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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季到来绿满窗》

14. 爷爷半夜里吓唬我

1.凤安中学

开学的时候,我妈妈把我弟弟妹妹都安顿到凡庄小学上学。我回到我们凤安乡的初中继续上学。

我们的宿舍是教职工家属院里的三间瓦房。我们几个初一的女生跟几个师姐住在一起。宿舍里是老旧的灰黑色的木架子床。晚上,一群人拖鞋上铺,准备睡觉了。宿舍里,除了木架子床散发出来的一股子霉味,又多了很多脚臭气。窗外,紧贴着我们床铺的窗外,隔着一层松松垮垮的窗帘,几个男生像游魂一样来来去去,嬉皮笑脸地,叫着我们一个师姐的名字。

“张红!张红!”

我们几个女孩子被惊扰地有些害怕了。被叫做张红的师姐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张红,他们叫你呢!你出去啊!你看他们把人家初一的吓得!”宿舍里的几个师姐冲着张红说,“你要不就叫他们走!”

那个叫张红的师姐这才娇滴滴地朝窗外说:“恁走吧。”张红的头发很长,脸儿很白,看着有些软绵绵的,一副刚睡醒或是就要睡着的样子。

没过多大会儿,那几个男的真的走了。几天以后,我们那个叫张红的师姐收拾收拾东西也走了。

“张红师姐不住宿了?”我们问师姐。

“她不住宿了,她住到保安室了。”师姐说。

“她跟学校的保安谈了?”我们问。

“嗯,早就谈了。那个保安叫景河,是校长的外甥。”师姐说。

“那她不上学了?”我们说。

“不上了。她这样的,早就不想上了。”师姐说。

“她居然跟保安谈上了,好厉害啊!俺以后都得怕她了。”我们感叹道。

“厉害什么?”师姐说,“人家上一届的师姐还谈了个老师呢。人家那个老师还是教物理的,可有才了,还是研究生呢。校长都得优待他。”

那时候,女孩子辍学是很正常的事,她不上学了,也不足为奇。

不久,我们搬宿舍了。大家都住到新建的二层楼里去。张红就住在一楼,跟学校的保安住在一起。我们时常看到她在保安室里出来进去的。我们学校的保安叫景河,当时也就十八九岁吧。他是校长的外甥。他有着纤细瘦小的个子,和白皙瘦削的小脸。他有时候戴着个墨镜,只露出来一个尖尖的下巴。他自己还有别人,或许会觉得他是个酷男和帅哥吧。可在我心里,这样的人肯定是体格风骚外加阴鸷可怕。想想看吧,一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天天窝在一间专属于他的保安室里,跟他金屋藏娇的没有结婚的女人在一起,能干些什么呢。

我爷爷不知道从哪里带回来两身漂亮的衣裳。一身是白色的衬衣和白底黑格子的背带裤,白色衬衣的领口儿上还有一朵秀气的黄色小花。我那时候才十三岁,还没怎么发粗发胖,我把衣服穿在身上,很好看,像个城里的小孩儿一样。另一身是一套玫红色条子绒的的套装,虽然有些掉色了,但是穿在身上,也很好看,也跟个城里的小孩一样。

我问爷爷:“这衣裳是谁给的啊?”

我爷爷说:“是向城的恁瞎子大姑给的。都是恁表姐的衣裳。”

我说:“我怎么没见过你说的这个大姑啊?”

我爷爷说:“她来过荆堂,你小时候见过,不记得了。”

我问爷爷:“俺大姑是瞎子啊?”

我爷爷说:“她从小就看不到,找了恁大姑父也是看不到。”

我说:“那她们怎么生活啊?”

我爷爷说:“你别看人家是瞎子。人家穿针引线,好眼儿的都不如她。恁大姑跟恁大姑父一块儿过得可好了,恁大姑父会说书。人家生了一个男孩儿,一个女孩儿,这两个小孩儿好好的,不就是恁大姑的眼儿嘛。”

我穿着这两身漂亮的衣裳去上学,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家境很好呢。

“宋大省,你是不是独生子啊?”我的一个女同学问我。

我说:“我不是独生子。”

“我还以为你是独生子呢。”她笑着说。

她不知道,我哪里是独生子啊。我不仅不是独生子,我还是贫困户,我还是个没爹的孩子。

我住校自然要带饭,人家带的煎饼咸菜,而我带的是爷爷给我蒸的大馒头和脆疙瘩咸菜。爷爷也没有那么多白面蒸馒头,有时候就给我蒸粗面的馒头,蒸出来黑黑的。我爷爷蒸的馒头用了旧的面头引子,酸酸的,即使是白面馒头,我也吃够了。但是没有办法,我爷爷不会烙煎饼。

有一回,我爷爷给我蒸了粗面的大饺子,我们给叫“大角子。”吃饭的时候,人家吃白白的煎饼,我从我带饭的箱子里拿出来一个黑黑的“大角子。”

“你吃的是什么呀?”我的那个女同学吃着煎饼问我。我看得出来,她不是坏,她是真地不知道我吃的是什么玩意儿。

我说:“‘大角子’,俺爷爷蒸的。俺邻居的老奶奶也蒸地这个。”

我说这话儿的时候,我当时的口气,听起来,好像是一个富家的千金偶尔吃了一次窝窝头儿似的。

是的,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在一个新的环境里,还是想竭力地掩饰自己贫穷的尴尬。

“你咸菜瓶子里装的什么?”另一个女孩子问我。

“咸菜疙瘩。”我说。

“怎么一股子生油味?”她说。

“我没炒,我倒的生的豆油。”我说。

“我能闻闻吗?”她说。

“能。”我说。我当时居然说能。

她拿过我的咸菜瓶子放在鼻子底下皱着眉头闻了一下,又给我放回去了。

我们大多数人大多数时候是带饭,偶尔也去打点菜吃吃。一到饭时儿,卖菜的几家子男男女女就把她们的菜桶汤桶放在宿舍下头的下水道上等着了。打菜的同学拿着自己的不锈缸子跑去了。大家把卖菜的女人包围起来,簇拥起来。使她动弹不得。

“给我!给我!”“给我给我给我!”

