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瓯茶》
这家五星级酒店很大,大到各种设施场所一应俱全,这家五星级酒店也很小,小到楚韫吃晚餐的时候又碰到了那个叫沈清的少年。
对方一看见自己,一双小鹿般灵动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热情地朝他挥手:“楚韫!”
“……”
这下他连视而不见都做不到了。
楚韫生生停下脚步,客气而疏离地问道:“有什么事吗?”言外之意就是,没什么事就不要打扰我吃饭。
但沈清要么是脑子少根弦没听出来,要么就是听出来了但依旧死缠烂打。
“嗐,就是想和你聊聊天,下午的事我可都听说了,那个日本人那么狂妄,看不起我们中国的制茶师,还好有你碾压她,治治她那不可一世的脾气!”
沈清说着,眼里已经充满了崇拜的光芒。
楚韫笑了笑,没说什么。对方性格有缺陷是事实,但一场初赛根本看不出来选手的真正实力,别人可以拍手称快,自己却不能掉以轻心。
“对了,”沈清眼睛弯起,喜笑颜开地说:“没来得及跟你说,我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狗屎运,居然过了初赛!!”
对方的情绪实在是过于热烈激动,有一种莫名的喜剧色彩。楚韫不明显地笑了下:“恭喜。”
楚韫晚餐向来吃得少,很快就放下了筷子。沈清见状也加快了速度,但此时楚韫已经打算告辞离开了。
“等一下,”沈清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竖起食指指了指楼上:“这家酒店的二十五层有一家行政酒廊,反正明天也没有比赛,要不我们今晚去喝一杯?”
“不必了,”楚韫没有和他进一步交流的欲望,坦白而直率地说:“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出于什么原因想要‘认识我一下’,但我觉得我们的交往可以到此为止了。”
沈清已经料想到自己会被拒绝,笑容不变,抛出极具诱惑力的诱饵:“但如果我说,我想和你聊聊你师父的事呢?”
话音落下,他就明显感受到楚韫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变得冰冷而尖锐,像是能洞穿他整个人的灵魂:“你知道什么?”
“夜晚还很长,我们上去慢慢聊嘛。”沈清压下心里的惊骇,笑眯眯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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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里沉浮着若有若无的雪松香气,与底下大堂的香水味迥然不同,显得冷静而内敛。光线从壁灯中温和地渗出,轻缓流动间照亮他们这桌的一方天地。
楚韫不习惯喝酒,因此只要了一杯苏打水,沈清选了一杯度数较低的金汤力。
侍者为他们两人送来酒水,又悄无声息地退下。楚韫抿了一口苏打水,双手交叠放在身前,看起来放松而漫不经心。
沈清咬着吸管,含糊不清地说:“你看起来不是很关心我要说什么。”
楚韫意味不明地说:“不是你说的,我们只是‘聊聊’?”
沈清一口酒差点呛着,一时无言以对:“……”
“算了,”沈清收起脸上的笑意,整个人看起来严肃了许多,自报家门道:“你可能不知道吧,我是青龙岭村人。”
楚韫身体一僵,已经预料到了接下来他大概率会说些什么。
“这个地方对你来说也许很陌生,”沈清用吸管搅弄着杯里的冰块,“但在我小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
“我们村子里的一个女人未婚先孕后跑回了娘家,身上还带着一大笔钱。当时村子里的人都说,她是出去给人当了小三,被原配发现后给了一笔打胎费,让她去把孩子打掉。”
楚韫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额角紧绷:“……然后呢?”
沈清耸了耸肩:“那女人心软得很,什么也没说,就那么怀胎十月一声不吭地把孩子生了下来。但你也知道,那个年代人们思想普遍保守,村子里的闲言碎语一直没停过,连带着那个女人的家人都要受到牵连。所以生下那个孩子的第二年,那个女人就带着孩子远走他乡了,再也没回来过。”
楚韫不知道是该松口气还是继续悬着心,就见沈清身体前倾靠了过来,低声说道:“你可能对我前面说的这些都不感兴趣,但就在那个女人走后的第二年,一个男人进了我们村子,说是来找人的。”
“那个男人就是廖叙生,他找的就是那个未婚先孕的女人。”
楚韫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克制:“首先,我不知道你和我说这些的目的是什么,其次,如果你不能拿出证据,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并不能让我相信。”
沈清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像是要在这张脸上找到旧人的剪影。几秒钟的时间,却好像有一世那么长,沈清似乎终于确定了什么,下定决心般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轻轻放在桌子上,斟酌着开口:“我的答案就在这。”
楚韫不知道那张照片上具体是什么,但在看到它的第一眼,胸腔里的心脏就开始示警般地疯狂跳动。
在一片喧嚣与寂静中,楚韫拿起了那张照片,在看清照片上的具体内容后,一阵眩晕感如山呼海啸般袭来——
照片上的一男一女并肩站立在大片的茶田前,虽然相中世界只有黑白,但两人嘴角的微笑、脸上幸福的神情跨越了时光的磋磨,就那样真切鲜活地呈现在他眼前。
——这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师父廖叙生,另一个是他的母亲楚盈慈。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韫才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再开口时嗓子已经哑了:“……你怎么会有这张照片?”
