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半年，悬而未决的事逐渐尘埃落定，步入正轨。

自云墟境坍塌后，小半座天山都倒了下来，积雪滚着积雪，将那口口相传了近万年的“秘宝”深埋地底。

云破惊虽已死在云墟境，但江湖中有关她的传言却愈演愈烈，各种下三滥的脏水一股脑儿泼过来，人们憋屈许久，总算找到了一个合格的出气筒。今天事业不顺，云破惊咒的，明天自家男人出轨了，云破惊化魂勾引的……总之不管什么黑锅，扣云破惊头上就对了。

谁让她差点拉着所有人给自己陪葬。

凌云渚先前偷偷去天山看过几眼，原本云墟境的位置裂开了很长一条沟壑，深不见底。御剑飞过，阴风阵阵，再往下，便有股无形的引力拽他共赴深渊。

凌云渚不敢多留，转了几圈就走，暗道云破惊真有先见之明。和被捆在绞刑架上任人围观嘲讽，这样体面地死去已经是她能留给自己最好的结局了。

相比之下，向铮的处境便好上很多，倘若云破惊是终极反派，她拿的便是“回头是岸”剧本。被抓回长风门后，谢旧时并未对她就地处斩，仅仅关入地牢听候发落，引得旁人争论不休。

后来四大宗门就此事讨论过一阵，激进派和温和派吵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谢旧时一锤定音，决定革除其明规峰峰主之职，联系向家带回去处理。

无相域倒台后，其余叛乱魔域群龙无首，段驰龙杀鸡儆猴，砍了几个域主的脑袋，其中就包括混沌域域主赫冲。这之后，剩者投降的投降，求饶的求饶，鬼城只需略微出手，他们便溃不成军，甘愿当牛做马换一条命。

于是这段时间，段驰龙忙于重整十方魔域，一点一点将大权握回来，凌云渚则被长风门的琐事扰得烦不胜烦。白日与宗主一同参加会议，看一群老太老头推诿扯皮，讨论明规峰后续安排，晚些时候约见前来求教的谢九州，这段时间谢旧时有意放权给他，兴许是要培养他继承宗门，温阑偶尔也会过来。除此之外，还得分出精力应付其余宗门的“问候”，每晚累得倒头就睡。

一别两地，虽然经常互通信件，但细细算来，两人竟已足足半个多月没见了。

思念是撒播的种，埋在地底时看不见，等转过头，才发觉密密麻麻的藤蔓已遮蔽了半边天。

又是繁忙的一日，争论的东西总算定出结果，勉强能让人喘一口气。

日头西照，从扶摇峰出来已是酉时，和同僚告别后，凌云渚独自踏上回忘情峰的路。今晚他久违地挤出了空余时间，琢磨着过会儿给段驰龙传个音，暗自发誓再过两天必须去十方魔域。

晚课还有一段时间才结束，这会儿路上没什么人，他慢悠悠顺长阶而下，召出断尘，御剑回忘情峰。飞到一半却想起什么，调头去了明规峰。

一踏入戒律牢，冰冷的空气便渗进皮肤，漫延至血液。明规峰目前属于群龙无首的状态，暂由宗主谢旧时掌管，门口的守卫弟子也来自扶摇峰，见着他便恭敬让道。

向铮被关在最底下，里三层外三层防了一路，凌云渚过去时，她正靠在榻上，阖眸浅寐。毕竟是曾经的一峰之主，牢房布置得还算整洁，基础家具应有尽有。

听到动静，她以为是正常的狱卒巡逻，直到凌云渚开口唤了一声，向铮才睁眼。

那双眸子很淡，透着疲惫，再无平日的居高临下，她安静地盯着对方看了一会儿，直起身，嗓子很哑：“你来看我笑话？”

并非针对凌云渚，换任何一个人来，她恐怕都会这么说。

以前来戒律牢，只有她给旁人行刑的份儿，谁能想到风水轮流转，昔日的明规峰峰主摇身一变，成了阶下囚。

凌云渚没说话，视线扫了一圈，应当是在找空位。

“喏，那儿。”向铮抬抬下巴，“换个人就让他滚出去了，但谁让我欠你一条命呢。”

凌云渚就坐下了：“一条命换个落座的机会，我岂不是亏了？”

“亏也没办法。”向铮移开视线，“谁让你救了个还不起恩的人。”

凌云渚笑了一下。

“找我做什么？”向铮换了个姿势，“总不至于闲得发慌才过来。”

“好歹同僚一场，来送送你。”凌云渚道，“今日再不来，往后恐怕没机会了。”

“送我？”向铮挑眉，“怎么，你们心软一辈子的谢宗主终于打算动手了？”

这下轮到凌云渚惊讶了：“你不知道？”

“什么？”

“明日向家来人，接你回去。”凌云渚道，“至于回去后你想干什么，都和长风门没关系，不管是……怎么了？”

就在刚刚，向铮陡然坐直了身子，脸色变得分外难看，凌云渚甚至觉得，就算面对死亡她也不会露出这种表情。

厌恶，惊愕，绝望，恨之入骨，心如死灰，还夹着隐隐一丝恐惧。

“谢旧时说的？”

凌云渚愣道：“什么？”

向铮颇有耐心：“这事是谢旧时提的？”

凌云渚想了想：“对，他提的。”

沉默许久，向铮突然嗤笑一声：“行。”

“什么意思？你不想回去？”凌云渚奇道，“活着不比死了好？”

“是，是啊，能活着谁想死呢。”向铮不断点头，“我谢谢他，谢谢他谢旧时留我一命，谢谢他，谢谢他。”

不知为何，明明是很正常的话，从她口中说出便有种诡异的讽刺。

“还有事吗？”向铮道。

凌云渚摇头，对方便摆出一个送客的手势。他暗叹了口气，转身，刚走到门前，向铮又叫住他。

“能坐稳宗主之位的会是什么好人，演戏给别人看罢了。”那声音似笑非笑，“剑照霜性子急，派长风门和往生乡去守云墟境，但凡对上无相域，先打起来的是谁？得利最大的是谁？好好想想。”

“你可别得罪了谢旧时。”

凌云渚脚步一顿，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

门嘎吱合拢，锁链缠了几圈，牢内又只剩下向铮一人。她被关了近半年，能活动的范围只有小小一隅，没人说话，没人探望，连时间都模糊在了方寸里。

这里逼仄，黑暗，像被人遗忘了，唯有右上角开了一扇窗，很高，很小，极偶尔的瞬间，会有月光照进来。狱卒对她很尊敬，饭食上也从未苛待，但每个人，路过她时，总会露出怜悯又可惜的目光。

像阴湿的小虫，从皮肤攀爬上来，一点点啃食血肉，将心脏咬得腐烂。

向家。

她最熟悉的地方，最厌恶的地方，最膈应的地方，最恐惧的地方，最想逃离却又割不掉的地方。云墟境坍塌后，她半片灵魂都埋葬在了那里，连带着她的骄傲，她的光辉，她的野心，就连陪了半生的罪人鞭，也同无相镜一起被雪崩销毁了。

以戴罪之身，回到向家。

光是想想，脊椎就像被蛊虫攀住似的，密密麻麻地冷，喉咙口涌起作呕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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