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迎春》
和顺古镇在腾冲城区的西南边,是奚粤来到腾冲的主要目的地。
只是出发得匆忙,只来得及确定大概的落脚区域,没能将古镇中所有民宿全都拉excel细细评选,实在不是她的一贯作风。
车停在和顺古镇大门外。
此时是晚上十点半。
司机帮忙把行李箱从车里拎出来,问奚粤,打电话让老板接你呀,路难走。
奚粤心里装着事儿,并未听见建议,又或者是,听见了,但没当回事儿。
她以为司机说的路难走,是说地形复杂,但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向前行一段路,很快就领悟到了司机的准确意思——是路况不好。
天气预报显示,腾冲这一个月都有雨,作为北方人,奚粤对于连雨天并没有什么认知,只能从黏鞋底泛着土腥味儿的路面窥得几分雨水的威力,更遭委屈的是行李箱的轮子,已经被一层湿泥糊住了。
她弯腰伸手,摘下轮子上纠缠的几棵草,心疼行李箱,想要拎起来走,却也不可行——整个古镇依山而建,由北向南,不论走哪一条小路走入古镇深处,都是不甚和缓的上坡路,吃力得很。
奚粤很快放弃了,原地站定,按照订单上的商家电话拨了过去。
过了一会儿,电话被接起,一道挺年轻的男声飘出来,张口便喊她妹妹:“妹妹,你现在在哪呢?”
奚粤左右环顾,念出了身后一面白色照壁上宏伟巨大的题字:“我在......谐和顺和。”
电话那边的人沉默了下。
奚粤反应过来:“......噢噢噢噢不好意思,是......和顺和谐。”
男声说:“好,我知道了,但我现在不在和顺。等下啊,我找人去接你。”
-
奚粤不喜欢也不习惯麻烦别人。
但现在的情况不由得她不习惯。
先不论气候和路况,这里和她幻想中的热闹不分昼夜的古城一点都不一样。
还不到十一点,绝大多数店铺都已打烊,路上鲜有行人。路灯昏暝,夜幕四合,周围静悄悄的,目之所及只有一家米线店的招牌还亮着,黑寂里泛着盈盈的光。
这里的民居几乎都是小两层,二楼窗子都是木质,向外推开着。
奚粤稍挪动几步,便能看到除那面墙以外的更大的标志建筑——三道罗马式圆拱门,白色墙漆,看着是西式风格,可偏偏门口又有中式望柱,还摆了一左一右两尊金狮子,即便在夜里也庄穆。
奚粤仰头看,再看,终于看清了那檐上的字。
是某氏宗祠。
夜里忽来一阵风,不知吹动谁家二楼木窗,只听嘎吱一声涩响,像奄奄一息的咳嗽。
这氛围拉得挺足的。
奚粤想到了一些中式恐怖,出了一脊梁的鸡皮疙瘩,再也不敢瞎探索,三步并两步迅速回到原地笔直站好。
下意识打开手机翻微信,想刷朋友圈转移下注意力,点进去却是空无一物。
忘了。
她换了一个全新的微信号。
......
消失便要彻底,在出发前,她给那些层层叠叠如磐压城的待回消息统一回复——“我有事,要出远门,先不联系了。”
发完之后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烧,无来由的火苗快要把她点着了,隔了几秒又匆匆加了一句“不用担心我”,这火苗才暂且歇下。
近三十年人生里从没有过这样不负责任的时刻。
是的,这是不负责任的。好在退出微信的最后一秒,她收到了一条回复,来自从不喊她姐却每年都接她春节红包的弟弟——“我靠!!!什么意思?那我去北京找谁啊?有你这么办事儿的吗!”
这条回复解救了她。
奚粤笑了一声,一声过后,便是完全控制不住地大笑。
她心底里名为罪恶感和愧疚的火苗彻底浇熄了,随后果断登出了微信。
手机变得好安静。
只剩空荡荡的好友列表。
世界也变得好安静。
只剩她自己,和古镇夜晚幽幽的水汽,悠悠的风。
......
奚粤向后退了两小步,背后贴着墙,这个动作会增加身处陌生环境的安全感。
她等了差不多十分钟,终于,从一个刚刚被她经过并忽略了的小小巷道里,传来脚步声。
“住宿?”
