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杨柳》
永乐十五年,新岁到初春一直是干风天,饶是四时雨的蜀郡,也是翻到二月,雨水才多起来。如此没日没夜下了几日,直到花朝,才见响晴的天光。
灵犀院中梅残李发,夕阳裹着宿雨的湿,透过枝杈细碎,落在柳眉妩睫上,粼粼烁烁地闪。
“小姐怎么哭了?”问话的小丫鬟梳着双鬟髻,跪坐榻前关切地看着她。
“没事。”柳眉妩揉了揉眼,“风太大,不小心迷了眼。”
“那小茶帮小姐吹吹。”
小茶掖了掖柳眉妩身上盖的大红色联珠狐皮袄,一只手撑在榻上,另一只手按住她眼角,轻轻吹起来。
呼气温热,带着少女独有的清香,像初阳下浣花的山风,熏得人暖洋洋的。柳眉妩思绪飘忽,眼尾似是受潮,缓缓溢出一滴泪。
小茶抬手擦去泪痕,还没说话,又听墙外噼里啪啦一阵嘈杂,顿时了然,“是四公主的送灵仪仗路过。小姐,我们要不要出门接迎,送上一程,也好向四公主讨个保佑。”
“逝者已矣,好比泥菩萨过江。”柳眉妩摇头,似叹非叹,“四公主自身都难保,如何还能保佑你们?”
“不是保佑你们,是保佑我们,小姐把自己也要算上。”小茶一脸认真地纠正她,“小姐一路车马劳顿,回来后又高烧不退,反复昏睡,今日好不容易退烧醒来,怎么不算是四公主冥冥之中的保佑呢?”
柳眉妩好笑道:“我退烧,是因为我喝了降温退烧的药;我醒来,是因为我已经睡了很久了。”
小茶却不听她的,自顾自双手合十,低声祈祷:“阿弥陀佛,无量天尊,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四公主啊,保佑我家小姐快快好起来吧。”
饶是远在西域十余年,她亦听闻那几位金枝玉叶的异姓公主,都是些如何神仙尊贵般的人物——太傅之孙,丞相之女,圣人和洛阳王之妹。尤其是最小的仙游四公主,可谓万千宠爱于一身。便是伸手要天上的星子和月,下人也只担心采的星不是启明星,摘的月不是满月。
只是,到底造化弄人,又或许是赐号仙游的缘故,四公主七日前在南山林遇了害,万箭穿心,死不瞑目。闻者伤心,见者落泪,便是天也动容,晴日惊雷,哭丧雨一下就是七天七夜。
正说着,唢呐声越来越近,伴着巫女哭灵的歌声,更显凄凄惨惨戚戚。柳眉妩听了几句,听出是《薤露》,那首爹爹出殡时被她们反复吟诵的挽歌。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她缓缓垂下睫羽,掩住眼底情绪。
人死一去,何时归?
她死一去,头七复归。
只是,无论是死而复生,还是借尸还魂,既然她得老天眷顾,跳脱六道轮回,重活一世,又怎会向已死之人希求什么?
即便,那个已死之人是她自己。
昨日爱恨情仇,纷纭如白衣苍狗,她不求鬼神不求人,只想自己亲手清算。来日方长,总能亲手一一清算。
“罢了。”她似叹息,又似释然,擦去眼尾泪痕,抬头瞥见天边虹。
古语有云,日照雨则有虹,日照虹则有霓。可日常有,雨常有,虹不常有,霓更不常有。反观今日种种,死而复生,又见霓虹,莫非是老天在冥冥之中指示于她?
她心跳怦怦,汗毛竖起,忍不住抖了个激灵,热泪盈眶。
“人死不能复生,小姐也不必太难过。”小茶见她眼中又起潮意,以为触景生情,忙不迭出声安慰,却不知想到什么伤心事,也开始哽咽起来,最后几乎是捶胸顿足地哭道,“可恨老天不长眼,如此薄待小姐!”
柳眉妩回忆往事,走马章台,仗剑平康,如今想来早已恍如隔世,心中难免伤感。忽听小茶呜咽落泪,又想起叶灵儿的“难过笄岁”之谶,更觉命运弄人。一时悲从中来,气急攻心,猛地吐出一口血,直直倒回榻上。
小茶吓得直打哭嗝,慌忙朝里屋喊道:“小姐晕倒了,快拿彩虹糖来!”
*
仿佛只过了一瞬,又仿佛过了一生。
眼皮似有千斤重,怎么睁也睁不开,模糊视物中,电闪雷鸣,依稀可见天边残阳如血如火。
她伏在地上,感受着身下黄土濡湿,冷雨黏腻,混着压抑浓稠的血腥味,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出的气却越来越少。痛如万蚁噬心,渐渐蔓延到四肢百骸,无休无止,无穷无尽,直至彻底吞噬意识。
再醒来,闻到淡淡苏合香。柳眉妩伸手拂过眉心,捏下片纸钱,像大块的镂空珍珠钿。她抿着唇,指腹摩挲,皱眉看向门口。
很吵。
乌泱泱一片白,另缀着一点黄和一抹红。为首那人披孝执绋,将将出列,左右立马扬声喊道:“胡郡守到——”
唢呐停,哭声歇,乌鸦从人群中飞出,吱哇乱叫,径直向她扑来,又被她拿扇打在榻上,桀桀大哭。
“五采,回来。”
红衣傩师伸手招引,话音未落,乌鸦又颠颠儿飞回他掌心,自顾自垂喙梳羽。玄黑的鸟羽在夕阳下轻轻抖动,流出五彩斑斓的色泽。
柳眉妩饶有兴味地看了会鸟,披袄下榻,又走近看他。方相面具,纵目獠牙,形象怎么看怎么狰狞。明明不见五官,她却莫名笃定,他也在打量自己。
她舔了舔没什么血色的唇,目光却灼灼,“大师,我好看吗?”
