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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尊身死道消后》

9. 苦药

“师叔,外头来客人了吗?”

“没有,不知道哪儿跑来的灵兽乱叫罢了。”何言仙端起案上刚熬完的汤药送到宋恣灵眼前,“明日我再和澜珠说说,看看能不能找人看管这些小兽一二,整日乱跑扰人也不是个事儿。喏,喝药。今日我得空,亲自替蓝青监督你喝,不要再想着偷偷含在舌头下等人走后吐了。”

“嗯嗯。”宋恣灵点头如捣蒜。鉴于自己偷偷跑出去还晕倒在半路,害得她可怜的师叔平白无故又吓得半死,宋恣灵决定现下做什么都依着她的何师叔。

“那就快将药接过去喝了,还干坐着,光打雷不下雨,你以为我像蓝青一样好糊弄呢?”何言仙将药又往前凑了几分。

宋恣灵深吸了一口气。

脑子里残余的那些胡七八糟的东西全都被汤药的苦气熏得逃窜了个干净,只余下一个念头。

不想喝。

得想个办法糊弄过去。

宋恣灵那张脸快皱成一团,呼吸也重了几分,倒比刚才躺在那个人怀里时要有活人气一些,心思也难得直白地写到了脸上。

不想喝,想糊弄他,说不定他一不注意就要偷偷倒了吐了,毫不留情地浇死院子里的花。这几招何言仙早二十几年就见过了,那会儿宋恣灵还没叫这个名字,整天除了向她那倒霉师尊撒娇就是跟他吵吵闹闹,反正一天十二个时辰只要见着她了就没完整太平过,每次都要因为喝药闹上一通。

这么多年了,居然还是没变。

百鬼崖中无日月,宋恣灵在那里待了二十年,光阴混混沌沌地流过去,等到后来被人拽出来了,就已经成了如今这副谁都懒得理的模样。但那鬼地方,能活下来已然是万幸,至于当年,有太多说不清的孽债,前世今生后世加起来都理不分明。

可要如何说呢,百鬼崖的人生根本就算不得人生,宋恣灵真正活过的,前前后后加起来也就十六年。后三年过得也不算人样。流言蜚语会压死人的。

何言仙很可怜这个孩子。

最开始惦记着她的原因,一是那四年攒下来的医患情谊,二就是颜玄。都说颜玄背叛师门残害同门,但那日大家赶到朱雀台时,颜玄就已经被制住了,在场的人没有谁看到他真正杀人,满地的血都出自颜玄本身,除了外溢的魔气,其余的罪名都站不住脚。何言仙后来问过上面很多次,想要再回忆当日的细节,无一例外,都被驳回。

后来他急着突破境界,没等秉天司对宋恣灵的判决下来,就匆匆闭关了。

谁知道是“扔到百鬼崖思过”,说得好听,这和要她的命有什么区别?修行百年之人都未必能在里头挺过十载。还编了个什么“因为师尊堕魔,自己这个做徒弟的深感羞愧于是自杀谢罪”的名头,听着就让人无言以对。

“呃,师叔,可以松手吗?药要凉了。”宋恣灵自我安慰了许久,好不容易准备接过药碗一鼓作气一饮而尽了,何言仙却不松手了。

宋恣灵又瞥了一眼颜色诡异的药汤,好不容易建设出的玉宇琼楼又崩塌了。

求师叔给个痛快。

宋恣灵心中哀叹。

何言仙恍然回神,对上了宋恣灵神色为难的脸,许是见到故人后又想起旧事,何言仙一时也忘了今日何夕,竟不自觉地拿出很多年前哄孩子的话:“这是新药,确实要苦一些,但药效比先前的那副效果要好一些,你乖乖喝两日就能好得差不多了……先喝了试试吧,若是觉得苦了,明日我带些蜜饯过来。”

什么话,鲛人屿与世隔绝,哪里来的蜜饯?宋恣灵暗自腹诽着,可看着何言仙极为认真的神色,头又隐隐作痛,令人晕眩痛苦的画面走马灯似的在眼前闪,宋恣灵低头强压下去,接过何言仙手中的药碗。药是才煎好的,折腾了这一时半刻,刚好能够入喉。

