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到来绿满窗》
关于荆堂的记忆,我想我是回忆的差不多了。不是我想去回忆他们,是这些年,他们卡在我心里,卡地难受,我要把他们呕出来,我的心才轻松一点。
这些年,我一次次地做梦,梦见荆堂我的家,我家堂屋,我家堂屋东北角上摇曳的绿枝。
我来到了我家的里间,此时是白天,还是黑夜?我手摸着里间的帐子,那帐子散发着陈年的味道。里间的地上,是我妈妈放着的一袋子一袋子的麸皮和糠。我把手放进那袋子里,抄起一把麸皮来,再把它静静地撒下去。这儿,还是像以前那样,一贫如洗。穷得让你放弃了所有关于山珍海味的幻想。
对着四格棱的窗户,是我家的床。对,是我家的床,不是别人家的床,不是宿舍,不是宾馆,不是大路上。这是专属于我家的,我的。
扶着床沿儿躺下,对着里间的小门儿。静静地躺下。我看着我年轻的爸爸妈妈进进出出,看着我幼小的弟弟妹妹来来去去。我看着对面帐子上的判官,我对着他微笑,哭泣。我的父母都不在这儿了,我们也不在这儿了,唯有他还在这里。这些年,他守护着这个家。这个家塌了,倒了,没有人回来了,可是这个家还有他。
我的妈妈曾经在这儿带着我们吃饭、睡觉,这儿有我幼小的弟弟妹妹,他们除了我年轻守寡的妈妈,无依无靠。我家有两床被子。一个是绿色的被面,上头飞舞着黄色的龙凤,一个是红色的被面,上面是蓝白色的牡丹花和金黄色的龙凤在飞舞。夜里,我跟弟弟睡在西头,我妈妈搂着我幼小的妹妹睡在东头。我在睡梦中,时不时地听到我妈妈跟我幼小的妹妹说:“不要蹬被,不要蹬被,冻着!”
我想在这儿躺下,把自己紧紧地关闭,再也不走出去。我不想出去。这些年,我经历了很多苦痛,也给比我更弱小的一些人带来了一些苦痛。我勤勤恳恳地活着,活地匆匆忙忙,又郁郁葱葱。其实,我对外面的世界并不感兴趣。暗无天日的夜里,和响晴的黄昏,我在梦里醒来,我梦见的都是这里,我一辈子也走不出来的也是这里。可是,我还得出去。去继续我的生活,去继续我的生命。
什么时候我才可以可以在这里安息?要等我死去。如果人在死去以后真的会魂归故里,那这真是对死亡最好的慰藉。如果人死去以后真的有灵魂,那我的灵魂一定要停留在这儿。哪怕墙倒屋塌,哪怕无处躲避风雨。这里在我的眼里也是最好的,最美的。这儿片瓦不存了吗?这儿已经成了谁的田地?还是谁的厂区?还是谁的新家?都没有关系。一个人的灵魂是不需要什么实实在在的着落的。我只需要日夜围绕在这里就够了。就让我做这儿的一棵树下的一个光影。就让我做这儿的月光下的一粒尘土。只要能让我常在这里,那就是给我以后的死亡以最大的恭喜。
我在梦里所去的地方,几乎都是荆堂。南乡的人,我的爱人,我在梦里遇见他们,那地点也是在荆堂我的家里。多么荒唐可笑,又多么固执。这是我骨子里的固执。我的心,只想去我最爱的地方,无关饱暖与饥寒、肥沃与贫瘠,无关他有没有本事将我抚育。
这些年,我一次次地做梦,梦见我的爷爷。我知道我是亏欠了爷爷。爷爷在我大三的时候去世了。消息是我妈妈回乡的时候道听途说得来的。有人说,他一个人去家东,大井那里,去挑水。不小心落水,席甲子还漂在井上。又有人说,他是被人打伤,独卧在床,没有人给他递一碗水。他乞求人家:“恁给我碗水儿喝喝吧……”他最疼爱的大省不在跟前,谁去给他递一碗水呢。我小时候,爷爷不是跟我说过吗,有一个爷爷,他把孙子抚养大,爷爷死的时候,孙子都去哭喊:“爷爷啊——”爷爷跟我们说着,他自己的眼泪“哗哗”地流淌。爷爷这辈子指望不上儿女,只希望孙女能够长大成人,这是他的垂暮之年的唯一的安慰。
