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到来绿满窗》
褶皱是立于草丛里头的一块石头,它本是天地混成的胎,却被好事者给挖出来,中间不知道倒了几回行家里手,最后被人家当做商品给卖了过来。呶,它现在就跟我一样独自杵在那儿。它很漂亮,它被挤压了千万年,千万遍,它被挤压地像一块千层蛋糕一样,流油,流黄,于是它就拥有了层层叠叠的好看的容颜。它对着我看,我对着它看。我经受过它所经受的挤压,褶皱爬上了我的脸,我没有它那么好看的容颜,却有着跟它一样耐压的身板儿。
我也是受了伤了,我的脸被人家啪啪地打,我的灵魂和内心被揍得青一块紫一块,那淤青很快变绿,那发紫的流下血来。但是我的凝血功能非常好,很快,我的那些红色的血液就凝结了起来。一道道的红色的血溜子像是红色的油彩,跟那些发绿的淤青相映起来,红红绿绿,分外可爱。阳光下,红的绿的开始流光溢彩,有时,竟然现出神圣的金色的光辉来。在这金色的光辉里,我的凡俗的□□仿佛也突然间发了光,我知道,是那些流光溢彩的伤痕成全了我,是它们让我重塑金身了。我的敲打电脑的手指噼里啪啦地响,我的手指上龟裂的口子,血溅在键盘上。那些鲜血在冬日的严寒里很快凝结了,像是红色的油漆一样。
1.奥斯卡小金人儿
因为一项新的政策,黄社长多次给我们开会:“上面说要走人,我也没有办法。不是我黄温勇让你走,是上头让你走。你现在如果是自己提出来要走呢,你还可以有选择,一切都好说。你如果是等着我让你走呢。那你就没有选择了。”
大家听了无不面色阴沉,内心忐忑。走,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大家都是在《小坛》工作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多少人都在《小坛》附近扎了根,这儿有他们多年的拼搏,有他们的青葱岁月,有他们熟悉的生活居住环境。他们都在《小坛》附近安了家,《小坛》附近不仅有他们熟悉的环境,更有他们的子女家人,有他们一家子的生活,和子女的学业。如今却要他们离开,去到一个遥远的陌生的地方,如果不是升迁,是没有人愿意走的。因为,除了升迁之外的所谓的“交流”,其实无异于贬谪,发配。谁愿意被发配呢?谁不是埋头苦干,为《小坛》奉献了自己的青春这么多年。谁比谁差?大家都沉默着,不说话。
大家都是有脸有皮的人,很多都是三四十岁甚至四五十岁的中老年人,人到中年,安土重迁,谁愿意没有脸,谁愿意被折腾呢?
我身旁的吴悠悠愤愤地说:“走就走呗,我才不怕。不就是逼着我学车吗?顶多把我发配到边远一些的地方呗。少拿点钱呗,那我周末还有休息了呢。切!”
我跟她笑笑:“嘘!别说话!”
她是武汉大学毕业的,组里的人都知道她,很朴素,不爱打扮,打扮了也不时髦,她是学院派的。她爱写论文,资格比我老。给《小坛》奉献了这么多年,她的地位比我牢。有些话,她敢说,我可不敢。
回到办公室,杨编辑说:“《小坛》又进了新成员了,一个是洪秀芬,从《且戒》调过来的。一个是黄社长亲自去招来的小姑娘,人家是省文科状元,家境也好,父母都是公务员。‘太优秀了!太优秀了!’黄社长说!”
“洪秀芬不是都五十多了吗?她怎么还要来《小坛》的?”曹编辑说。
“她老公不是文化局的二把手吗?她想去哪儿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嘛?”钱编辑说。
“现在延揽人才都要看家世了吗?”曹编辑说。
“那是当然。领导也喜欢家世好的!”阿杨说。
“家世好的,一辈子都是顺风顺水,性格也好。农村的,总带着点儿农村人特有的木讷。”乌编辑说。
杨编辑说:“小姑娘一来,就上了稿三阶段,专门负责最重要的工作。老聂立马被替换下来了。黄社长跟他说,我女儿今年上高三,让他好好照顾我女儿。”
“你看,黄社长为你想的多周到!”曹编辑说。
“老聂工作没那么忙了,补贴也少了,回到家态度也变得谦虚了。”杨编辑说。
“你看!黄社长不仅考虑到你们的孩子,还照顾到你们的夫妻感情,黄社长真是大慈大悲啊!”曹编辑说。
“你们都羡慕吧?老聂年轻的时候成天死在社里,不着家,为《小坛》奉献了二十几年了。现在老了,被领导这样优待,受宠若惊,一时都不适应呢!”阿杨编辑说。
“老聂不是老黄牛’吗?”乌编辑说。“转眼就要卸磨杀‘牛’了?”
“那可不。”杨编辑说,“黄牛肉好吃。”
郝跃说:“每到这个时候,都人心惶惶的。不知道社里让谁走。就这样吊着,搞得人心里头煎煎熬熬的。”
杨编辑说:“是的,我也害怕。”
我说:“你来《小坛》都多少年了,你怎么也害怕呢?害怕的是我们这些资历低的啊。”
杨编辑说:“我怎么不害怕的。让谁走还不全在老黄一句话吗?他想让谁走,随便找个理由就行了。”
曹编辑说:“不需要理由。他的决定就是理由。他想让谁留下就让谁留下,说让谁滚蛋就让谁滚蛋。”
郝跃说:“唉!每年都这样,真地够了。真还不如早点走呢,长痛不如短痛。”
我说:“早死早托生。早点被弄走了,还可以早点养养伤。伤口早点结疤,早点愈合。越是走地晚,伤口愈合地越慢,痛地越久。”
“走喽!不跟你们说了,我去当道具去喽。”曹编辑说。
“你去当什么道具啊?”杨编辑问。
“今天有专家来检查,黄社长让我去文化墙那里站着,假装阅读。”曹编辑说。
“那面文化墙,平时过来过去的,谁看啊?今天还特意让你装模作样地去阅读?”杨编辑说。
“你们不要小看那面文化墙。那可是黄社长花了真金白银,请了设计师真刀真枪刻出来的。那上面的刻字都是浮雕的。这面文化墙报价大几十万呢。还有这次为了迎接检查,搞的那些展示牌、展示架,都花了很多钱的。”曹编辑说。
“有什么用啊,白白地耗费人力物力。员工的津贴都发不下来了。有钱还不如给我们发点儿津贴呢。”杨编辑说。
“他在《且戒》的时候就是这样,特别能挥霍。为了迎接一个专家,他把会场布置地像是给专家过生日一样。”乌编辑说。
“这就是黄社长的特长。人家擅长搞这个。”曹编辑说。
“你说人家也厉害哈。专家一来,社里的走廊里、过道上,花花草草,横幅、彩旗,红红绿绿,整地跟赶庙会似的。每一个细节都那么到位。专家一走,那些道具立刻就消失了。他是怎么做到的?”杨编辑说。
“他使唤别人去做呗。你以为他自己做呢?”乌编辑说。
“他指挥天兵天将做的!”我笑着说。
“唉!就这样的,给他个金山,他也能败光啊!”杨编辑说。
“你这个口气,好像一个老太太在说自己不争气的儿子似的。”我笑着说。
“他可不就是个败家子儿嘛。到哪败到哪。把《且戒》的家底子都给掏空了,再来掏空《小坛》的。到处都是他的面子工程。钱都花光了,有个屁用。”杨编辑说。
“屁用还是有的哦。还不是一点半点呢。那些面子工程不都是往他脸上贴金的吗。他把面子工程弄弄好,哄得专家一开心,他就是模范,他就是先进。旁人你有这个本事吗?”乌编辑说。
“量《小坛》之物力,结专家之欢心。”杨编辑说。
“我走了。我去逗专家开心去了。”曹编辑说。
“你还不走?你再不走,马上专家都要来了!赶紧的!开拍了!”杨编辑说。
“各部门准备好!”我说。
