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杨柳》
东花厅四面设窗,左右有回廊相连,是时洞开,风流贯通。白御史坐在南窗下,手内拿一点云子,一下下敲着案上的棋盘。
十三收了凉茶,捧来热茶,白御史却不接杯,也不抬眼,只管摩挲指间的黑子,慢慢地问:“人还没接来吗?”
一面说,一面放手要接茶时,却见宝儿已带着人在近旁站住了。这才想要转身,犹未转身时,伸手拿过自己的茶杯,再没了要转身的意思。
柳眉妩却不见外,径自走到南窗下,低头看了半晌,断言道:“白子穷途末路,已成枯棋了。”
“死棋腹中,未必无仙着。”白御史放下茶杯,似笑非笑,“叶小姐也懂棋?”
宝儿眉心一跳,飞快看了眼柳眉妩。
一向眼高于顶的四公主难得沉默起来,目光飘忽半晌,定在白御史腰间的仙鹤玉坠子上,才慢吞吞道:“不敢说,略知一二罢了。”
宝儿忽然咳起来,面色涨得通红。柳眉妩此言非虚,却也不实,口上说的是略知一二,实则还要再四舍五入一番。毕竟,四公主是出了名的臭棋篓子。
“不知叶小姐可有雅兴,与某手谈一局?”
柳眉妩两眼放光,欣然答应。
宝儿又咳了几声,又急又促,惹得众人注目。他忙背过身去,肩膀咳得一耸一耸,听着却像是在笑。白御史心中有疑,却也没作多想,垂眼将收回的视线落到对面。
博弈有道,贵在谨严。棋经有云,高者在腹,下者在边,中者占角。柳眉妩别的不记,就记一句“宁输数子,勿失一先”。落了坐,也不欠身,也不猜先,执白座子后,起手便落天元。
白御史挑眉。
继而小飞挂角。
宝儿扶额。
然后双飞燕。
十三也侧目。
柳眉妩却好似浑然未觉,笑盈盈收回仙鹤指,等白御史动作时,顺手端过茶杯施施然润起了喉。
无故让了三子又失了茶杯的白御史终于回过神来,看看她,又看看宝儿,目光探究。不过很快,他的探究便有了答案。
柳眉妩下棋随意,没有章法,却有习惯,尤爱扑后接不归,妄图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料几个回合后,一子落错,攻守之势异也,当即拿起棋子就要再落,“不对不对,下错了,我缓一步,换到这儿。”
十三看不下去了,“叶小姐,落子无悔。”
柳眉妩不以为意,“小十三,观棋不语。”
十三便果真无语了。
白御史摇头失笑,低头看一眼似曾相识的稀烂棋局,笑得更无奈了,“怪哉,叶小姐怎么只攻不守?”
“进攻,是最好的防守。”柳眉妩不以为然,随手将下错的白子再拿起,笑嘻嘻道,“再缓一步,换到这儿。”
白御史没有拦她,尽管她已经不知缓了多少步了。他思索片刻,执子正要落定,忽然被一只手伸来拦住,“你别下这儿,我下一步要走这里。哎,也别走这儿,我下下步要走的。喏,你下这儿吧。”
阿大送客回来,便是见到这副情景。
食本不语,手谈更要默不作声,叶小姐却一面喝茶用点心,一面堂而皇之地耍赖悔棋。口中鼓鼓囊囊,说话不清,语气却熟稔,听起来理所应当极了。
更吊诡的是,自家爷只是略一停顿,便听话地下在了叶小姐指的地方,丝毫没有异议。再看宗世子和十三,两人默立在旁,神色如常,仿佛早已见怪不怪。
一个,两个,三个,面色无不正常。可就是太正常了,反而显得格外不正常。
柳眉妩不知几人所想,也无暇顾及他们感受。因为技不如人,她急得抓耳挠腮,冥思苦想不知道落在哪里,才能妙手回春。
白御史见她为难模样,低头看一眼棋局,无声叹了口气。排兵布阵,稀烂如斯,便是棋圣在世也束手无策了。半晌,他从棋罐里拿出两颗黑子,摆在棋盘上,主动投子认输。
动作熟稔,一如既往。
可即便如此,柳眉妩却无半点意外欣喜,只是盯着棋盘某处,哀嚎道:“怎么会这样!明明我这一手下得这么好!只要神龙摆尾,就能让你四面楚歌,杀得片甲不留!”