我那时也信誓旦旦地答应爷爷,我甚至觉得他的眼泪是多余的,我会一直在爷爷跟前,不会不管爷爷。但是我十五岁的时候,为了继续上学,还是辗转离开了他。其间,我也曾经想过回山东看看爷爷,可是,我没有钱,我们都没有钱。弟弟、妹妹都在生长,我手里的生活费只要多余出来几块钱,我就想着怎么给他们补充一点营养,怎么能让他们吃上一口肉,吃上一口糖。我那个贫寒的家连过年都吃不上肉。平时,我们吃的是炒辣椒皮子,就白米饭。我手里有了一点钱,就去苏果超市买来带着厚厚的奶油的糕点给他们吃。我还跟我妈妈撒谎把他们带出来,请年幼的他们到我中学门前的小饭店吃饭,我让人家给他们炒一盘子青椒肉丝,就着煎饼吃。一个十六七岁的孩子,请一个十二三岁、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吃饭。
我是大姐,我的小弟弟跑到我的学校里,像当初在荆堂一样,“爬门楼子”,把他自己挂在学校的锈迹斑斑的铁大门上,像荡秋千一样,来回地荡。我的小妹妹,扎着一个冲天辫,穿着人家给的红色的小褂儿,看到我,伸开双臂冲我跑过来:“大姐——。”我顾不上弟弟妹妹,我更顾不上爷爷。我只盼着爷爷能活地久一点,等到我有本事去养活他的那一天。可是爷爷这辈子是没有这个福气了。
知道爷爷去世的消息,我应该是嚎啕大哭的。可是我没有,我安静地像什么都没听到。我后来也问过我妈妈,我妈妈当时在锅屋里,她告诉我,爷爷确实死了。“他自尊心强,不去人家里挑水吃,他去大井挑水;他自己种的新麦,还没吃上!”妈妈眼睛里泛着泪花。爷爷是不知道,他这个在他眼里很“奋事”的、经常跟他吵架的儿媳妇,竟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的为他流泪的人。爷爷更不知道,这么多年,她是怎样苦熬着,抚育着他的三个孙子。而我们,就像是夏日干旱土地上的小草芽子,没有绿茵的庇护,没有水源的滋养,但是我们还在顽固地生长。是的,贫贱而顽固地生长。用我妈妈的话说,我们娘四个是靠天生长。
我妈妈哭了,我还是没哭,我不想参与她的哭泣,我不想引起她更多的眼泪,我不想跟她哭作一团。不是为了她,而是因为我在异乡,这里不是我哭泣的地方,我的眼泪不应该滴落在这里。这是固执,还是我为自己的冷漠找到的借口呢?我自己也说不清。我只知道,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一次次地梦见爷爷,他在我的梦里被人毒打,我为他呼号,为他痛哭着匍匐在地。他在我的梦里一次次地死去,我为他抚棺哀恸,为他尽一个孙女的孝道。爷爷死的时候,我没有做到的,我在梦里一次次偿还。
这么多年,我依然梦见幼小的我们,幼小的弟弟妹妹,还是在山东的模样,他们那么小,那么需要庇护。我们三个趴在一片危岩上,我一边保护着他们,鼓励着他们,带着他们艰难地往前爬,一边流淌着思念爸爸妈妈的眼泪。
我已经年近四十,有了自己的孩子。可是梦里,我还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我跟更加幼小的妹妹在一起,吃着白色的馒头,看见妈妈来了,她把一双鞋塞在我家土墙的破窟窿里,慌慌张张又要走。我跟妹妹大哭:“妈妈啊——”那一声“妈妈”里,有多少悲痛。妈妈啊,我们可想你了,妈妈啊,你别走!我张嘴大哭,哭地露出了嘴里的白色的馒头,妹妹也在哭,她也张着嘴巴,我看见了她嘴里的馒头,她也看见了我的。这种梦,说给妹妹,她也会笑笑,觉得无聊吧。她体会不到,她也没有功夫去体会。妹妹已经三十几岁,她十几岁就嫁了人,她跟她老实的丈夫一起卖菜,养着三个孩子。