“演员请就位!action!”郝跃笑着说。
“对了,专家不要走动吗?你怎么办?你不能一直站在那里吧?”杨编辑问曹编辑。
“专家一走,老黄就冲着曹编辑喊‘咔’!”我笑着说。
“那他就接着拍下一场呗。”乌编辑说。
“那你不仅要阅读,你还得移动。你得根据专家的步伐移动。你这戏还蛮有难度的哈。”杨编辑说。
“专家走到哪儿,我就走到哪。还得跟专家保持适当的距离。不能跟专家距离太近,太近影响专家的心情。也不能太远,太远了,不在镜头里,影响画面的美感。”曹编辑说。
“那你是流动作战!”我说。
“这么需要演技的事情,得黄社长亲自给你说戏吧?”杨编辑说。
“关键曹编辑自身也得有这个天赋!一般的演员入不了老黄的法眼。” 乌编辑说。
“这个得天资聪颖!悟性极高!”杨编辑说。
“那是,这个得为龙为蛇,变化不测。” 乌编辑说。
“移动这种戏也不好处理哈。你打算怎么移动啊?你是迈着先秦淑女的步伐呢,还是打算邯郸学步啊?”杨编辑问。
“我打算走个戏台子上的鬼步,漂个水袖,像仙女一样,跟专家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那才叫一个销魂!”曹编辑说。
“那你不仅要装作专心致志地阅读,还得时不时朝专家那里瞟上两眼儿呢。” 乌编辑说。
“是的。要小心翼翼,距离要刚刚好!”曹编辑说。
“不跟你说了。专家马上就要到了。你赶紧走吧。是时候展示你真正的实力了!” 杨编辑说。
“请开始你的表演!” 郝跃笑着说。
“是的,我平时工作都没有这么费劲儿!今天要狂飙演技,老有成就感了!”曹编辑说。
“你要是总这样若即若离的,专家要是一时兴起,想跟你搭话话儿还搭不成来哈?”乌编辑说。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曹编辑说,“我给他来个襄王有意,神女无情。我给他来个神龙见首不见尾,让他可望而不可即。撩地专家心里痒痒的!”
“那专家回去以后要得相思病了。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单单思念曹美人儿!”杨编辑说。
“老黄哪是让你去演戏?这明明是要对专家进行色诱啊!”乌编辑说。
“色诱也得找个美女啊!怎么找了曹编辑这样的抠脚大汉!”杨编辑说。
“你怎么知道专家的品味?专家的品味总是独到的!”乌编辑说。
“什么?你居然怀疑我的实力?要相信我,任何品味的专家我都可以轻松驾驭!”曹编辑说。
“曹如花!”我笑着说。
“到那儿以后,回眸一笑,抠个鼻子给专家看看。让他领略一下你的魅力!”杨编辑说。
乌编辑说:“老黄这人是匠心独运。他不光知道造个假山嘛,他还往假山上弄只猴子。人家不光知道造个喷泉嘛,人家还在池子里放个鸭子。”
杨编辑说:“曹编辑,你今天是猴子还是鸭子啊?”
“你才是鸭子!你们全小区都是鸭子!”曹编辑说。
“曹编辑今天扮的是一个人。他今天是个人偶!”我说。
“能想到这样的点子的人真是奇才啊。我们就想不出来吧。怪不得人家老黄能当社长。”杨编辑说。
“当然是黄社长啊!这样天才的想法,除了老黄,还有谁?YYDS!”曹编辑说。
我说:“曹编辑,YYDS是什么意思啊!”
曹编辑说:“你OUT了吧!怪不得领导不喜欢你!YYDS,就是永远的神!”
“黄社长可是影帝级的存在!你跟他好好熏陶熏陶,争取拿个奥斯卡小金人儿回来!”杨编辑说。
“奥斯卡小金人儿不稀罕!黄社长随便就能送我一个!他家里多的是!他得了很多!”曹编辑说。
“哈哈哈哈!”大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人家不仅会做,人家还能吹。不管什么事什么人,人家都能给你吹地天花乱坠。”
乌编辑说。
“那是!他巧舌如簧,长袖善舞!”曹编辑说。
“你说他的舌头怎么那么会说的,真想把他的舌头给拔下来吃了。”杨编辑说。
“他的舌头谁要吃啊,恶心死了!”我说。
“就是的。给狗吃狗都不吃!”曹编辑说。
“他的舌头给狗吃了,狗肉我都不吃!”我说。
“哈哈哈哈!”大家又哈哈大笑。
黄社长招聘了两个很优秀的。那么随之而来的是,我们这些不够优秀的注定要滚蛋了。不得不承认,人家年纪轻轻又那么优秀的小姑娘,真真是国色天香,金玉满堂,散发着喜悦的吉祥的光,不用看就知道会为单位创收,带来荣光和收益。而我,我是穷山沟的石头缝子里钻出来的一个树杈,也想一路高歌猛进,却长着不成体统的枝丫。没有人托举,没有人扶持,我光靠自己的横冲直撞跌跌撞撞地生长。碰了一鼻子灰,磕了一身的伤。年近四十,剩下的是伤痕累累,老态龙钟的臭模样。因为有了孩子,不仅蠢笨,还没有了当初的不顾一切拼命三驴的鲁莽劲儿。我像是一个人老珠黄的老宫女,只能让领导看着讨厌,嫌弃。
2.写作的题目是:大事和小事
阿杨说:“明天,编辑部要考核每个编辑的写作能力。大家带好笔。八点集中。”
“在哪儿集中?” 郝跃问。
“就在平时小组开会的会议室。限时完成。”杨编辑说。
“题目是保密的吗?”钱编辑问。
“嗯,题目到了才知道。”杨编辑说。
“好紧张啊!”郝跃说,“我又要睡不好觉了。”
“我也害怕。老黄也是的,想起一出是一出。变着法子来折腾我们这些编辑。能不能让我们安生会儿。”钱编辑说。
“谁不害怕?你们以为我不害怕啊。老黄说,我们这些编辑不仅要能审稿子,自己也得会写文章。”杨编辑说。
“可以带手机吗?”郝跃说。
“带不带手机你们自己决定。老黄的意思是不可以带手机。要自己独立完成。”杨编辑说,“我只是传达他的意见。带不带手机,你们自己看着办。”
“我不管,我要偷偷地带上!”郝跃说。
“我也带上!”钱编辑说。
“我肯定得带手机。关键时刻可以保命。我越是紧张越是写不出来。” 郝跃说。
“就是的。你说我们都这个年纪了,还能写什么文章啊。”杨编辑说,“大省可以的。大省文笔好。大省还可以写写的。”
“我不行。我自从生完孩子,脑子就没有以前灵光了。”我说,“再说了,我是自由发挥可以,要是让我戴上手铐脚镣写那些八股文,我就不行了。”
“一孕傻三年,你这还在傻着呢。”杨编辑说,“等你功力恢复了就好了”
“生孩子是有影响的。所以黄社长要招那些小姑娘嘛。小姑娘的脑子多好使啊。人家本来也优秀。” 郝跃说。
晚上,我把宝宝抱给老太太说:“今天晚上就让宝宝跟你睡吧,我睡个好觉,明天要写文章,要有清醒的头脑。”
可是,我自己回到房间以后,想着我的宝宝,我不能睡得着。我就去老太太房间,把我的孩子抱过来。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来什么就是什么!是箭就往我背上刺,是刀就往我身上剐。我只管抱着我的孩儿,我的心里才安稳。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随便!夜里,我照常熬夜,给我的孩子冲奶粉,刷奶瓶,换尿不湿。
第二天,一大早,大家来到会议室里,坐在一起。领导的一个副手进来,给每个人发了一张纸。
写作的题目是:大事和小事。
曹编辑说:“我这里有AI智能写作,可以自动生成文章,你们谁要?”