“边不如角,角不如腹。座子占角没有问题,但你太热衷挂角拆边了,开局双飞燕,然后更是只攻不守,以致中腹空虚。如此一来,即便外势再得利,实地不济,也只能是无力回天。”白御史淡声道,“不必到官子,中盘已成败局。”
柳眉妩垂眉耷眼,作苦恼状。
“一眼死,多眼活,你这处虽有多眼,却是假眼。”白御史一面执黑落下,一面耐心解释,“假眼无气,无气则杀棋,所以你的神龙来不及摆尾便已气绝身亡。”
柳眉妩不甘心,“这局不算,再来!”
白御史招手要来新茶,“还是不了吧。”
柳眉妩不依不饶,“为什么不?你是不是输不起!”
“到底是谁输不起?”白御史摇头,有些哭笑不得,“赧莫赧于易,耻莫耻于盗。妙莫妙于用松,昏莫昏于复劫。娇娇儿,回去好好练练你的棋术。下次再这般反复打劫,耍赖悔棋,可别跟人说是我教的你。”
柳眉妩哼一声,随即反应过来,瞪大了眼,又惊又喜道:“二哥哥,你认出我了!”
东方凌云笑着看她,缓缓点头。
难怪易安堂初见时叫他“二哥哥”,难怪将军府宴席上总是偷偷看自己,难怪御史府外通传要找“二哥哥”,桩桩件件,无不巧合。只是,他虽心有疑窦,却不敢妄下定论,直至手谈终了,才敢确信。
毕竟,一个人就算姓名会变,容貌会变,性情会变,可举手投足间的气质却不会轻易改变。更何况,这般不讲棋道的臭棋篓子,有且只有一个娇娇儿了。
可乍然对上一双陌生泪眼,怜爱有之,好奇亦有之,“话说回来,娇娇儿,你怎会变成这副模样?”
不问还好,一问反而不可收拾。柳眉妩情绪如潮,迷茫,委屈,害怕,愤恨,齐齐翻涌上腾,眼泪再也忍不住,直扑到东方凌云怀里哇呜大哭。
东方凌云猝不及防,被扑得仰倒在榻,又怕柳眉妩磕到噎到,忙搂着人拍背顺气儿,“不问了,二哥哥不问了。娇娇儿不想说,不说就是了。”
柳眉妩没说想,也没说不想,放声哭了一场。哭累了,便将自己缩身躲在二哥哥怀里,闻到熟悉的降真香,才觉稍稍心安。
她的声音低哑,闷在鼻间,也闷在东方凌云衣襟,断断续续地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记得很困,想睡觉,眼皮越来越重,我好痛,也好怕,然后就睡着了。我好痛,我的心口好痛,我的眼皮好重,再醒过来,就成了叶灵儿。”
她说话颠七倒八,浑身也止不住地抖。
东方凌云没等听完,就红了眼眶,心跳怦怦,尚有余悸。一面暗恼自己揭娇娇儿伤疤,一面强忍着哽咽哄人,“没事了,娇娇儿,没事了。定是姨父在天有灵,不愿姨母白发人送黑发人,也不愿我们一家天人永隔。”
听到爹爹,柳眉妩猛地想到什么,起身抹了把眼泪,正色道:“二哥哥,我知道杀害爹爹的幕后主使是谁。”
“当真?”