不是个年轻声音。
来人脚步很快,低着头,一团黑影儿似的,说话间就奔着奚粤身侧的行李箱来了,要拎起的瞬间,被奚粤赶紧按了回去。这时离得近了定睛看,果然是个老人,奶奶辈儿的年纪。
“阿我来拎,你们小辈人力气小,拎不动呢。”
也是夹杂着方言音调的普通话,奚粤听懂了,就更不能松开手,没有让老人拎重物的道理。可老人动作利索,温热的掌心只是擦了下奚粤冰凉的手背,随即便夺了行李箱。
老人大刀阔斧走在前面。奚粤诚惶诚恐,保持着弯腰伸手、随时准备接应行李箱的姿势,小碎步飞快跟在后面。
好在地方并不远。
一个看着并不起眼的普通民居,没有开灯,只有门口吊着一颗锈黄的灯泡,照出一方阒静。
迈过小石砖砌成的门槛,再穿过草木旺盛的小院落,正对大门是一间堂屋,东侧一道窄而陡的木质小楼梯,延伸至二楼,视线便消失了。
直到老人拉下开关,又一颗灯泡亮起。
老人动作利落极了,拎起奚粤的行李箱便上了楼,奚粤紧随其后。原来二楼环绕一圈都是客房,也难怪她刚刚路过却没看见招牌,小小的民宿招牌竟挂在二楼这样的隐蔽处,木头,手写字,很有野生感和文艺气质,一如点评软件上众多好评说的那样。
但......今晚一位客人都没有。
老人让奚粤扫码登记信息,然后比划着解释,这月份旅游的人不多,下个月国庆假期,就全都住满了。
或许是看奚粤犹豫,又说不要怕,她就住在楼下,有事就找她。
然后又问:“你呢饭给吃啦?”
你吃饭了吗?
......没有。
奚粤回忆起下午在机场的那份米线,第一口就把她伤到,然后草草放下了筷子,几个小时过去,早已经饥肠辘辘。上牙膛还隐隐作痛,她下意识吞咽了下,正对上老人灼灼目光。
奚粤反应过来,这是一种热情。
她特怕老人下一句便是想办法帮她解决夜宵,便不经大脑随口一答:“我一会儿出去吃!”
......说完就想拍自己嘴巴。
外面黑夜正浓,她根本不敢走远,况且也不知道刚刚瞧见的那家米线店现在打烊了没,该去哪里找吃的?
但老人热情不减,强烈推荐奚粤去一家烧烤店。说是营业到很晚,沿着这条巷子,一直往上走,很近的。
-
拒绝别人的好意对奚粤来说难度太大了。
她放下行李,拿上手机,硬着头皮出了门,按照老人指的方向。
万幸的是,这条小巷子沿户门口都有灯。
虽然都是和民宿门口一样的瓦数不高的灯泡,但至少有光亮,窄巷里,一盏一盏幽幽相接,像是通往仙境的一条小径。
光明与火种对人类意义重大,奚粤的心安定了许多,而且很快,她就不需要光亮的指引了,因为烧烤的香气已经飘出来了。
那是一家很小很小的烧烤店,和民宿一样,都是普通民居改造。似乎是对餐品质量有极大自信,招牌也在极隐蔽的地方,烧烤炉在门口,一个男人闷头烤串,女人则在店里忙碌,注意到刚爬了坡上来的奚粤,便热情地邀她进门。
夫妻小店,好像总比连锁预制菜更值得信任。
奚粤进门的时候,店里还剩两桌人,一桌是一对情侣,坐在一侧,一边吃着串儿一边依偎着说悄悄话,另一桌就比较吵闹了,奚粤打眼一扫,十个人左右,有男有女,拼的大桌围坐一圈,桌上和地上的啤酒瓶铺满了,眼看就要下不去脚。
奚粤挑了个挨着小情侣的桌子坐。
可店实在太小,那边喝酒聊天的声音仍无法阻隔,发动机一样往耳朵里钻。
听老板娘的推荐,除了烧烤外,奚粤还点了一份炒饵块。
腾冲的炒饵块有个听着就慷慨激昂的名字,叫大救驾,老板娘手指墙上的贴画,让奚粤看这腾冲特色的由来。
奚粤抬头,阅读没两行,就觉得脚下有东西——店里地不平,一个空瓶啤酒瓶被不小心踢倒,咕噜咕噜滚了很远,一直滚到了奚粤鞋边。
“诶,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那一大桌人里,距离奚粤最近的是一个壮汉,满身酒气,只见他站起身,晃晃悠悠走过来,弯腰把啤酒瓶拾起。
奚粤没说话,抬头继续看那贴图,然后对照自己面前的这份炒饵块,切成菱形的饵块和葱一清二白,红的是番茄和糟辣椒......
用筷子夹起第一口,刚放进嘴里,可还没来得急嚼呢,就又是一缩脚
——啤酒瓶子又滚了过来。
那壮汉再次起身走过来,抬手哈腰点头,一连串抱歉动作,示意奚粤抬抬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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