卖菜的女人满脸满鼻子的汗珠子,她吃力地拿着大勺子,在少男少女的簇拥里升起来又伏下去。

也有人到学校大门口儿去吃拉面。拉面的是校长的另一个亲戚。他很会拉面。他的面前摆着一桌一锅。那桌是不锈钢的,崭新透亮。那锅里滚着沸水,热气腾腾的。他个子瘦高,高度近视,戴着眼镜,没有下巴,整个脸显得很小,皱皱巴巴的,看起来像是一个姥姥。他扯着一根长长的面,在面前的不锈钢桌子上“砰砰”地甩着、弹着,砸着,舞着。他的明晃晃的镜片闪耀着。衬托着他的面孔也是十分带劲儿,高度兴奋着。我没有钱去吃拉面。也是因为他的那张脸,我没有去吃过他的面。

后来,我爷爷请了南家前的二奶奶来给我烙了一回煎饼。但这不是长久之计,二奶奶也不愿意每个星期都去给我烙煎饼。所以爷爷还是给我蒸馒头,放在黄纸箱子里,用绳子横七竖八地勒上,我带到学校里去。

周五放学,我骑车回家。自行车后座上,用勒车绳子绑着我带饭的纸箱子。过了坦上集的时候,下大雨了。我没有雨衣也没有雨伞,只能飞快地蹬着自行车往家赶。那天的雨不冷。我只顾着往前冲,不知道后座的纸箱子已经被大雨淋透了,纸箱子坏了一个角,大馒头从里头滚了出来,掉到了我身后的公路上。

我的小学同学张大龙骑着自行车从我的左后方超上来。

“宋大省,你的馒头掉了!”他在雨里朝着我喊道。

我赶紧停下自行车,朝后头一望,可不是嘛,两个白白的大馒头掉在大路上了。我捡起馒头,就朝纸箱子里头放。纸箱子早就被雨给淋坏了一个角了。我顾不了那么多,赶紧用勒车的绳子把纸箱子胡乱捆一下,骑上自行车继续往家赶。

到了爷爷家,雨终于停了。

我爷爷难得的买了一条鱼家来。

“雨太大,人家水库边儿上养鱼的,鱼都死了,拉到庄上来贱卖。我买了一条。”

我爷爷锅里烧着鱼,我在心里想着路上的事儿。我跟张大龙很久都没见过了,我们不在一个班。这次难得的见面居然被他笑话了。我知道他不会笑话我。他知道我家庭困难,他还给过我一个大西红柿呢。不过,我家也不是他想象地那么穷。你看,我爷爷今天,还烧了一条鱼呢。

我想着路上的事,漫无目的地走着。竹来家的代销店门前,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下,落了一地的梧桐花。一朵朵的梧桐花,像一个个淡紫色的小喇叭,淡紫色的“喇叭”上面,布满了紫色的星星点点。“喇叭”芯子里,是黄色的花蕊,散发出浓郁的并不芬芳的气味。

蓬蓬的树荫下,摆了一张台球桌。吕四是这张台球桌的常客。他平时偷鸡摸狗,不务正业。村里闹賊,人家都怀疑是他干的。他老实敦厚的爹,正沉着脸从我爷爷家门前走过。

老娄奶奶坐在自家大门口儿,拿着蒲扇,看见吕四的爹经过,就赶忙问他:“他大哥,恁这是到哪去的啊?”

“去喊那个有功劳的吃饭去!”吕四的爹一边愤愤地说着,一边低着头往前走。

梧桐树下头的台球桌是竹来大爷家的。竹来大爷有五十多岁,他儿子吉祥大哥十七八岁就结了婚。大嫂子双眼皮大眼睛,个子高高,白白胖胖的。他们生了一个小男孩儿。吉祥大哥家就住在我爷爷家前头。竹来大娘跟竹来大爷看着他们的小店,吉祥大嫂子带着她的儿子在大街上玩。竹来大爷高高大大,不怎么说话,竹来大娘跟谁都温温和和的。

吉祥大哥被人家喊去打牌了,该吃饭了也不回家。吉祥大嫂子带着她家的小男孩站在人家屋后头喊:“吉祥!回家吃饭了!家也不回!孩子也不问!天天打牌!天天打牌!死在人家里算了!”

不一会儿,吉祥大哥从人家家里窜出来了,他窜到大嫂子面前,对着她就是一阵打。刚刚下过一场雨,地上全是泥,吉祥大嫂子一屁股跌在泥水里。

大嫂子立马用带着哭腔儿的声音又哭又骂:“你个逼样的,逼样的!养汉头将的!”