大家都说:“我要我要!”
我没吭声,我不想要。倒不是我觉得自己写地多好,我嫌抄写太费功夫,还不如我自己写来的快。而且,我也不觉得那些文章写得有多好,抄别人的文章,对我来说,实在是浪费时间浪费笔墨。
曹编辑说:“好!要的跟我发微信,我点对点发送。”
他们开始对接了。
我不管他是怎么操作,我就开始写自己的。
自从有了女儿以后,我所有的思维里都是她了。
“世界上有种最美的声音,它来自我最爱的baby!亲爱的女儿,妈妈爱你!因为爱你,妈妈愿意为你做琐碎的小事,你饿了,要吃奶奶了,妈妈愿意为你冲奶瓶,你拉屎屎了,妈妈愿意为你擦屁屁。你病了,妈妈愿意带你去医院。你哭了,妈妈愿意抱着你,从子时熬到丑时。为你,妈妈耗尽了满腔的心血,霜花落满了青丝。
你是我生命的全部啊,你的一桩桩小事,在妈妈的眼里,都是大事。妈妈每天盼着你喝水水,吃肉肉,吃菜菜,吃果果,洗手手,穿鞋鞋,穿袜袜,听话话。只要你不冷不饿,不哭不闹,妈妈就会开心地笑。
等你长大了,你就会知道。这世上除了生死,所有的大事都是小事。心宽天自高,神聚百病消。我的宝贝,你尽可以抛开那些生命中的琐碎的小事带来的烦恼,尽情地高歌,尽情地欢笑!
对妈妈来说,这世上,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妈妈爱你,你是妈妈永远的宝!”
我笔上像搽了油,眼含着泪花刷刷地写着,管他领导说什么好坏,我喜欢的我就要写出来!我想写什么我就要写个痛快!
文章好不好,评判的标准是什么?是合乎不合八股?还是合不合领导的喜好?
管他的!我自己觉得好就是好!
我不想举那些苏轼王安石的例子,也不想搞什么正反对比论证的手段!我笔写我心。
我就是要借着这篇文章,写出我的心声!我的爱!
他们还在抄写,我刷刷地写完了。
杨编辑说:“天呐,大省写地比我们抄地还快!大省有才!”
我确实是写完了,此刻,腰疼,头疼,肩膀疼。我把笔一放,把卷子一推。起身离开了会议室,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去。
一场春雨刚刚过去,玫瑰花瓣落了一地。园丁把一些多余的花枝修剪掉了,我踮起脚来,去那花堆上,折下来几枝,准备带回家送给我的小公主。路两边,绿绿的桑葚树上结了许多绿绿的小桑葚,果子很嫩,还不能吃。我溜达了一会儿,心满意足地回到了办公室。
写作结果出来了。
黄社长捧着我们的那些文章说:“有的同志写的文章,我就不提名字了。你看这篇文章,简直是胡说八道!”
“人家要写大事小事,你写什么你家孩子!你连孩子拉屎尿尿你都写!简直是一点不会写作!你看人家曹编辑写的,先是举例子,举了司马迁的例子。然后摆事实,又举了孔子的事例,这就让人觉得作者很渊博。是看过书的。证明他肚子里头有墨水嘛。接着举了项羽和刘邦的事例,体现了一个正反对比论证的手法。写文章要遵循一定的写作方法的!你不遵循一定的写作套路,你怎么写的文章!你看,最后,总结。这才是写作之道嘛!”
“另外几篇也不错,啊!有的举的是荀子,庄子的例子。有的举的是李斯和韩非子的例子。这才是文化人该有的文章嘛!你那写的是什么!就是一个庸俗的奶妈!我们这些编辑说起来都是文化人,平时也都是以文学爱好者自居。就你这篇文章,文学史上的经典事例你只字不提,你也配说你喜欢文学?视野太狭窄了!姊妹们!你能不能把眼界放宽一点!你还是学古代文学的呢!要多多加油!努力!鸡蛋从外面打破是食物,从里面打破是生命。世界在重构,生活在裂变。人家已经在罗刹海市里选边站了,你还在小小的花园里头挖呀挖。你那张旧船票已经抵达不了时代的彼岸了。”
大家当然都知道那篇文章是我写的。
回到办公室以后,吴悠悠说:“大省写地那篇文章挺好的!独抒性灵。”
郝跃说:“你口口声声你家孩子,都在上班了,还想着你家孩子。领导能喜欢吗?自找没趣!这个时候,还往枪口上撞!你就是喜欢跟他们硬碰硬。你真是与天斗其乐无穷!”