柳眉妩确定一定以及肯定。她重重点头,咬牙切齿道:“杀父杀身之仇,九死不忘!他们口称圣人,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想必不是乱臣,便是贼子。”
古语云,才德全尽者,谓之圣人。放眼天下,唯有九五至尊可堪此称。但柳眉妩不傻,于情于理,她都不信,杀爹爹又杀自己的幕后主使会是大哥哥。
东方凌云自然也不信,“在我大新境内,先杀丞相,再杀公主,逃之夭夭,竟无半点蛛丝马迹。此等逆贼不除,祸患不消,久之则皇兄危矣,社稷危矣。”
柳眉妩忽然摇头,“并非没有蛛丝马迹,爹爹留下了三卷手札。”
东方凌云和宝儿对视一眼,惊异道:“哪三卷?”
柳眉妩还是摇头,“不是收归大理寺的手札,是失踪了的三卷手札。我比对了爹爹所有巡察手札的日期,又按着舆图一个郡一个县地找,这才发现少了三个郡的记录。”
“竟有此事?”
“千真万确。我微服私访,也是为了打探手札的下落,却不知怎么行踪泄露,被一行死士追杀。”柳眉妩顿了顿,语气愤慨,“说到这里,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我慌不择路跑进了南山林,但他们仿佛早有预料,提前在林中备好了弓箭人手,就好像,守株待兔一般。”
想到柳眉妩万箭穿心的死状,又听她娓娓述说自己的死因,东方凌云只觉得心惊肉跳,“娇娇儿,兹事体大,你怎么不与我们商量就擅自行动?”
“就是因为兹事体大,我才不想打草惊蛇。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险;少一个人知道,才多一份安全。”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且娇娇儿性子倔,一旦认了死理,谁劝也没用。东方凌云长舒一口气,闭目不与她争辩,而是转移话题道:“是哪三个郡?”
柳眉妩瞬时眉眼凌厉,飒飒如寒刃覆霜,她的声音切冰断雪,一字一顿地道:“豫章郡,苍梧郡,零陵郡。”
*
发现重大,刻不容缓,东方凌云当即修书一封,又命阿大亲自护送,六百里加急回长安,面圣呈见。
柳眉妩终于止住泪,眼圈儿却还是红红,她一面揉眼,一面问出重生以来最想知道的问题,“我死之后,娘亲过得好吗?”
东方凌云叹息,语气怆然,“你的尸骨运回长安后,姨母哭了一场,晕了一回,醒来便将自己关在佛堂,日夜诵经,不见生人。只在你出丧那日出了佛堂,送你下葬,然后又将自己关了起来。我离京时去看过姨母,但姨母没有见我,也没有出佛堂。”
柳眉妩眼中酸涩,忽然想到一个场景。
夕阳之下,灵堂之上,娘亲一面帮爹爹整理遗容,一面絮絮地哭:“柳郎,你放心去吧,府里有我呢。生,我永不节哀;死,我绝不安息。”
只是如今,让娘亲生不节哀死不安息的人,又多了一个她。
柳眉妩鼻头发酸,喉咙梗塞,簌簌又落下泪来。宝儿抱着她,一面帮她擦泪,一面跟着哭,结果悲不自胜,哭得比她还伤心。
柳眉妩哭得断断续续,“你哭什么?”
宝儿也断断续续地哭,“娇娇儿哭什么,我就哭什么。”
于是两人抱在一起哭个不停,十三看得眼圈也泛红,还是东方凌云好说歹说把人劝住,“好了好了,都别哭了。娇娇儿,要是不放心,就让十三先送你们回去。”
柳眉妩抹了把泪,“二哥哥不回吗?”
东方凌云摇了摇头,神色凝重道:“我还有事。”
“是白御史的事吗?”
东方凌云点头,似叹非叹,“微服私访,最难把握分寸。站得高,看不见底下腌臜;站得低,又扫不清路上尘垢。御史一职,虽不理庶政,但代天子巡狩,察纠百司官邪,不高不低,恰到好处。”
柳眉妩泪眼朦胧,心思却清明,一想便了然,“二哥哥是为了新娘枯尸案吧。”
“是,也不是。”
“那我不回去,我要和你一起查案。”她扬起头,语气颇有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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