竹来大娘从小店里跑了出来,带着哭腔儿劝架:“小吉祥啊!小吉祥啊!”我吓地赶紧跑回我爷爷家里。

“吉祥再去打牌,我就去喇叭头子里骂!谁让吉祥去他家打牌,我就骂谁!”大嫂子恨恨地说。

星期天下午返校的时候,天正下着小雨。我正骑着自行车进校门的时候,看到了我那个师姐,她正推着自行车慢吞吞地走在我前头。她穿着红色的衣服,头发上有蒙蒙绒绒的雨雾。她的腰身比以前要粗壮地多,听说她已经怀孕了。

我初中的学校是在凤安乡。凤安街姓景的,是全乡皆知的高门大户。等我上了初中,身边有很多姓景的。

我们初一年级也有很多姓景的。最出名的是一个姓景的男孩子,名字我忘记了。姑且叫他景明吧。景明家在凤安街好像很有势力,他在校园里也很有名气,他的名气倒不是因为他有什么才华,而是因为他在打架斗殴、寻衅滋事和乱搞男女关系方面首屈一指。

一天,景明居然来到了我们班,站在了我的课桌前。我那时候正坐在座位上,我的座位恰好是进门的第一排。课间,旁边没有几个人。我不敢抬头看他,我就低着头,像是一个低等大臣面对皇帝的问讯。景明则是垂头看着我。我虽然不敢看他,但是大概知道他整体形象是棕黄的、暗灰的,个子也不高,相貌也普通。

景明发话了:“你帮我写一篇作文行吧?”他声音并不高。他大概是听谁说我写作文不错,一时心血来潮来看看我这个人吧。我心里没底儿,不敢惹这个太岁,也害怕与他牵扯会引来杀身之祸。我就低着头为难地说:“我也不会写。”他看我为难,也就不吭声儿了,不一会儿,他就离开了。这以后他也再也没有来寻过我。

到了初中,我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学。中午的时候,人家有的同学都在教室自习,我就跟两个凤安街的姓景的女孩子到操场去玩,三个人各自拿着一包榨菜,蹲在地上吃,吃地嘴巴红红的,然后到操场上荡荡秋千,翻翻单杠,一直到下午上课才回到教室里。等我们回到教室,教室里的同学已经坐地满满当当地了。

我除了语文政治历史,其他的都不好。数学不好,几何不好。生物不好,地理更不好,我搞不懂什么地球的东经西经黄赤交角。反正是跟理科沾边儿的都不好。

我的英语也不好,经常不及格。也无怪,五年级升初中的那个暑假,人家都上了补习班。我去了南乡,什么也没上。

老师在讲台上教我们ABCD,我根本就不感兴趣,我看着书本上的课后练习,也不知道那是一堆什么东西。

我喜欢上音乐课。我们的音乐老师也教我们唱歌。我还记得他教我们的一首歌:“鲜花曾告诉我,你怎样走过,大地知道,你心中的每一个角落。”这首歌我很喜欢,以后的很长时间,我都爱唱。音乐老师教我们的时候,我看到他是一个很有点斯文很有点才华很有点英气的年轻男人。

我们的校长有时候也很慈祥,经常,我看见他背着他的女儿走在校园里的小路上。我们学校好像为教职工的小孩子办了一个托儿所,里面有很多老师的小孩子。有的时候,我在那个坐满小孩子的教室前路过,看见我们的音乐老师弹着钢琴像模像样地教他们唱歌。

有一回晚上,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大概是查宿,我们音乐老师居然到了我们女生宿舍。那些女孩子都很兴奋,围着他“叽叽喳喳”地。音乐老师在一群女孩子的包围下,也很兴奋,他面朝北坐在床边儿上,一个很活跃的女孩子坐在他的身旁。他的手放在那个女孩子的裤兜里。那个女孩子,就是当年跟我一起争抢我爸爸手里的气球的那个。此刻,她的脸上喜气洋洋,放射出红红的光。

不久,听说我们的校长要调走了。继任者外号叫“大熊猫”。大熊猫长得很胖,满脸肥肉,浑身肥肉,开会的时候,他说起话来声音并不高昂,倒像是我的哪个亲戚在跟大家诉说衷肠,颇有些亲切的味道,给我似曾相识的感觉。我虽然觉得他那种亲切的语调非常亲切,但是我又并不喜欢他的这种亲切,因为我觉得,他其实并不亲切。他实在肥胖,连他的亲切的嗓音里都飘着一股子猪油的味道。他的脸上也是油光闪闪,满面红光。

旧校长要走了,“大熊猫”让我们这些学生列队夹道欢送。我们正上着课,忽然被老师叫出去,沿着学校大道两边的下水道,排成两列,手里还挥动着小红旗。嘴里一阵阵地有节奏地喊着:“校长好!”“校长好!”“校长好!”老师站在一边,抱着膀子看着我们的表演。

校长背着手,昂首挺胸地走了过来,又走了过去。

看着校长远远离去,我们才结束了这场闹剧,又回到教室里。

这是继任者“大熊猫”给他的前任搞的欢送仪式。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大熊猫”的心里肯定很高兴吧。

教工宿舍的后面就是我们开大会的操场。

新上任的“大熊猫”召集我们在这儿开会。所有的大队人马都集中在这儿。人们一排排地站着,会议还没有开始。不知道哪个班的一个男生突然叫了一声。

“大熊猫”瞪眼过去,问一声:“是谁?!”

“是初二三班的!” 他身边的执事应声答道。

“大熊猫”怒道:“揍他!”