我说:“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他放的屁就是标准啊?管他的呢!他不喜欢我,我就是写我爱他家的马桶盖子,他也不会喜欢我。他还得说我是无能鼠辈!奴颜婢膝!他喜欢我,我就是写我爱我家,他也还是会喜欢我!走就走呗!反正早晚免不了一走!晚走还不如早走!那我还不如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杨编辑说:“大省就是爱独辟蹊径。像我们都是抄抄。天下文章一大抄。你抄个普普通通的文章敷衍敷衍他,他反而高兴。你自己绞尽脑汁独创一篇文章给他,他反而看着不舒服。你最后反而是出力不讨好。”
乌编辑说:“大省嘛,可能是性格使然,改不了,爱较真儿。凡事难得糊涂嘛。太较真儿是要吃苦的。”
我说:“顺其自然吧。大不了走人呗。反正是早晚的事儿。”
“呵呵!”杨编辑看看我,她的眼神儿像是一条不安的鱼线,撒出去,又迅速收回来。那眼神儿里,有对一个弱者的些许同情,也有几丝躲闪。我从她的眼神儿里感受到了一丝山雨欲来前的虚假的温馨与宁静。我的灵魂里闪过一刹那的不安。但是我立刻想,随便吧。顺其自然,我随遇而安。
“来来来!吃橙子吃橙子!”杨编辑给我们一人分了一个橙子说,“心想事成!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心想事成!”郝跃说。
3.7月2号上午9:53分
7月2号上午9:53分,我在自己卧室里的电脑前敲着字,徐主任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去他的办公室。我大概知道是什么事了。
一张“交流”意向表摆在徐主任的办公桌上,徐主任坐在椅子上。意思已经很明显了,他等着我签字走人。屈指算来,我在《小坛》工作已经十年,我没有在领导面前流过眼泪。可是产后一段时间,因为各种原因,我常常会绷不住掉眼泪。
我一下子哭了出来:“你们也太狠心了吧!我知道我资历最低,被发配走是迟早的事儿。可是,我的孩子才一岁啊,她还那么小。你们就迫不及待地对我下手啊!你们就不能给我暂缓一年,让我可以就近照顾我的孩子啊。我年近四十才生孩子,你们就受不了了啊!”
坐在徐主任前头桌子上的齐师傅是社里的司机,平时,我们出去开会、学习,他负责接送。他听到了我的哭诉,赶忙识趣地走了出去。
徐主任一时语塞,不知道说什么:“是黄社长跟其他社里的领导一起决定的,又不是我一个人决定的。”他为自己辩解道,“你看,你到了那里,不像《小坛》这么忙了,有了周末了,你可以更有时间照顾孩子了。”
我说:“你不要说了。徐主任,都是成年人,都心知肚明。你们让我走,我绝不会赖着不走。我应该感谢你,你本来可以先发制人,罗织一堆的罪名,上来就把我批斗一番,让我哑口无言,灰溜溜麻利走人的。可是你没有这样做。你对我已经很客气了。”
是的,想让一个人走,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中罗列罪状、批斗人的场面我虽然没有经历过,也在电视上看到过。徐主任没有给我脖子上挂个牌子游街,已经对我格外开恩了。我还想怎地。
“黄社长让我经手这件事的,我也不想得罪你们。”徐主任慢悠悠地说。
徐主任也不是第一次经手这种事情,那些被发配走的人的喜怒哀乐,想必他也见了很多。他采取这么不像往日的,比较温和的态度,大概也是见人之将死,见他们权力大刀下的人之将死,所以,他其言也善吧。
何况,有的被他们搞走的人会垂死挣扎,拼死反搏,有的恨不得跟他们鱼死网破,拼了命要去告发他们、揭发他们。他们对这些被他们搞走的人大概也心有余悸。弄不好,有的心理脆弱的还会搞个跳楼什么的。所以这个时候,为了尽量避免有极端事件发生,影响了他们头上的帽子,他们反而是格外温和,好言劝慰。
说来说去,他们怕人家揭发他,或是跳楼连累他,否则的话,他们怕个锤子!
毕竟他们辱没的是一个人啊!
徐主任说:“你到《喵一生》那里去,《喵一生》社长是我的朋友,我跟他说一声,可以照顾照顾你。”
我说:“好的,谢谢!”
其实我心里想:放你的屁吧!还说什么让你的朋友照顾我。你要是照顾我,你早就照顾我了。你连我是一个哺乳期的妇女都不照顾,你连我怀里还有一个一岁的吃奶的孩子都不照顾。你们把我发配走了。你还跟我谈什么照顾。你那个朋友不跟你一丘之貉,不把我放在砧板上鱼肉我,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我也不想得罪这样的人。我跟他说:“我平时还蛮欣赏你的。你虽然严厉一点,但是,我觉得还是蛮豪爽的。”我说着笑了起来。我说的也是真心话。平时,我们无冤无仇,他们高高在上,我低低在下。我们八竿子都打不着。如今他们要发配一些人滚蛋。那只好捡软柿子捏,即使是按资排辈,那也必然是我了。这个我心知肚明的。
“我们对你们,就像老大哥一样。”徐主任说。
他的办公桌的右手边上,放着他妻儿的相框。相框里,他的老婆笑语盈盈地抱着一个小女孩。
原来,徐主任也是有小儿女的。何以他就忍受不了我的小乳儿,何以要对我和我新生的孩子赶尽杀绝呢?
你们这些披着羊皮的狼!
在《小坛》是辛苦,可是,那是我工作了十年的地方,我在《小坛》附近买了个小房子,从我家到《小坛》,磴自行车不到十分钟,孩子有个头疼脑热,我可以随时赶到。《小坛》工作确实辛苦,但是加班多,津贴多,我的孩子才一岁多,还要吃奶,还要用尿不湿,我老公在厂里上班,工资低,我是养活孩子的主力。我养活孩子本就吃力。现在被《小坛》发配,等于少了一笔收入。我的孩子的供养又少了一分力量。
可是他们不会为你考虑这些。不要说是调动工作,即使是让你没饭吃,即使是要抱着孩子一起发配,他们也做地出来。
他们举起大刀,向一个抱着乳儿的哺乳期妇女头上砍来。
上级的文件是优秀的员工自愿流动,可是天知道被流动走的都是哪些人!
谁也想得到被流动的都是哪些人!用屁股想一想也知道被流动的都是哪些人!
我是哺乳期的妇女,我的孩子才一岁,我是外地人,我家无权无势,我的老公不开厂,不能给我财力上的支持,所以我才注定被调走。对于他们,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一张流动意象单放在我的面前,我知道他的时间宝贵,还要再催促下一个行将被他们赶着发配的人,我就顺顺利利地签了字。我是一个读书人,我老实本分,不愿意多生是非。我在《小坛》十年,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我认认真真工作,夹着尾巴做人,对领导服服帖帖,从来不知道在背后当众骂领导,从来都是一脸茫然地看着那些比我更有资历的人骂着领导,揭露他们的八卦、绯闻。可我最后落了个被厌弃、被发配的田地。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我骑着自行车来到《小坛》的北门儿。
“宋编辑。”新来的夏师傅跟我打招呼说。
“夏师傅,我以后就不在这里了,我被调走了。”我说。
“怎么会这样?”夏师傅一脸迷惘地说。我什么也没说,我感谢他为我奉献的那一脸迷惘。
我骑上自行车回到了家里。老太太正在抱着孩子站在客厅里。
“我被调离《小坛》了。”我跟老太太说。
“哼!没给他们钱!”老太太说。
“你带好宝宝,我有事。”我说。我一头扎进了卧室里。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打开电脑,继续敲我的字。
我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的,只是不知道他们的心那么狠,他们的行动那么快。
他们要抛弃我,他们要毁了我,我偏不放弃我自己。
人要脸,树要皮。被发配了特别丢脸,特别不光彩,可是,我只是人家手里一颗棋子,我能有什么办法。脸是人家给的。人家不给我脸,我就得厚着脸皮活下去。
要什么脸?是活下去重要,还是脸重要?
