了,走走走,饿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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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墙深夜,大敞的轩窗外骤积深雪,槛内则摆着把温馨的躺椅,椅子旁架了盏鎏金立灯,灯碗中幽幽的一点火光,衬得这一片温暖外的空间深不可测。
入目的一切都是这般深邃,就像宁远的每个雪夜,要将久久凝望的每个人都吞噬殆尽。可拢着裘衣坐在摇椅上愣愣出神的那个人又是这么浅,嘴角有很浅很浅的笑,目光也如咫尺深的浅潭,一点光就能把漾起的波纹变化出千百个奇异的花样。
张永一也不自主放轻脚步,在入内室前叉手下拜,“祖母。”
他觉得自己这一声“祖母”叫得很吵,但老太太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仿佛上了年纪耳朵背,没听见他的呼唤。
张永一蹑脚缓步走到她身边,“祖母?”
“哦,络儿……”梁国牵住张永一的手,她的视线也随之落了下来,“络儿,你来了。”
张永一跪在她的脚边,“嗯,祖母,我回来了。”
梁国攥着他的手贴上自己被夜风冻得有些麻木的脸,脸上一有温度,她的眼眶也似解冻,被烛火一晃,像要滴下泪来。
“祖母,我来关窗。”
梁国拉住他的手不放,“不用关,我身子还硬朗着,吹不坏。”
老太太攥得紧,张永一没法,只能用另一只手帮她掖领口,“祖母,您还是要保重身体……”
“你才要保重身体。”
张永一笑,“孙儿年轻,身强体壮……”
“在宁远呆了两年不曾回来,身上添了多少伤?”
张永一仰头笑答:“不多。”
梁国将他的手扣在自己膝头,“你从小就报喜不报忧。”
张永一笑得灿烂:“那是因为没有忧只有喜。”
“滑头狡辩。”梁国翻手轻抚他温热的脸颊,指腹触及他下颌上凸起的一道已经生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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