那人快步奔过去,朝着那个叫喊的男同学奔过去。我们都被吓怕了,像是兵马俑一样地站在原地,不敢吭声儿。不知道那个执事是动用了哪个门派的招式和拳法,他很快就把那个男生打倒在地了。众目睽睽之下,那个男生像一条狗一样匍匐在地上。我不知道他的爹娘是谁,也不知道他是谁家的儿女。那时候,学生被打很正常。那个男生倒在地上,我们也习以为常。

该上体育课了。体育老师拿着个青绿的小苹果啃着,一言不发。我们几个小纵队的人马老老实实地站着等他。体育老师在啃他的小苹果,边啃边吐。看得出来,他的心情非常不好,寝食不安,难以下咽。他哪里是在吃苹果,他分明是有苦难言,用这个象征着智慧和爱情的苹果来折磨自己呢。

“滚!跑!”他歇斯底里地朝我们嘶吼道。

我们几队人马乖乖地沿着操场跑起来。

“体育老师失恋了。他对象把他踹了。”有人悄悄地说。

那时候,我才十三四岁,经常想妈妈,哭,厌学。我不想上学了。在一个黄昏,我在古道西风里用自行车驮着我的课桌跑到了姥娘家。

“你不想上学怎么办啊,我也没有办法。等恁妈妈来的时候,再把你送到学校去。”我的小脚的姥娘说。

“外甥女,你还是得去上学。恁舅以前也逃学。我劝他,他还要揍我。你看,恁舅现在好吧。人家当老师了。”我大姨说。

我二姨抱着膀子也来了。她刚走到我姥娘的大锅前,我姥娘就跟她说:“恁三妹妹上回来,给小宝买的一瓶油,你给她倒到锅里炼炼。回她上学的时候带上。”

我二姨就去烧锅给我炼油。那瓶油在锅里滋滋地响。我二姨坐在板凳上,一声不响。我看着二姨的后背,我知道,二姨的日子也是过地贫穷而绝望。

“恁妈妈的两个箱子还放在俺家里的。”我姥娘跟我说。

“啊?恁屋里头的那两个箱子是俺妈妈的?”我说。

我走过去,打开箱子。里头的衣裳都是好好的,崭新的。我像是发现了一个宝藏。

“那都是恁妈妈‘下红’的时候的衣裳,你不要给她胡乱动哈。回她吵你。”我姥娘叮嘱我说。

“哦。”我答应着,“我想挑几件衣裳穿。俺妈妈现在也不穿了。”

“那些衣裳都是恁妈妈自己缝的。都崭新。你望望你能穿吧。”我姥娘说。

我望望那些衣裳,领子是竖领儿,前头还是带大襟的。布料过时,式样老气,剪裁也土气。可是我实在没有衣裳穿了。最后,我挑出来一件蓝色的褂子。留着我冬天笼袄穿。

我妈妈来了,她把我送到学校里去。

“我这回把你送回来,你可不要再逃学了。我还得回去,还得照顾恁小弟小妹。我顾不了你。”我妈妈跟我说。

“嗯。”我在嘴里答应着。可是,我想着马上就要离开我的妈妈,还有马上就要孤身一人的自己,我的心里多么孤单弱小无助啊。

我妈妈走了,我一个人坐在宿舍里,看着我一点都不喜欢的宿舍,想着更加不喜欢的教室,那时候,上学对我来说,真是很大的煎熬和痛苦。

如果一直那样下去我可就危险了。后来,我们班换了一个刚毕业的英语老师,她姓王,叫王映红,她戴着一副眼镜,显得斯斯文文,干干净净。她的头发高高地编起来,用一根玛瑙似的簪子别在脑后头,显得端庄又玲珑。她并不是最漂亮的,但她亲切,爱笑,她在我们的心目中是最可爱最漂亮的。

“Class bigen!”王老师走上讲台说。

“Stand up!”课代表说。

“Good morning, class!”

“Good morning teacher!”

“好,我请两个同学来读昨天的课文。”王老师说。

“宋大省!你读Hanmeimei。”

我嗖地站了起来。

“宋刚端!你读Jim。”一个叫宋刚端的男生也站了起来。宋刚端成绩很好,英语也很棒。只是,他的家庭条件应该也不好,他穿着一件并不新潮的蓝色的衣裳,鼻子上总是有擤过鼻涕留下的两道红杠。

“宋钢蛋!”台下的同学小声儿地笑着说。

“好,开始!”王老师说。

“Hello!”

“Hello!”

“My name is Hanmeimei .Whats your name?”

“My name is jim Green.”

“How are you,Miss Gao?”

“Fine ,thank you .”

我就这样喜欢上了英语课。

我认真地记笔记,记单词,背书。上课时,我积极举手发言。

“宋大省!”王老师又叫我上黑板默写了。我为了表现好,事先用蓝色的圆珠笔把单词偷偷地记在手心儿里,以防万一。

“beef,牛肉!”

“orange!橙子!”

“cabbage!卷心菜!”

王老师一个个儿地抱着单词,我一个个儿地写着。写完还学着她的样子,把双手斯斯文文地放在一起。

“宋大省看了!她手心儿里记着的!”台下有人举报我说。

“啊?宋大省看了吗?”王老师说,“她没看啊!”王老师抬抬她的戴着眼镜的眼睛看看我说。

“她手心儿里有!”台下的同学说。

“她没看就行!”王老师风轻云淡地笑笑说。

我不知道王老师知不知道,我手心儿里记着单词,可是她没有戳穿我。我手心儿里真的偷偷地记着好几个单词。可是,我的默写真地在慢慢地变好,我的英语成绩也在慢慢地变好。

“哪位同学来背昨天的课文?”王老师说,“宋大省!”

“This is Uncle Wang .Uncle Wang likes making things.He makes many things.Today he is making maching.”我一句句地背着。王老师笑眯眯地看着我。

我从一个英语差生慢慢地成了一个英语课上的骨干。我不仅可以流利地背书上的段落,我还可以一鸣惊人,说出别人不会的答案。

过了一段时间,我爷爷跟我说:“省儿啊,我看你上学带的被太薄了,到冬天不暖和。我去卖烟叶,买几尺布,买点棉花,给你套床新被。”

我说:“行。爷爷,咱去赶哪个集啊?”