沈清回答:“当时廖叙生就是拿着这张照片来村子里找人的,但那个女人已经和家人断绝了往来,因此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廖叙生寻人未果,几天后就离开了,这张照片是我母亲出去间苗的时候,在地里发现的。”
他笑了笑,语气染上几分唏嘘:“说起来,我之前还问过她,为什么要留下这样一张与她毫不相关的照片,结果她说,这是别人幸福的回忆,帮助别人保存这样一份珍贵的情感,我们也会获得幸福和好运的。”
楚韫没再说话,但只要细看,就能发现他拿着照片的手指在微微颤抖。
“我不知道冒昧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否正确,但当年我跟着师兄在天工盏的赛场上看到你的第一眼,就觉得你和这个女人的眉眼太相似了。”
沈清意味深长地说:“也许是我猜错了,但我始终觉得,不管真相是什么,你作为廖叙生的徒弟,对于这些还是有知情权的。”
“但如果我猜对了,那我母亲保存的这张照片就拥有了意义,她的信念就得到了回响。”
沈清喝掉杯里最后一点金汤力,看起来又恢复了平时的轻快俏皮:“我想和你聊的就这么多,时间也不早了,我们一起下楼吧。”
楚韫揉了把脸,摇头说:“不了,我想一个人待会,不过真的很感谢你今天和我说的这些……这也是我一直想知道的。”
沈清看了他一眼,露出孩子气的、满足的笑容:“不用谢,期待你在赛场上更精彩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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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走后,楚韫的对面一下子就空了下来。侍者来收走了空杯,仿佛那里从来没有坐过人。说来也奇怪,他向来最擅长忍受孤独,因为他人生的大半旅程都是孑然一身,但此刻,坐在这里这么长时间,楚韫第一次感受到了窒息的孤独和冷清。
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渴望声色笑语,仿佛那些不属于他的东西能够将他从咸涩的海水里拉出来,烘干他身上的冰冷潮湿。
于是他坐到了吧台前。
调酒师把酒单推过来,楚韫随意地翻了翻,随便点了杯酒。
调酒师问他想要多少金酒,楚韫没怎么思考,选了一个占比更高的。
他看着对方取下冰镇过的高球杯,动作优雅又不失干脆利落地量酒、注酒。小刀在指尖翻飞,一片厚薄均匀的青柠片被切下。随即调酒师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这片青柠,沿着杯口内壁快速、有力地擦拭一圈,再缓缓倒入汤力水。
冰块在吧勺的作用下,在杯中旋转、碰撞,叮咚作响,金酒、青柠汁与汤力水逐渐交融,一杯堪称是视觉享受的马提尼终于被推到楚韫面前。
“您的马提尼,请慢用。”
调酒师微笑着说,心里想的却是这位客人看起来心情不佳,虽然把目光放在了他调酒的动作上,眼神却是一片雾蒙蒙的,像是在看着虚空中不存在的东西。
于是他顿了顿,轻声说道:“虽然它现在辛辣冷冽,但喝下去,过了一会就能回暖。”
楚韫抬起眼,弯了下唇角向他道谢。果真如他所说,辛辣的酒液乍一入喉,灼烧着五脏六腑,但很快就让他感受到了一丝温暖。
他感觉自己现在像一具行尸走肉,无法思考,连呼吸都觉得困难,过去那些仅剩不多的幸福在这个夜晚化为飞灰,而他连一点燃烧后的余烬都无法得到。
面前这杯酒似乎成为了他还存活于世上的证据,也只有这杯酒能让他短暂地麻痹自己,逃避那些他不愿面对的现实。
楚韫面无表情地把酒液一饮而尽,招呼来侍者:“再来一杯威士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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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砚珩看到楚韫的时候,他正一手支着下颌,目不转睛地看着调酒师为另一位客人调酒。
“这么好看?”
楚韫下意识点了点头,又慢半拍地摇了摇头。
傅砚珩坐到他旁边,这才发现不对劲。
平日里总是冷淡疏离的一张脸在酒精的作用下染上绯色,连带着双唇都红得绮靡,勾得人浮想联翩。那双眼睛氤氲着水汽,像是雨洗过的琉璃,更多了几分脆弱易折的美。
傅砚珩的目光落在楚韫面前空了的酒杯上,挑了挑眉:“这就醉了?”
楚韫现在头脑迟钝,花了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磕磕绊绊地反驳:“我,我没醉——”
下一秒,脸上传来一阵清凉的触感,是傅砚珩把手背贴在了他的脸上给他降温。
“醉鬼都说自己没醉。”傅砚珩笑意渐深,“你还知道我是谁吗?”
楚韫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良久才轻轻说道:“师父。”
随即他又摇了摇头,动了动嘴唇:“不对……是父亲。”
这句话几乎是他呢喃着说出来的,因此傅砚珩没有听清,但他看清了楚韫眼里的破碎,像是完美无缺的琉璃出现了裂痕。
从一开始楚韫喝醉,傅砚珩就觉出几分反常,此刻这点不对劲变得越来越强烈。傅砚珩把语气放轻,循循善诱道:“手里拿的是什么?我可以看看吗?”
楚韫垂下眼帘,这才发觉他的左手一直紧紧压着那张照片,好像下一秒它就会飞走。
一股难以言明的酸涩突然涌上心头,楚韫瞪了傅砚珩一眼,只是说出来的话仍是软绵绵的:“不,不给,骗子。”
下一秒,对面人叹息着伸出手抹去他脸上水痕,指尖力度轻柔,甚至有几分小心翼翼。
“好,但是别哭了,好吗?”
傅砚珩觉得心疼又好笑,就在这时,那个调酒师走了过来,看见楚韫身边的傅砚珩,先是愣了一下,随后斟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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