我小时候离开南乡,还只是五六岁。我离开荆堂是十五岁。童年的事情,我记不清了。我只是把那些偶尔从我记忆中蹦出来的部分,简单的记录下来。只是像小时候晾山芋干子一样,一块块地把他们晾出来。算是我给爷爷,给荆堂,给我的心,一个交代。
我去菜场买菜,还是最想买大大的圆圆的茄子。因为我小时候吃过一次,不知道是谁给的,卷在煎饼里,一大块,一大块的,有些酸溜溜、油汪汪。我想做同样好吃的茄子,可是我做不出那样的味道。就像朱洪武,这辈子也吃不成他当初要饭时吃的“珍珠翡翠白玉汤”。
我无意杜撰,我想保留我记忆里的山东最本真的样子。而我所记下来的,都是我最喜欢的。我记下的,都是我心里那些可爱的人,可爱的事,可爱的日子,甚至是可爱的人的性格里、命运中,那可爱的部分。所以,我只记到我十五岁,离乡之前的日子。其他的,我不想记,也不想想起。那些烂糟的生活,就暂且让他随风而逝吧。而我所记下来的,都是经冒花泉里的水淘洗净的一块块璞玉。没有任何技巧,没有任何剪裁,就让他原原本本的吧。我是固执的,我要尊重我自己的心啊。他们不能改变一点点,我不能张冠李戴,甚至他们的名字,不是出于对他们的尊重,我都不想做一点点改变。他们的名字多好啊,与他们自己,与荆堂那片土地,与我——大省的记忆,多么契合啊。
荆堂是回不去了。听说已经搬迁了。庄里的人都搬迁到了北山里,那里,还会有“茂猴子”出现。西岭不在了,柿树不在了,那些石头不在了,要统一种地。那些人,都已经老去,那些坟,我爸爸的坟,我爸爸的碑,也都已经不在了。而我,离乡快三十年了,乡音已改鬓毛衰,即使回乡,又有几人认得我,又有几人还能叫我一声“大省儿”呢。
我在平常的生活里,时不时就蹦出来关于荆堂的记忆。我知道,是他在呼唤我。就像我当初离开荆堂的时候,夜宿姥姥家,夜里,耳边传来一声声的鸡叫,像是我的爷爷,在一声声地呼唤着我的名字:大省儿——大省儿——
多想再回到荆堂,站在那长满了小草的黄土路上,说一声,我是大省,我回来了!我是大省儿啊!可是荆堂还会认得我吗?我怀着四十岁的满腹悲凉,我顶着四十岁的两鬓苍苍,再见荆堂,只怕荆堂也不认不出我来了。荆堂和我就这样逝去了。随着曾经在荆堂住过的人一代代老去,荆堂必将会永远地逝去,逝去在活着的人的记忆里。
说实话,关于后来的日子我是不想写的。关于南乡,关于我后来的婚姻的伤,关于我在职场上见到的听到的,那些糟粕,我其实根本是不想写的。我只想保留我生命里最美好的那部分。我不想写后来的事儿。你要相信,你的笔太单调,你根本就写不出这世上的美好。同样的,你的笔很单调,你也写不出这世间的糟糕。后来的那些事儿太糟糕太糟心,我不想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去描绘。
本来,写完荆堂,我就想戛然而止的。可是,后来,我觉得只写荆堂,文字太少了。荆堂占取的我的生命的部分太少了。于是,我试着写下关于在南乡的文字。谁知道,烂糟的生活也有糟糕的奇妙。烂糟的生活也会让你发笑。
后来的日子毕竟是痛苦的,痛苦的让我不想再提及。后来的事,一言以蔽之。无非是我的寡母带着我们在异乡艰难度日。在那里,我们受尽人家的欺压,我妈妈险些没被人家打死。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我在玩世不恭的文字里,为当年的我自己,把泪静静地流淌。然而,我没有时间去流泪。成年人的世界里不相信眼泪。我有泪往肚子里咽。我把文字当成种子,和着我肚子里的眼泪来耕耘。