我爷爷说:“咱去赶车辋集。”

那时,没有什么亲戚可走。我就喜欢跟着爷爷去赶集。我们走的是白山家前的那条大路,那是一条新建的柏油公路。路上是细细的小石子。路两旁,全是山。越往北,越是一座座高高的青山。山连着山,山挨着山。

“这个是猪山,那个是羊山。这个是马山,那个是虎山。”爷爷一一指给我看,“猪山矮,羊山长,幸有马山挡一挡。没有马山挡一挡,虎山过来吃猪羊。”

我跟着爷爷走一段路,自己就蹬着自行车骑一段路。到了快下坡的时候,我犹豫着要不要下来推着自行车走。可我看那坡不是很斗,要是推着走,要走好一段路。于是,我还是决定骑车下坡。我把腿别到大梁下头,紧紧地握着车把,刹着闸,骑着车缓缓地从高岗上冲下来。

一开始,我还能控制地住车速,越往下,陡坡的冲劲儿越大,我的自行车越来越难以控制了。无论我刹手闸,还是把脚蹬子往后蹬,来刹脚蹬子上的车闸,我的自行车都不再听我的指挥了。它像是失控了一样,一个劲地往前冲。我吓地不知所措。那时候汽车不多,但是我远远地往下看去,山坡下,在我的自行车正前方,还是有几辆汽车和过往的行人。路边上,还挺着几辆人家的自行车。完了,我要撞车了。怎么办呢?我是继续由着我的自行车往前冲呢?还是把车把松了,任凭这自行车撞到哪里去呢?还是我抓着车把先自己摔倒在公路边上呢?我还是决定自己紧紧地握紧车把,即使是自己控制不了自行车了,也还是绝不放手。就这样吧,听天由命,我只尽自己的力量,至于它要撞到哪里,会把我摔成什么样儿,那我就管不了了。

我的自行车飞速地冲下坡。意外的是,那些坡下的车都自动地避开了我。我蹬着这辆根本刹不住的自行车,居然没有撞到哪个。等我到了平地上,我赶紧下来,推着车站在路边,等着我爷爷。

爷爷带着我又走了一段路,到了车辋,爷爷带我去了一个我从来没去过的二爷爷家。爷爷带的礼物是山芋干子换的一笎子烧饼。

“过死念儿了,带她来走走亲戚!”爷爷笑嘻嘻地跟人家说。

二爷爷、二奶奶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二爷爷陪着我爷爷说话,二奶奶去买了豆橛子、猪肉回家。我站在锅台旁边看二奶奶炒菜。二奶奶把菜烧好了,叫我坐在饭桌上跟着一起吃。二奶奶炒了猪肉烧豆橛子,我就着我爷爷买的烧饼吃。

我们到了集上,等爷爷把他的烟叶卖完了,我跟着他到了卖花布的摊位儿那儿,选来选去,选了一块绿底带粉色莲花的花布,让卖布的撕了,包好。

我又想给自己做一身衣裳。我选啊选,选了一块红色带白杠的格子布来做褂子,又选了一块黄色带黑杠的格子布来做裤子。买好了布,我骑车跟着爷爷回家了。

回家的时候,我们不走大路,爷爷带着我抄近路,走别人的庄上。爷爷跟我说,我老爷爷他们没迁到荆堂前,就住在这个庄上。荆堂在水库东,这个庄在水库西。既然路过了,我爷爷就带我去看看这个庄上的一户本家。开门的是一个跟我爷爷年纪差不多大的小老头。小老头把我们让到家里,我们坐了一会儿,我爷爷跟人家说说话,我们就离开那户人家,准备回家了。我们在庄里走着,整个庄几乎是建在一个小山坡上。脚底下,满大街都是大大小小的青石头,铺地密密麻麻地。那些青石头,有拳头大小,有的是烟灰色,有的仿佛带点蓝,泛着白白的光,走起路来硌地慌。

路两边是错杂丛生的柿子树、梨树,这些都让人觉得这个庄很是荒凉。

花布买好了,接下来就是套被子了。东善的娘,我们叫她老刘奶奶。我爷爷,我妈妈,都跟老奶奶处地很近乎。我爷爷在天井里铺上塑料纸,喊老刘奶奶来帮忙套被子。爷爷包了素菜饺子,还炒了菜,那几盘子菜也都是素菜、豆腐,没有鱼肉。

该吃饭了,我爷爷让老刘奶奶坐在上位上。跟她说:“大婶子,我也没弄什么好菜,我就包个饺子,炒盘子豆腐。你将就着吃。”

老刘奶奶看着满桌子的饭菜,很是满足,嘴里连连说着:“天父哎!天父哎!”

被子,我爷爷是可以帮我套的,可是,我的褂子、裤子,找谁帮我做呢。

我爷爷说:“恁金荣大姐会裁缝,让恁金荣大姐帮你做衣裳吧。”

我就提着塑料袋里的两块布到了金荣大姐家。

我进了她家大门,喊了一声:“大姐”。

金荣大姐从屋里走了出来。

大姐问我:“大省你来了?你来有事儿吗?”

我说:“大姐!我买了两块布,想让你帮我做身衣裳。”

金荣大姐说:“行。”

我说:“那块红布做褂子,那块黄布做裤子。”

金荣大姐说:“行。”

我又说:“大姐,我喜欢穿背带裤,你能给我把裤子做成背带裤吧?”

大姐说:“能。”

我说:“那谢谢大姐了。手工费是多少啊?”

大姐说:“不要了。”

我说:“啊?那不是太耽误你的功夫了嘛?”