掌心轻抖,乌鸦惊得乱叫,玄羽梳到一半又炸开,扑翅扇了好几下才堪堪稳住身形,又停到主人肩上,继续梳羽。
傩师垂下面具,似乎垂下了视线,“贵人乃千金之躯,是某冒犯了。”
柳眉妩咬着“千金之躯”几字细品,半垂着眼理翻飞的衣袂,春衫素净轻软,沉水香盈满风袖。不过半日光景,她已坦然接受自己遇刺身亡,又借尸还魂的事实。
但此事隐秘,天知,地知,她知,外人却万万不得而知。哪怕是傩师,相传可请神通灵的傩师,也决计不可能知道。
因为,世上没有神灵。
若举头三尺有神灵,满腹忠君报国的爹爹怎会遇害秦岭?一心明察暗访的她又怎会横死蜀郡?
思绪回笼,她缓缓开口,眉目清冷,音色浅淡,“大师,既知冒犯,便不要去做,会讨人嫌。”
傩师动作一顿,似乎有些茫然,很快又反应过来。他好像在看她,又好像没有,随即从象牙权杖上揪下一丛玄须,随手一扬,幻出只黑蝶,晃晃悠悠地落到柳眉妩眉心。
乌鸦展开流光溢彩的玄羽,倏地仰天长鸣,人群随之爆出惊呼,此起彼伏,像庆贺又像狂欢。
柳眉妩不明所以,又见傩师高举权杖,口中念念有词,围着她绕圈。顶端铜铃叮当作响,阳刻的鱼纹缓缓游动,泛着冷色光泽,似乎下一瞬就要脱身而出。玄须翻飞,拂过她的头顶、面颊、眉眼,黑蝶忽然不知所踪。
不等柳眉妩反应,傩师长啸一声,跪倒在地,身后白的黄的红的紧跟着五体投地,口中齐呼“四公主显灵,灵女万吉”,朝她伏礼。
秋千姑姑闻讯赶来,便是见着这幅情景,一脸茫然。和小茶互换了眼色,又两脸茫然。但到底是叶家的管事姑姑,定了定心神,便得体站出来招待贵客。
很快礼毕,傩师捡起权杖先起,左右扶胡郡守起,黄衣真人再起,其余众人这才如浪涌潮涨般纷纷起身。
柳眉妩心有所感,瞥了眼象牙权杖。被这么甩开再捡起,竟也润泽如玉,无半点灰尘裂痕。
“四公主显灵,亲选灵女,我等自然伏礼听旨。”胡郡守缓缓捻须,向秋千姑姑解释完,转头又朝她恭敬地笑,“叶小姐,哦不,灵女,这可是天大的福气,旁人想求都求不来唷!”
秋千姑姑又惊又喜,“大人的意思是说,我家小姐被四公主亲自选中做了灵女?”
公主灵女,便是公主口舌,上传下达,何等荣光!
胡郡守只是微笑点头。
众人连声附和,纷纷道喜。
秋千姑姑见状,与有荣焉,合十低诵阿弥陀佛,慢慢湿了眼眶,“定是夫人在天有灵,保佑小姐修得这般造化。”
方郡丞解释:“七日前,四公主在南山林遇害,郡孝一重,国孝又一重,我等自免不了建棺立冢。棺中人倒好说,虽说四公主的衣冠尸首早已加急运回长安,但取几抔沾血黄土也算拟人。可冢外人就不好办了。
“倒不是怕生者不乐意,就怕亡者不乐意。而四公主在蜀一无孝男孝女,二无体己心腹,谁来守夜哭丧?公廨里的人倒是愿意守灵,结果一连好几晚,灵烛点了又灭,白幡挂了又掉,显然是四公主不乐意。
“府君左寻右寻,实在寻不到合适人选,只好让傩师请神通灵。待询问了四公主的在天之灵,确定了灵女,往后烧七之礼,也就有人名正言顺地披孝守灵了。”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今日头七,找到了灵女。不论四公主是在天有灵,还是回魂探亲,想必都能安息了。”胡郡守慢捻胡须,如释重负。
“胡郡守,此言差矣。四公主若真是在天有灵,头七回魂,就该回长安相府见亲友,而不是重游蜀郡南山,再历一遍穿心之痛。”
“灵女所言极是。”胡郡守嘿嘿陪笑,“但到底是件皇差,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总得体体面面办好不是。”
柳眉妩哼笑一声,不说话了。
小厮抬来软轿,秋千姑姑又点了小茶几人贴身伺候。唢呐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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