“师叔不必费心,恣灵不是小孩子了,用不着这些甜头。”宋恣灵一面谢绝了何言仙的好意一面与微微晃动的药液的面面相觑。

随后两眼一闭,一饮而尽。

太苦了。感觉整个人都被这鬼味道腌得熟透了。

遇事向来不动如山的宋恣灵终于生出一丝发自内心的悲鸣:好苦的药,好苦的命。

早知道要天天三顿不歇地灌这些苦汤,还不如当初一口回绝了何言仙,做什么非要贪这几分赏钱。

追悔莫及啊追悔莫及。

想她从前在外门,何言仙屡次催她喝药她都当耳旁风,毕竟他老人家远在内门,终日事务缠身,天高皇帝远的,也不能整天强逼着她喝药。更何况,外门的药价那么高,她有钱都拿去买霜神散了,哪儿来的闲钱去买药?索性就不喝了,反正也没什么大事,混了三年身子也没什么大碍,除了修行一直比旁人要慢一些,其余一切都好,该吃吃该喝喝,没事还能越阶挑飞同门的剑,日子别提过得有多舒坦。

只可惜流年不利,她的报应终于是找上门来了。

不仅一天到晚弄得一身伤差点没了小命,还要喝这苦得要命的药。

何言仙将她喝尽的药碗放回案上,却没有像前两日那样拎着药箱匆匆忙忙去赶其他的场子。

来到鲛人屿的这几日,宋恣灵虽说一直过得昏昏沉沉,一天大半时间都在榻上,但她知道,何言仙是极忙的。他是青冥山的长老,此番在鲛人屿,代表的就是青冥山的脸面,一天到晚不是同鲛人屿那边应酬,就是向青冥山主山汇报动向,晚上还得来给她诊脉,忙得可谓是脚不沾地。

“师叔今晚不用和澜珠大人商议事务吗?”

何言仙闻言愣了一瞬,才道:“推了。正巧欢喜宗那位护法也不想见到我,我不去,还能少受几个白眼。”

宋恣灵“嗯”了一声,又不说话了。

她总觉得何言仙今日的一言一行都不太自然,说不出的怪,像是有重重心事压在了胸口。

他方才说到欢喜宗的时候还顿了一下。

而说到欢喜宗,宋恣灵又不可避免地想到那个人。

周寒秋。

宋恣灵不是天真烂漫的小孩子了,有些事何言仙不和她讲她也能猜出个几分。

正如她回来时倒在半途,却不曾摔个鼻青脸肿,而是被谁给接住了。

那层层叠叠的冷香,有如松雪阁飘飞不尽的雪,如丝线般缚住了她的神魂,以至于尘封的旧忆掀起波澜,白衣仙尊翩然入梦,端着浅薄的笑意,踏着积雪一步一步走来。她幼时吃了很多苦,被人领回去养了几日就生出了不少娇气的毛病,只是玩乐时跌在地上擦破些皮,就要做出一副哭哭啼啼但又强行憋着的可怜模样去拽来人的袖子,睁着盈满了泪水的眼睛抽抽噎噎道:“师尊,疼。”

然后仙尊就会弯下腰,雪一样又白又凉的发丝垂下来,拂过她的衣裙,擦过她的手背。外人眼中的颜玄清冷、严肃、高不可攀,却会在松雪阁中用向旁人请教来的蹩脚的温柔语气问询:“伤到哪儿了?为师看看。”

这时宋恣灵就会装得更疼更可怜,皱着眉使劲儿撒娇:“小谨的膝盖破皮了,好痛。”

接着就是被带到暖阁中,坐在暖融融的软榻上,理所应当地任颜玄为她上药、处理弄脏的衣裙、扎好她乱掉的发髻……

很久没有做过这样平淡如水的梦了。

醒来的时候,头疾也没有再犯,若非看到如今拔高又枯瘦的身子,宋恣灵几乎以为自己仍在那四年当中。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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