大姐说:“没事儿。你过两天来拿吧。”

我说:“行。谢谢大姐。”

过了几天,我去大姐家,大姐把她给我做好的衣裳拿给我。我看了看,是我喜欢的背带裤,就高高兴兴地拿回家了。

我回到家,跟我爷爷说起金荣大姐没要钱的事儿。

我爷爷说:“恁金荣大姐跟恁大娘,还有她那个小男孩儿,娘仨儿,前阵子生病了,差点没抢救过来。碰到个好医生,把她娘仨给抢救过来了。还没要钱。”

我说:“俺大姐跟俺大娘得的什么病啊?”

我爷爷说:“不知道。听说是遗传的病。都上电视了。电视里放的,恁吉祥大哥捧着红旗,去感谢那个医生的。”

又是一个星期天。我爷爷刨回家的山芋放在框子里,靠在他的小花园的墙边儿上。天井里,平平整整的地面上,铺着一层细沙。这细沙,有我爷爷之前从家东杨树行子里推来的,也有刨山芋的时候从地里带出来的。

傍晚了,我爷爷忙着在锅屋里烧饭。我闲着没事儿,突觉一阵肚子疼。那阵子,我有点迷恋武侠。心想,是不是我来练练武功,锻炼锻炼身体就好了。我就在爷爷的院子里耍起了自创的武功。然而,肚子还是有点酸疼。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等我到了学校。又过了几天,我上厕所的时候,无意间看到我的裤头子上头红红的一片。我的那个裤头子是蓝色的,带着一些黄色的小碎花。原来它是很好看的。现在已经洗地发白了。为什么我的裤头子上有血,这是怎么回事?我看看身边其他的女同学,突然明白了,是我来月经了?我第一次来月经了!我来月经好几天了我都不知道!

是的,我那时候不是每天都换裤头子的,我除了身上穿的一个裤头子,根本就没有第二个。我那时候既不知道裤头子要每天换洗,也不知道再去买第二件。我就一直穿着一个裤头子。并且,这种状况维持了好多年。

我赶紧去买了一刀卫生纸来。我把卫生纸放到床上,不知道怎么叠。同宿舍的一个女生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了。

“来!我教你!”她说。

那时候,还没有几个人用卫生巾。有一天,我去南家前兰兰家的小店去买卫生纸,二奶奶坐在小店里。她把一刀卫生纸通过小窗户递给我说:“小娟也来买卫生纸了。她使得可快了。一天一刀!跟杀猪的似的。”

穷人的冬天是根本没办法遮掩的。很快,我就没有衣裳穿了。我把我从姥娘家拿来的我妈妈的那件带大襟的褂子拿出来,当做笼袄的褂子穿。

我的英语越来越好了。一次,英语试卷发下来的时候,我居然得了96分,全班第一。

一天,王老师上英语公开课了。我当然也是积极地发言,想要把她的课烘托地热烈圆满。我起来回答了好几个问题,王老师的课上的也很精彩。要上黑板默写的时候,我还是积极地举手了。但是我穿的衣裳太过时了,让我上黑板上板演,我是很不自信的。我想,王老师不会叫我的吧。我穿成这样到了黑板上,她会不会觉得我给她丢脸啊?我上黑板的话,我的带大襟的褂子,不是给那些听课的老师看到了吗?我一个英语课上的佼佼者,居然穿这样的带大襟的褂子,那些老师怎么想我,怎么看我呢?

但是,王老师还是叫了我。

“宋大省!”她说。她还是一如往常的笑着。我穿着臃肿厚重的棉袄,和我妈妈的带大襟的蓝褂子到黑板上去了。台下,坐着很多听课的老师。有一个,还是我印象很深的长得很帅的打扮潮潮的嘴唇红红的男老师。我上去写完答案,又从黑板上走下来。那些老师一定看到我那件带大襟的褂子了吧。我虽然英语成绩很棒,可是我的穿着太给老师煞风景了。

2.寄姑篱下

又一个夏天到了,我的脸上长了很多劲疙瘩,也就是青春痘。我自己到药店里问问医生,医生给我一支药,我抹了也没有多大的用。那时是夏天,苍蝇蚊子很多,尤其是绿豆蝇很多。我爷爷用他的小喷雾器,兑了敌敌畏的药水,成天在屋门口儿喷药水儿。

我百无聊赖,学习也没有劲头。就呆呆地捧着一本书看。西墙头下面,一群母鸡在蓝色胶丝网围成的围栏里咕咕地叫着,踱来踱去。南墙头上,鲜绿的丝瓜藤长得正盛。夏天,爷爷种的豆角、丝瓜很多,可以自给自足了。烧饭的时候,我爷爷摘几个丝瓜,用刨子削削皮,放上葱花一起炒炒,就成了很好吃的一碟菜。

眼下,没什么需要我帮助爷爷干的农活儿。我爷爷戴上席甲子去西岭上薅草去了。

临走前,爷爷跟我说:“省儿,你在家里吧,我上西岭薅草去了。”

我跟爷爷说:“爷爷,天太热了,恁还去薅草啊?”