士可杀,不可辱?我能去跳楼吗?我跳了楼,也不管他们的事。我的身后,还有嗷嗷待哺的乳儿,我有那么想不通吗,我能死吗?
我如果死了,也只是可怜了我的寡母二十几年的含辛茹苦!
我如果死了,也只是可怜了我的只有一岁的乳儿没了娘,一辈子受苦。
此外,管他们什么事?
我的身后没有强大的娘家为我撑腰,没有有能力又有爱的婆家来做我孩子坚强的后盾。否则,我就去跳!我就去闹!
可是,现在,我一无所有,我的孩子除了我一无所有。我去死啊!我尽管去跳,去死啊!螳臂当车!以卵击石!我去死啊!我死了连个屁都不值!
是的!活下去!厚着脸皮活下去!像牲口一样活下去!
我不会死,我不能死,只要还能让我活下去,我就一切都忍着。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没什么好说的。曾经意气风发的青年,如今变成了白发苍苍的中年奶妈,为了生活,即使内心受了伤,也得继续往前爬。
我敲打着自己的电脑。忆起南乡的那些事:
“爸爸要走了,我挣命似地哭喊着要跟爸爸走,爸爸狠下心,头也不回地推着自行车朝东远远地走去。奶奶死死地抱住我,我拼命地挣扎,喊叫,用尽一个小小的生命所有的力气,去挣脱,去喊叫。我多么想跟爸爸走,可是爸爸一点都不等我。那天的大街格外宽敞,格外的白,格外的黄,他很快就走远了。我挣脱奶奶的怀抱,发了疯似的在大街上跑着追赶我爸爸,用我从小听来的骂街的脏话,用最难听的脏话,哭喊着骂我爸爸,提着他的大号骂我爸爸。我多希望爸爸能够带我一起走。可是他已经走远了,只剩下白茫茫的大街。我不知道他是回小鲁村还是直接回山东,反正我是追不到他了。
我知道爸爸妈妈不容易,所以我被迫寄人篱下的时候,我也只能同意。每天,看着那一张张我并不熟悉的脸,感受着我并不真正向往的热情,和那些我能够感受到的冷暖。我用没心没肺的笑,来回应奶奶那一句看似无心的讥讽,我内心何尝不想回去,可是回去遥遥无期,我只能在这里。不管人家对我多么真诚,或者多么热情,不管我吃着多么好吃的煎饼卷猪肉,可是我心里还是想要回去。
穿过三十多年的时光,我还清晰地记得那天的挣扎、那天的哭喊,那天的绝望。被狗咬的痛我不记得了,伤口恢复期有多痛,我也不记得了。但是那次跟爸爸分开的痛我记得清清楚楚。
时过境迁,忆起当年的情景,我仍然会痛哭流涕。如果再回到那个时候,我仍然想让爸爸带我走,只要爸爸带我走,我会毫不犹豫,一头扑过去,坐在爸爸幸福的自行车后座上,不管前方去到哪里,只要跟爸爸妈妈在一起,在哪里都可以。”
我边打字边哭,床头柜上就有一包抽纸,我擤鼻子的纸堆成了一堆。这个时候,我没有爸爸来护我周全,我只能靠自己。我靠自己来扛住生活的揍,我靠自己顽强地活下去。
4.除非你有更粗的大腿
我拿出手机,从《小坛》编辑部的群里退了出来。
郝跃立马打来了电话:“你怎么退群了?”
我告诉她说:“我被流放了。”
“啊?!啊哈哈哈哈哈哈——”她开怀地放声大笑,她不用走了!她可以放心了。
听着她畅快地笑声,我很平静地倾听着她的快乐。我被发配了,她被留了下来。我被绞死了,她暂时还活着。这件事对于一个可悲的小人物来说确实可喜可贺。但是,对于一个小人物来说,走和不走,其实没有多大的区别。走的是一只球,被狠狠地踢了出去。不走的也是一只球,被人家踢来踢去,踢地滴溜溜直转,在即将滚蛋的边缘上打转儿。即使是不走,又有什么好看?
然而,郝跃还是放声开怀大笑。这笑里有对她自己得救的庆贺,也有对我被杀戮的痛快!她是这样的,她一直是这样的。她总是会在不经意间就赤裸裸地露出她的马脚和尾巴的。对于这样的她,我早就习惯了,我等着她笑完。继续跟她聊天。
郝跃笑完了说:“今年你走了,明年就该我了。也不一定到明年,说不定马上来个谁的夫人,就把我替换掉了。”
我说:“郝跃,我真的没有想过,他们会让你走。你不是身体不好吗?让你走不是太不人道了吗?我的直觉就是你需要保护,需要将养啊,怎么能动你。”
郝跃说:“你太天真了。我身体不好,不能为人家干活挑担子了,人家怎么可能还留着我。人家动我,还得说成是为我考虑,说我不能承担这样的负荷。他们早就想把姚玉婷弄走的,姚玉婷得了乳腺癌,正在化疗。要是因为调动,她死在了这个当口儿,他们实在说不过去。所以才没有弄姚玉婷的。你以为呢。”
“姚玉婷都化疗好多次了,他们都不放过!还想赶她走。也不同情一下她幼小的儿子!她儿子才八九岁吧。”我说。
“他们只会嫌弃她拖累,他们怎么会同情我们这样的药篓子病秧子。他们也要成绩!要利益的!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郝跃说。
“唉!一将功成万骨枯!”我说。
“所以说,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我刚去查了肌酐。我的肌酐又高了。我现在要的就是保命。你也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体。”郝跃对我说。
“郝跃,我觉得我没那个心了。我竞争不过那些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了。她们有青春,有活力,有干劲!我呢,比她们大十几岁。都可以做她们的妈了。”我说。
郝跃说:“你没热血沸腾过吗?你的青春也奉献给了《小坛》啊!你以前还不是跟打了鸡血一样!”