在这样的家庭走出来的孩子,其心灵其性格都受了太多的压抑,婚姻又能好到哪里去。缺爱的人是很容易爱上一个人的。我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跟一个身体功能有缺陷的人结婚了。其结果,当然是离婚了。这是必然的,也是幸运的。毕竟,他没让我在一段干枯的婚姻里耗尽我的生命。
后来,我再婚了,并且成功地有了一个孩子。有了孩子以后才知道,亲亲,抱抱,摸屁屁,是人类母亲与婴儿在表达爱与被爱的需求。舐犊情深。这是生命从动物时期就开始拥有的本能。牛马猪狗皆是如此。而等到人类长大以后,她的母亲不再对她亲亲抱抱,于是她开始寻找曾经婴儿时期的亲亲抱抱。只是,这亲亲抱抱与母亲的不同,它会让人偷尝禁果,它会让女人十月怀胎。它的施与者大多数不会像母亲那样爱她,他会伤害她,抛弃她,于是就会有那么多撕心裂肺的苦痛。当她把自己像婴儿一样交给对方的时候,她是多么天真地以为对方会像母亲一样爱她怜她惜她之死靡他。她不知道母亲终究是母亲,他人终究是他人。母亲会离去,他人靠不住,女子的心很多时候会被辜负。她婴儿时期那些安全的安稳的终生没有瑕疵没有异心的亲亲抱抱,终其一生,能够给她的,除了母亲,可能再无他人。
可是,人的内心终究还是一个婴儿,她渴望一个温暖的安全的怀抱来安睡。她终其一生都在找寻,她在寻求一个亲亲抱抱,与其说她是在寻找爱情,不如说,她是在寻找婴儿时期的自己和母亲。可是,那些看似比母亲还要善解人意还要甜蜜动人的面具背后,大多数不是母亲。于是,她一次次像被抛弃的婴儿一样哭泣,一次次歇斯底里。
我的第二段婚姻,说不上是好,还是坏。随之而来的丈夫、孩子和婆婆,把我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存在。我的丈夫,他对我不是太好也不是太坏。只是,我在他身上找不到温暖和依赖。我觉得我像是爱的沙漠里的一头骆驼,收敛起我所有的娇媚和柔弱,迈着我沉重的蹄子,一步步地,坚强而又厌烦地往前挪。我经常做梦。做春梦,梦见一个不是我丈夫的男人,带给我一点属于一个女人的心动和沉醉。呶,我昨天居然梦见我去相亲,我一时不知道该选择哪一个男人。是选择那个对我比较热情的小头小脑袋的学长呢?还是选择那个不怎么言语的戴着眼镜准备考博的斯文男生?我醒来以后,还在回味着梦里那个让我有一点点神往的男人给我带来的幸福时光。
是的,因为各方面长期的缺位,我在潜意识里把我的丈夫给完全摒弃了。我没办法在像是一头螺马一样,在拖着沉重的袋子,承担着所有的重压的同时,还能够像是一只小兔子一样来向他谄媚撒娇投怀送抱。一个对我来说,谈不上什么支持和依靠的男人,也配不上我的取悦和讨好。这是我骨子里的自尊和清醒,固执和骄傲。
职场跟婚姻是同时进行的。一个职场菜鸟在一个所谓的有文化的人群堆里所受的打压,我是体会殆尽了。在这里,很多人的脸像是一个石碑一样,他们冷酷无情又高高在上。他们的功能是让你压抑,给你冷酷。让你受不住。在这里,他们把歪曲真理的话说地冠冕堂皇,如同放屁一样。他们站在高高的树梢上,他们张开他们沾满油脂的羽翼,向你开屏,沾沾自喜。风和日丽的日子里,大家貌似也是欢聚一堂,和和气气。一旦今夜有暴风雨,他们第一个就把你给推了出去。他们哪里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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