我爷爷说:“天热,才能长庄稼。不长庄稼,老百姓吃什么啊。我走了,趁着凉快薅薅,等到晌午头儿,太阳毒了,就薅不了了。清起薅的草就给晒死了。”

那阵子,我住我二姑家。我因为长大了,不住我爷爷家了。二姑家的大表姐在别的地方上班,很长一段日子才回来一趟。二表姐每天打扮地好好地,骑着自行车去五叔的厂里上班,也不怎么回来。听说二姐上班的地方,五叔在那里当科长,二姑这是借了娘家的光。

夏天,二姑家忙着薅草。我因为脸上生了疙瘩,太阳一晒火辣辣地,我就没怎么去二姑地里找她。我二姑明显地不高兴了。

有一天晚上,我去我二姑家,我二姑干活儿还没回家,我就先睡了。没多久,二姑回来了,还有鹏飞,鹏飞帮她干活儿,也跟着回来了。鹏飞是我二姑二小叔子的大闺女,我二姑平时也不怎么待见她。

可是,今天不一样。二姑带着鹏飞大张旗鼓地刷锅、烧水,高声地跟鹏飞说着话。

“哎!还是俺鹏飞好!俺鹏飞勤力,孝顺大娘!俺鹏飞今天去给大娘干活儿了!走!给大娘烧锅去!把柴禾烧地旺旺的,大娘给你下面条子吃!”

我睡在床上,我二姑说什么我听地清清楚楚地,她是故意说给我听的。鹏飞还是个天真的小女孩儿,她那时候才八九岁,根本不知道我二姑跟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别有用心的。她只知道我二姑那天对她格外热情,她受宠若惊地热火朝天地跟着我二姑烧锅。

“哎!鹏飞真勤力,面条子下好了!大娘多给你捞哈!给你捞一大碗!”二姑高声说道。二姑捞上两碗,就跟鹏飞一起坐在堂屋里吃起来。

二姑边“呼啦呼啦”吸着面条子,边格外亲香地关心着鹏飞:“鹏飞,面条子香吧!好好吃,吃完大娘再盛!走满天下端着碗,光喜勤力不喜懒!”我知道二姑嫌弃我不去西岭帮她干活儿,生气了,故意敲打我,就眯着眼装睡,不吭声儿。我妈妈不在家,我到处寄人篱下。鹏飞当时只有八九岁,她也是难得的帮我二姑干一次活儿,平时也没见过二姑给她吃过什么好东西。

过了几天,吃完早饭,上午九十点钟的时候,我主动去西岭上找二姑,她在玉米地里薅草。大夏天,太阳很高了。我脸上的疙瘩,在太阳底下,晒得红红的、辣辣的。我到了西岭上,左前方的高岗上,隔着十几步的距离,我二姑从地里走出来了。

她看到了我很惊讶:“你怎么来的?”

“我来帮你干活儿,二姑!”我说。

“你脸上怎么回事儿,长那么多疙瘩子的?娘啊,真吓人!不是小老头儿天天拿喷雾器喷敌敌畏,给你熏地吧?你回去吧,别来干活儿了!”听了二姑的准许,我才折返回爷爷家去。

晚上,我来二姑家睡觉,我跟二姐睡在大立柜隔起来的西屋,那是大姐和二姐的床铺。二姑和二姑夫睡在东屋。

我们大家还都没睡着的时候,二姑夫开始问我话了:“大省,你知道恁妈妈搁南乡的地址吧?恁妈妈到底搁哪啊?”

这样的问话,我从小就被人家问惯了。对于这样的问话,我早有心理准备。我妈妈早就跟我说过很多次,我妈妈在外头躲计划生育,谁要是真地可怜我们,那就对我这样的缺爹少娘的孩子好一点,遇到给口吃的,给口喝的。不安好心地问我妈妈躲计划的地址干什么?是要把我们告给计划生育小分队,让人家把我妈妈抓起来?还是要跑到南乡,来给我们捣蛋,让我们在南乡混不下去呢?总之,问这种问题的人大多是没安好心。问这种问题的人都是坏蛋,我是坚决不能告诉他们。但是,我还是个小孩,又要住在二姑家里。所以,面对二姑夫的问话,我既不能跟他说实话,也不能让他知道我故意不想告诉他。那我就要装作不知道,而且一定要装地诚恳一点。

于是,我就装着迷迷糊糊的样子说:“我也说不清哦。就知道是南乡。”

二姑夫说:“那个庄叫什么名儿?”

我说:“我也不知道,没听说过。”

二姑夫说:“那里是不是有一座桥啊?”

我想,大桥可多了。你就是知道大桥,也找不到我妈妈。

我就说:“嗯,是有一座桥。”

我二姑虽然默不吭声,但我知道她也在屏息倾听,她也想知道关于我们在南乡的一些更加确切的信息。她也想问,但是她不吭声,不参与问话。我知道,她是忌惮我妈妈,她怕我背地里告诉我妈妈,我妈妈背地里骂她。二姑夫也没有再继续难为我。他看我一问三不知,也就不再往下问了。

我二姑说:“你说,我那天看到俺大兄弟了。看到他从西北上石塱那里骑着大马来了。到了我跟前啊,普通一下倒下去了。”

二姑夫说:“我冬天看大棚的时候,看到家军了。那天晚上,我自己在大棚里,看到他来了。我跟他说话,‘兄弟你来了!兄弟你坐!’他就坐下了。我说,‘兄弟,你喝酒吧,我回家拿酒,咱一块儿喝酒哈!’说完,我从大棚里出来,撒腿就往家跑。”

当时夜色漆黑,二姑夫应该很害怕吧。呵呵!我当时心里有些庆幸和高兴。庆幸的是,我爸爸的魂灵还来过这世间一遭,高兴的是,我爸爸的魂灵让我二姑夫受到了惊吓!我爸爸生前老实本分,我们家贫寒孤单,眼下,除了爸爸的魂灵,还有谁能来为我们孤儿寡母做些什么呢?

不久,我听到二姑的声音:“别碰我!你恁烦的,别碰我!”我从二姑的声音里听出了二姑真正的厌烦和拒绝。他们大概不会发生什么了。不久,我们大家就都沉沉地睡去了。

星期天,我无事可做,就骑着自行车到处溜达。我溜达到杜村家后河沿那里的时候,居然看到我妈妈了。她顶着炎热的大太阳从南乡回来了。

我问她:“妈妈,你怎么回来了?”