“以前是以前。现在人老珠黄了,就被人家嫌弃了。你说,这跟年老色衰,惨遭抛弃,有什么区别?”我说。
“现在人才太多了。人家用人都是掐尖儿用了。人家吃白菜只吃白菜心儿里的那一点了。”郝跃说。
我说:“可怜我们还不到四十,就成了白菜帮子了。被当成垃圾乱扔一气。新人风风光光地来,旧人凄凄惨惨地走。由来只见新人笑,有谁听见旧人哭。”
“走了也可以再回来的。只要你搞个创造或是发明,就立马把你从贬谪之地大赦回来。王成不就是因为搞了个发明,又被召回来了吗?”郝跃说。
“是吗?还可以这样。”我说,“回来干什么?回来在不毛之地上挖土豆吗?社长安排工作的时候,把满地的大土豆给张三,再把小一些的土豆给李四。再把再小一点的土豆给王二麻子。最后,一块荒地里没有土豆了。领导把这块荒地给你。让你在里面继续挖土豆。你挖出来,社长说,那是他们不小心漏掉的。你挖不出来,社长就说你没本事。”
“嗯。可不是。”郝跃说,“我们都一样。被资格老的欺负,被领导看不上。”
我说:“是的。被资格老的当孙子,被社长当垃圾。我以前还对社长心存幻想,以为我们被那些资格老的欺负的时候,可以到社长那里哭诉。我们是为了和睦才强忍着,不去社长跟前哭诉。可是,现在我看清楚了,社长对你可不是欺负那么简单。社长根本不管你要不要脸。人家直接要你的命。你说,他们这样发配人,万一有哪个想不开的跳下去了,他们不是要了人家的命了吗?”
“胳膊拧不过大腿去。没办法。除非你有更粗的大腿。”郝跃幽幽地说,“这个世道就是这样。”
我说:“郝跃,你有大腿吗?你婆婆是本地的,你们一个大家族里那么多的亲戚朋友,你可以让她们帮你找找的。”
郝跃说:“没有。就是有,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也不想动用。你有吗?你老公不是本地的吗,你也让你公公婆婆帮你找找关系。”
我说:“没有。他们家是农村的。不认识什么人。不要说大腿了,就是小腿也没有。再说了,他们想让我走我就走呗。我还死乞白赖地赖在这儿呢。他们不稀罕我,我还不稀罕他呢。”
郝跃说:“兔死狐悲,唇亡齿寒。你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人了。她们群殴我的时候,我就没有同伴了。”
“你说,她们在办公室里天天骂领导,我们跟孙子一样,骂的最少。最后我们就是这个下场。”我不无感慨地说。
“领导只看利益。人家业绩又好,孩子大了,能扛事儿。你行吗?”郝跃说。
“怎么不行?我哪里比她们差了?我是一点都不服。任社长不是说过吗?好的、差的资源怎么安排。只能按资格分配。他这话说的倒是良心话。你接手了差的资源,永远搞不过人家那些资源好的。” 我说。
“是的。你的孩子那么小,人家也不为你考虑。”郝跃说。
“没有人为你考虑。”我说,“考虑什么?我不高贵,我孩子也不高贵。我低人一等,我的孩子也低人一等。”
“这世界就这么现实。不能扛事儿,就走人!人家管你呢。人家才不管你会不会产后抑郁,会不会经不起打击。人家就把你扔下去,让你自生自灭!”郝跃说。
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黄社长请《小坛》的人去吃烤鸭。大家鱼贯而入,欧阳杰也来了,他肩上扛着个孩子。他还是有些勇猛的模样,他看见紧闭的门不好进入,就开始撞。
大家落座了,菜单递上来了。我一看那菜单,清清楚楚的表格列着,第一道菜是人肉。我心里纳罕,这人肉该怎么吃呢?这如何下得了口。看看四周,那些人好像并没有什么异样,算了。这道菜,我就不吃了吧,我心里想。
我坐等第二道菜。再看第二道菜,羊肉汤,这个是我比较喜欢的,也是我比较向往的。我这几年最渴望的就是等到手头宽裕了,可以一家子去喝个羊肉汤,可是我一直没有吃过。那么,我就等着喝羊肉汤吧。我心里想着。
正这样想着,黄社长过来了。我心里想,我是被他撵走的人,不应该对他欢呼雀跃,山呼万岁的。那么我就做出一个畏畏缩缩的样子吧。这也正符合我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我不是刚刚被他发落了吗?于是我低下头,做出一副畏畏缩缩的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
黄社长大踏步走了过来。我的梦也醒了。
今夜,除了几个微不足道的人,其他的人都心想事成了。
我走了,郝跃可以暂得一时安寝,她不用走了,她在梦里都是笑靥如花。
我走了,我在经济上,精神上受到严重的创伤,杨编辑少了一个眼中钉肉中刺,她自然也是开心的。
徐主任软硬兼施,劝退了我们几个老弱病残孕,圆满地完成了黄社长交给他的任务,又一次替黄社长充当了枪手和挡箭牌,他拿着我们几个被贬谪之人的亲笔签字,向黄社长交了一份满意的答卷,这在黄社长那里又是大功一件,徐主任自然是开心的。
当然,最开心的应当数黄社长了。清除了我们这几个老弱病残孕,腾出了位置,他又可以安插谁的夫人谁的太太和谁家的小姐了。总之,论实力,轮背景,新人总是比旧人强的。新的一轮比拼又要开始了。摒弃了这几个老弱病残孕,黄社长又可以重整披挂,精神抖擞地提枪上马了。接下来又是唇枪舌剑唾沫纷飞好一番厮杀。男儿本自重横行,长官非常赐颜色。待到秋来九月八,大红绶带披上它。妇人之仁使不得,功名全靠铁与血。
5.体检
体检是单位在“三八”妇女节给每个女职工的福利。我虽然被发配了,但是照样去体检。
“宋大省!”老梁看到了我,高兴地叫我说,她应该知道我被《小坛》发配的事了。她还像以前那样关心我,告诉我怎么排队。其他的,她什么都不说。
“宋大省!”一个有些陌生的女人喊我。
“你是?”
“我是新来《小坛》的汪萍萍!”她说,“我得赶紧体检,马上还要去上班呢。”我知道,我出来了,她进去了。
她倒是很坦诚:“听说,你去《喵一生》了?”
“是的。”
“《喵一生》挺好的。去的都是优秀的人。”她适意地说。
我说:“萍萍,你就别安慰我了。我是因为差才被发配过去的。”
“哎呀,大省,你可别这样想。大家都一样。”她说。
我笑笑不说话。
汪萍萍说:“你在这儿等着,你把你的单子给我,我拿去胸片室那里排队。这样我们就省了排队的时间了。”
我说:“好的。你真聪明。我就跟着你跑,你说怎么我就怎么。你不说,我还不知道呢。”
她说:“我常来。干惯的!”
过了一会儿,她从一楼胸片室上来了:“我把单子放下了。马上我们就可以直接去了。”
我说:“好的。跟你一起真好。省了不少时间。”
她也很好相处,我们来到了胸片室门口,坐着排队。
她问我:“你小孩几个月了?”
我说:“一周多了。”
她说:“我家的也差不多。”
我说:“你家开始吃辅食了吗?做辅食可费事了。”
她笑着说:“我不管,他爷爷买了一台挂面机,自己给他压面。”
我苦恼地说:“我家的还吃夜奶呢,我都睡不好觉。”
她说:“我家的也吃夜奶。后来,保姆来了,她确实会带,就不给他吃,非到点才给他吃。他现在夜里很少吃夜奶。”
我说:“你家请了保姆啊?”
她笑着说:“是的。”
我说:“保姆一个月多少钱啊?”
