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愿似乎没有察觉到自己话语中的歧义，还是用那双比夜还宁静的双眼望着他，“来嘛。”

裴行张了张嘴，不等开口，他的手臂便被握住，双脚像是由不得身体支配，跟在苏愿身后，走进了亮着温暖光线的房间。

穿过客厅和工作间，他第二次来到苏愿的卧室，双眼落在苏愿的发顶，险些踢到脚边正在工作的扫地机器人。

“看！”苏愿松开手，指着阳台。

阳台上挂着三条不同颜色易拉罐，不同的是易拉罐被切割成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小灯笼和风铃，在夜风中兀自旋转。

风的形状。

裴行不由得去看苏愿的头发，细而柔软的发丝被风吹起，露出平日里被遮挡住的雪白脖颈，嘴角还挂着笑，亮晶晶的，像溪水里的月光。

“自己做的？”

他需要说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

苏愿点点头，走到阳台，开始一个个介绍起来，“这个是‘小蝴蝶’，先用美工刀在罐身划开条纹，再用钳子把它们一点点分开、固定，就变成蝴蝶的翅膀啦。好看吗？”

他没说话，视线微垂，看向苏愿的手指。

苏愿像是看出了他的想法，主动抬起双手，十指乖乖地展开，“没有受伤哦，我有带手套的。”

裴行别开眼，走到苏愿身旁，捉住一个正在旋转的易拉罐，“似乎没有声音。”

苏愿很轻地嗯了声，靠在阳台的围栏上，很认真地说：“我喜欢安静的环境。”

“这就是你来这里的原因之一？”裴行松开手，让它继续旋转，靠站在苏愿的斜对面，“你家里放心你一个人在外面住两个月？”

苏愿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照顾自己的经验，租房后的装修费用不菲，送来的食材也足够昂贵，就连喝的水都是玻璃瓶进口气泡水。

所以他更奇怪，家里人竟然舍得让苏愿离开身边。

“对呀，他们大部分时间都很依我。”苏愿说着，睫毛却压下几分。

上眼皮几乎透明，黛色和浅紫色的毛细血管清晰可见。一道细细的双眼皮褶皱柔和地长在那里，眼尾微微上翘，睁眼时，睫毛会像一把黑色小伞撑开它。

现在这把伞合着，孤单地待在墙角。

鬼使神差地，裴行忽然问他，“你为什么看上去不开心？”

苏愿抬起眼，嘴唇微张，眼底闪过丝讶异，而后笑起来，“嗯...有时候会担心自己无法成为他们期待的样子。哪怕他们不说，但我知道他们是对我有期待的。”

苏愿转过身，手臂撑在围栏上，踮了踮脚，“但好像，在这里就可以不用满足任何人的期待。”

不满足任何人的期待？

好天真的想法。

裴行忽然想到自己，从小到大所有老师、同学和校领导，对他的评价都出奇的一致：发光的金子。

穷苦的出身和自幼失去双亲的苦难，只是淬炼他这块「金子」的铁锤，为他贴上「寒门天才」合理又温情的标签。但他并不是，也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所有的一切他都得来得很辛苦。

裴行非常清楚，他顺应人们的夸耀，满足他们的期待，只是不想让自己看上去可怜。

而苏愿看上去...

苏愿眺望着宁静的远方，淡色的眼眸简单而纯粹，还有萦绕的伤心。

漂亮又可怜。

裴行垂了垂眼，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用「漂亮」来形容一个同性，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一个家境优渥的小少爷「可怜」。

他们默契地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裴行离开时告诉苏愿，不能把这个挂在家里，可能会被不小心割伤。

“好啊，那等你有空，我们一起把它挂到树上去，好吗？”

苏愿歪头看着他，撒娇的语气里流露出“你一定会答应我”的确定。

裴行后知后觉地说好。

“等等。”苏愿喊住他。

裴行回头，苏愿抱着一盆开得很好的茉莉花。

墨绿的叶片上没有污渍，像是主人在每每浇水后都会用毛巾一点点擦拭；雪白的茉莉花散发阵阵清香，萦绕在苏愿身上，被风送进他的胸膛。

苏愿很甜地笑了一下，“每次你来都会看它，送给你。”

裴行没动，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反驳这个错误的观点，他只是觉得这盆茉莉长得很像苏愿。

“我不太擅长养花。”裴行如实道。

苏愿没有继续劝，好像是舍不得般，很快就把茉莉花重新放回彩绘玻璃的窗前，“好，那如果你还想看它欢迎你来我的房间。我也会重新给你准备一份礼物。”

第二句说得很快，仿佛害怕被拒绝第一句的提议。

裴行也默认地跳过了第一句，“为什么要送我礼物？”

“谢谢你上次照顾我。”

裴行回想起那天躺在床上的苏愿，睁开眼对他笑的模样，还有停留在他脸颊的柔软指尖。

“说好了。”苏愿看着他，慢慢朝他走来，“下次送你的礼物，就一定要收下了。”

裴行收到过不少的礼物，但无一例外都被他归还，匿名的便送到老师办公室，用一种“践踏别人真心”的方式冷漠回绝会耗费他精力的事情。

但是，

这个夏天已经发生了太多始料未及的事情。

于是他说好，跟苏愿道了晚安。

“拜拜。”苏愿抬起一只手放到脑袋旁，并拢的四只手指像小狗耳朵一样，很乖捏了几下。

他肯定知道自己这么做很可爱。

那就更可爱了。

裴行想。

入夜，裴行躺在床上，无法避免地开始想苏愿会送他什么，然后想到那本书，想到那颗锁骨上的红痣。

红痣一点点变成柔软的晨光，从方窗照在他的脸上。

冲澡，出门。

戚晓希嚼着口香糖，一页页翻着书。

裴行瞟了眼，估算着就快看完，视线落在戚晓希的手腕，发现她右手也戴上了护腕，“不热吗？”

戚晓希没抬眼就知道他问的是什么，“苏愿哥哥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很透气的。”

他连苏愿什么时候给戚晓希过的生日都不知道，便不再说什么，继续批改英文作文。

忽然，戚晓希放下书，问他上大学后会不会谈恋爱。

裴行根本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可莫名地，他隐约觉得这似乎这会跟苏愿有关。

“问这个做什么？”

“哎，苏愿哥哥告诉我，要努力离开这里，去上大学，就能摆脱很多不喜欢的事和人，还能看到更广阔的天空，就算不想看，看帅哥也是可以的。我就问他喜欢什么类型的，他说喜欢高高的、温柔的、学习好的，还要最照顾人的，最后有一点必须满足的，就是——”

裴行竖起耳朵，可戚晓希却被门外的老人叫走，去接她爸爸打来的电话。

他的注意力重新放回作文，圈错了一个单词，回过神划掉。

戚晓希很快回来，却像是全然忘了方才说的事，拿起书继续翻。

桌旁的人等会了会儿，开口道：“你刚刚没说完。”

“‘下次就告诉你。’”

裴行沉着脸，扭头看向戚晓希。

戚晓希怂怂地瞪大眼，“我没有在逗你啊裴老师，这是苏愿哥哥的原话。他说，‘等你完形填空拿了满分，下次就告诉你。’”

裴行脸色有些许好转，放下作文，“上次我提前下课，现在给你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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