她说:“七千。”
“天呐,我自己一个月工资都不够啊。”我说。
“汪萍萍!”里面的医生喊道。
“我先进去了哈!”她说。
“好的。”我说。
汪萍萍体检完出来了,她拎起她的手提包跟我说:“我先走了哈。我还要上班。”
我说:“好的。我想麻烦你一件事,我现在不在《小坛》了,我的体检单子如果送到了《小坛》中文组,麻烦你帮我收一下,放在南门门卫室,跟我说一声,我去拿。”
她说:“好的。我来加你微信吧。”
我说:“好的。”
我体检完,吃过早饭,就回去了。路上,我看到路边有卖小鲫鱼的,就停下来给孩子买两条小鲫鱼。我掏手机付钱的时候,看到了汪萍萍的信息:“大省,你如果不想让他们把体检单子送到《小坛》的话,你就跟护士说一下,在体检单子上写个电话。回头护士直接告诉你去医院拿。”
我当然不想让我的体检单子送到《小坛》。
我赶紧回复她说:“好的,谢谢你,萍萍,我这就回去办。”我转头骑车回到了医院。
其实,说人家有关系,自己不比别人差,也不过是一种自我欺骗、自我安慰。事实上,同样的平台上,有关系的人就比没关系的差吗?不是,相反的,他们很多地方比没关系的人更优秀。比如待人接物,比如见识和兴趣,比如一个阳光明媚的心理。
他们成长在更好的环境里,得到了更多的阳光雨露,和更好的照拂,他们没有经历过风吹雨打,跟我比,他们更悠游自在,他们更温和儒雅,他们更沉着大气。你说,他们是不是比我优秀?
他爹比我优秀,他在他爹的肩膀上生长,生长在肥沃的土壤上的庄稼,自然也是优秀的,如此说来,人家对那些有关系的人物更为和蔼更为悦纳,也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相反,像我这样一个北山里的穷苦人家的孩子,像我这样生长在贫瘠土地上的狗尾巴草,自以为自己也不差,可我又能优秀到哪里去。我的见识,我的视野,甚至我的长期被压抑的性格,跟人家的星光灿烂比起来,我是不是的确比人家差很多。如此说来,人家被提拔,我被踩踏,原也是很公平,原也是应该的。想我一个出生在社会的最底层的人,能够有幸一睹这些富贵人家孩子的身影,能够一睹他们的丰姿,我是不是已经足够幸运,我是不是应该知足了。
6.培训、蓝明
接下来的培训,我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我就打电话问《小坛》杂志社的同事。
“喂,吴编辑!”
“喂!宋编辑!”
“我被《小坛》调出了,今年的培训,我还不知道在哪?你能告诉我该找谁吗?”
“你找蓝明,我这里有他电话,你记一下。”
“好,谢谢你。”
我躲在房间里,打电话给了蓝明。
我说:“蓝指导,我是《小坛》的宋大省。我被《小坛》发配出去了。我的孩子才一岁!”说到这儿,我泣不成声。
蓝指导那边听了,也很同情我。
他说:“孩子一岁,还在哺乳期呢。他们这样是极不人道的!”
我说:“蓝指导,他们把我发配走,我也不赖着。我就想知道马上的培训,我该去哪里。我现在既不属于《小坛》,也不确定下一个单位在哪里,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蓝指导说:“5号培训的时候,你来找我吧。”
我说:“好的,你就在会场吗?”
他说:“是的。”
5号早上,我骑着自行车去了。
蓝指导已经到了。
我去跟他打了招呼,我说:“蓝指导,我来了。”
他说:“你家到这里多远啊?”
我说:“我骑自行车半个小时。我五点钟就起了,在家里帮着老太太照顾宝宝的。我现在去签到吧。”
我知道名单上没有我的名字,我问他:“蓝指导,我的名字写在最后可以吗?”
其实,我知道,培训人员的名单早就被录入电脑了,我这样在纸上写个名字的,培训成绩未必有记录。蓝指导让我写在纸上,也只是让我心理上有个安慰,现实中有个归宿。我现在是个失群的孤雁,漂泊不定了。
他说:“行的。”
在我的左手边,一个小姑娘跟我打招呼说:“宋老师!”
我疑惑地看了看她,认出了一张熟悉的脸。
“你是?”
“我是姚姗,以前在《小坛》跟着您实习过。”
我说:“啊?姚姗,我对你印象很好呢,你是一个很优秀的姑娘。你怎么来这儿了?大学毕业了吗?”
她说:“还没有毕业呢。我是对口的,等到毕业以后来《且戒》。就跟着一起培训了。”
我说:“那真好!”
她说:“老师,你怎么在这儿?”
我说:“我被《小坛》调出了。现在还不清楚是在《且戒》,还是《喵一生》呢。”
姚姗红着眼圈说:“啊?怎么会这样?老师,你看你,头发都白了。”
我说:“没办法。我结婚晚,生孩子生地迟。小孩儿小,夜里还要熬夜带孩子。老地快。”
她擦着眼泪说:“啊,老师,你都有宝宝了?没事的,老师。你要开心一点。”
我说:“好的。谢谢你。老师混到这个地步,遇到以前带过的实习生都不好意思,给你丢脸了。”
她哭着说:“没有!没事的老师!”
中间休息的时候,蓝指导跟我说:“小宋,你想去《且戒》吗?你想去的话,我跟他们社长说说,我比他们大,他们还听我的。”
我说:“蓝指导,我跟您说实话,我离过婚,我的前任就在《且戒》,我不能去。”
他说:“那你是去《喵一生》了?”
我说:“我当时填的就是《喵一生》。不知道是分到哪个部。”
他说:“一般情况下是分到编辑部,你本来就是编辑嘛。”
培训结束了,回到家,我跟老太太说:“我不在《小坛》了,以后的津贴就会少了。以后你要帮我多带带孩子,我要挤时间加班加点了。”
老太太说:“好的。我想夜里带,你又不让我带。”
我说:“你夜里带孩子的话,白天会吃不消的。夜里熬夜,白天头脑昏昏沉沉地怎么带孩子。我夜里带,你保持清醒的头脑白天带,也是对宝宝好。”
我打开电脑,就噼里啪啦地忙了起来。是的,我要忙起来,我要干起来。人家轻视我,我不能轻视自己,人家放弃我,我不能放弃自己。人家不给我赚钱的机会,我就要自己给自己创造机会来赚钱。并且,我要赚地比他们从我这儿剥夺走的那些还要多得多。
7.《喵一生》
七月六号上午,我接到了《小坛》社长办公室司机师傅齐师傅的电话。
“喂!宋编辑!”对方说。
“喂!齐师傅!”我说。
“请于七月七号上午八点去《喵一生》杂志社报道。”对方说。
“好!我知道了。谢谢齐师傅。”
七月七号上午,《喵一生》开会了,我跟着人群去签到。我在编辑部的名单里找我的名字,没有找到。再看看旁边的实践部的名单,里面居然有我的名字。我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谷底。我在编辑部工作了十年,主要是跟文字打交道,现在都年近四十了,让我去实践部,我能适应吗?我被后面的人群推挤着签了字,强打着精神,顺着人潮,找到了我的座位,坐了下来。前面,主席台上,一个个领导登上台阶坐到了主席台的座位上。
主持人开始了热情洋溢地介绍:“大家早上好!《喵一生》杂志社全体成员新一年工作会议现在开始。首先,请允许我介绍与会的人员!《喵一生》杂志社社长杜涉!副社长田舒!本人,《喵一生》杂志社主任毛学望!”
底下的人随着台上的介绍呱唧呱唧地鼓掌。
“新的一年,我们《喵一生》杂志社又迎来了一批新成员。我来隆重介绍一下。编辑部:胡晨编辑!吴雅编辑!周珊珊编辑!”
台下传来稀稀拉拉的掌声。我整理了一下衣衫准备着。
“实践部,宋天宝编辑!”毛学望喊到了我的名字。
我佯装镇定地站了起来。台下又传来稀稀拉拉的几声掌声。
台上的毛学望又开始了他的慷慨激昂的演讲。
我问坐在我左边的一个女士说:“你是哪个部门啊?”
她说:“我是实践部。你呢?”
我说:“我是新来的,被分到了实践部。”
她说:“你以前是哪里的啊?”
我说:“我是《小坛》编辑部的。”
她说:“天呐?《小坛》编辑部的被调到实践部养猫?太作践人了。”
我说:“《喵一生》实践部养猫吗?”
她说:“对呀!《喵一生》杂志社主要是研究猫的。实践部养猫,跟社会上的爱猫人士交流,把掌握的资料和数据提供给编辑部,供编辑部来组稿。”
我说:“我怎么办?这个会我是开不下去了。”
她说:“你不想听,就不要听了,我马上也想走。”
我说:“你叫什么?我加你微信吧。如果会上有什么情况,麻烦你跟我说一下。”
她说:“我叫多利。”
我说:“我叫宋大省,84年的。你是哪年的啊?”
她说:“我87 的。”
我说:“好妹妹!谢谢你了!”
我出来以后到了茶水间,猫着身子,哭着跟蓝指导打电话说:“蓝指导,我是宋大省。我被《喵一生》分到实践部了。听说他们实践部为了研究小猫,养了一堆猫。要天天跟猫打交道。我没有经验,我怎么办啊?我怕我适应不了,干不下去怎么办?我怕我喂着猫就哭了,我怕我迟早被他们搞抑郁!他们这样会一步步把我整个人给废掉的!”
蓝指导说:“你干了十年的编辑,怎么能把你分到实践部呢?你一个外地人,他们这样对你是极不负责任的。”
我说:“蓝指导,我能不能不参加培训了?我实在听不下去了。”
蓝指导说:“不培训就不培训吧。也没什么说法。”
我说:“蓝指导,我要去局里,要个说法去。”
蓝指导说:“你可以去。”
我说:“我去了以后找谁?”
他说:“你就找最大的领导,就找局长。”
我说:“蓝指导,我抱着孩子去。”
蓝指导说:“可以。你就抱着孩子去。你就跟他们说,你一个外地人,他们这样把你胡乱安排,这是极其不负责任的。大省,你不要怕,你就抱着孩子坐在他们领导门口,他们不给你解决,你就不走,你把孩子交给他们。”
我说:“蓝指导,我现在去找还来得及吗?”
蓝指导说:“来得及,只是领导一句话的事。”
我说:“好的,蓝指导,今天是星期天,我明天就去。”
说实话,抱着孩子去,我真的会吗?不会的。我怕我的孩子看到我哭她会害怕。把孩子交给他们,我舍得吗?我舍不得!我怎么会把我的孩子交到他们手里呢?我的孩子会受到多少惊吓?我不会那样做的。我抱着孩子去找他们?我的孩子多么无辜呢?我已经很弱小很悲催了,我还能让我更加弱小的孩子去承受那些无助和绝望吗?我不会那样做,我不会的。我跟他们讨公道?我讨的来吗?
我来到《喵一生》门口,遇到了韩楚。韩楚也是因为资历低,先我一年被发配到《喵一生》的。她比我幸运,她在编辑部。
我说:“韩楚,我要去局里,我接受不了把我弄到实践部。”
韩楚说:“你就这样直接去吗?你不跟社长说说吗?”
我说:“我不想找他了。我就没有想到过他。又不是人家发配的我。跟人家又没有关系。”
韩楚说:“你有情绪我能理解。我一开始也是不能接受。我还去找黄社长呢!我说,‘您凭什么把我发配走?’你去找黄社长了吗?”
我说:“他都要把我发配了,我还去找他干嘛?找他有什么用?”
韩楚说:“你不去找他就等于默许啊。”
我说:“走就走呗。反正是早晚的事。与其在《小坛》耗那么一年两年,还不如早点走。早死早托生。”
韩楚说:“你还是先给这儿的社长说一下吧。反正我觉得哈,你还是先跟他说一下。他如果实在不行,你再去局里。”
我说:“我不认识他。我不知道跟他说什么。”
韩楚说:“你真地就这样直接去吗?你的饭碗还想要吗?你还要不要工作了?”
我说:“韩楚,这跟人家《喵一生》的社长也没有关系。”
韩楚说:“我觉得你还是跟杜社长说说。他就在大群里,他的电话我也有。你可以给他发信息。”
我说:“那我想想吧,谢谢你,韩楚,谢谢你给我温暖。”
韩楚说:“没事,都一样的。我刚被《小坛》调走的时候,我也不适应。大省,你放宽心态,就是被调动了,我们也不比谁差。只是我们没有资历,他们不把我们弄走,动谁?”
我说:“那当然。可是,让我到实践部喂猫,我怕我干不了。”
她说:“那你再跟社长说说吧。”
我说:“好的。”
第二天,我去了杜社长办公室,杜社长抬头看到了我,他客气地让我坐下。
他说:“宋编辑,你的事,我本来想跟你说一下的。后来忙起来忘记了。是这样的,现在《喵一生》编辑部满员了,你就去实践部吧。”
我说:“杜社长,我在《小坛》做了十年的编辑,擅长的是鉴赏语言文字,现在突然让我去实践部养猫,我怕我很难适应。”
他说:“宋编辑,我们实践部也很重要的。实践部的同志要养猫,研究猫,给编辑部的同志提供素材和数据,功德无量啊!实践部养猫养地好不好,直接影响到了编辑部的编辑们的理论根据和水平的发挥。你说,实践部重要不重要?”
我说:“杜社长。我是个书呆子,我以前在编辑部干的就是闷头审稿、校稿的事情。现在突然让我改行去养猫。我怕我没那个耐心,也没经验,我孩子还小,我产后本来精神压力就大。我怕我养不好,对那些猫不利。”
杜社长说:“那你就更应该去实践部养猫了,磨磨性子。你家小孩还小,你正好去养养猫,积累喂养经验啊。我帮你考虑好了,刚出生的一两岁的小奶猫,太娇嫩,你确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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