我妈妈说:“你脸上不是长疙瘩吗,我不放心。回来看看。人家说的,用雪花膏配上药抹脸,能治好。我给你买了几支药水和雪花膏。等回家我给你配好,你自己抹抹。”

我跟着我妈妈一起回了家。我妈妈把一个药盒子里的一支药水拿出来,到外头天井里,用石头敲碎了,倒进一瓶雪花膏里。

她把那瓶雪花膏给我:“这个药配着雪花膏抹脸,能治你脸上的疙瘩。你自己带着抹吧。我得回去了。这是四十块钱,你自己留着喝茶。你省着点花。”

我说:“你今天就得走啊?”

我妈妈说:“我还得回去。恁小弟、小妹都上学。我今天回恁姥娘家,明天早五更就得起来。”

我说:“你走哪?走西山啊?”

她说:“嗯。天热,我步撵走,得抄近路。”

我说:“你自己走西山不害怕啊?”

我妈妈说:“我自己去南乡,都是住在恁姥娘家,四五点钟就起来。走西山这条路。西山这个地方紧,幸亏我是金骨人,要是糠骨人,就不行了,早就招了邪气了。”

我说:“我跟你一块儿走吧,我去学校。我还能跟你一块儿走一段路。”

我妈妈说:“行!”

我星期天返校,我妈妈正好要去南乡,我推着自行车,跟她一起走在坦上集前面的柏油路上。前面不远,就是我的学校了,而我的妈妈,她就要去我姥娘家投宿,准备第二天踏上去南乡的路。我很想妈妈,心里难过,有万般不舍,可是又无可奈何。我推着自行车,眼泪“哗哗”地往下落。我是三姐弟中的老大,我向来是不跟她撒娇的。在我妈妈跟前哭,我其实还有些不好意思。

我妈妈安慰我说:“别哭了,你一个大闺女,在路上哭不好。你以后可不要一个人在路上哭哈。眼泪往肚子里咽!人一哭,还会中邪!”

我哭着说:“我知道。”

到了学校门口,我妈妈目送我进了学校,她就一个人走了。我也红着眼睛推着自行车回到学校。

我妈妈来的时候给我的那四张十块钱。我怕都带在身上弄丢了,就只带了十块钱,把剩下的三张十块钱放在我家床底下。我家床底下有一块大石头,我就把那三张十块钱放在那块大石头底下压着。每次我花完手里的十块钱,就再来我家,趴在床底下,把那块大石头挪开,把下一张十块钱拿出来。

有一段时间,我可能忘记了我家那块大石头底下还有一张十块钱了。等我想起来以后,就跑回我家,把那块大石头挪开来,一看,那十块钱在那儿呢,可是已经发霉了,粉化了。我呆呆地看着这张彻底不能使用的十块钱,脑袋里蒙蒙的,一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把那块大石头再压上去,再一次挪开来,希望还能看到那张完好无损的十块钱。可是,真的没有用了。好好的十块钱就这样被我给浪费了。

一天下午,我同学跟我说,有人找我。我一看,是二姑家的大表姐来了。她的两个手里,拎着大包小包的。我知道她这是从外头打工回来了,她可不是专门儿来看我的。但是大表姐是二姑家的人,是贵客,我还是喜出望外,要拿出十二分的热情来接待。

“我刚下车,我拿的东西太多了,我用用你的洋车子。”大表姐说。她就站在我宿舍楼前停自行车的地方。那里,有一堆自行车,我的自行车也在那里停着。

“哦,我还有几节课。没事儿,我跟你一起走吧。”我说。那时候太阳还高,离放学还早,最起码还有两三节课。可是大表姐说要用我的洋车子,我不敢怠慢。好像,那时,我自己对学习也有些厌倦。学校里管理学生的老师看了我一眼,他见我身边有一个校外的大姑娘,也没说什么。我就回到宿舍收拾了一个小包,跟着大表姐一起回家了。

我知道,大表姐自己没上好学,她对于上课这回事儿是不当回事儿的。何况,她现在打工回来,肯定往家买了不少东西,她是急急地要带到她家里去。我在她家寄宿,她的事儿,我焉有不从之理。我就这样旷了课跟大表姐一起回家了。那时候,学校班里管地也不严,我旷课了,好像也没人管。

我记不得是她带着我,还是我带着她了。总之,我们就这样到了杜村河沿儿。杜村河沿儿发大水了。水深齐腰,一排石碑搭的小桥已经完全被水给淹了。大表姐推起我的自行车,我跟在她后头,蹚着水往前走。走是走得动的,只是自行车在水里推不动了。水是从北往南流。我们横断水面,从东往西走。这样的水深,要不是有大表姐给我壮着胆儿,我自己还真的害怕呢。

自行车在水里可不像人那么灵便,它被从北往南的水溜子给推着,向西根本前进不了了,它前进不得,想滑倒,想睡觉,想顺着水往南漂。我知道,搞不好,我也会随着水流漂跑了。要是真地被大水给冲走了,要一直给冲到会宝岭水库的闸门那里,才会停下来呢。大表姐艰难地把自行车往前推着。“你慢点儿。”她说。我跟着她的步子往前挪动着。水还是很清澈的,我好像看到一条白肚皮的蛇顺着水流漂了过去。

我们终于过了杜村家前的河沿儿,再往前走一小段路,到了杜村庄跟前儿了。前头,往北,上了高岗儿,就能看见荆堂了。高岗南边儿,地势低洼,地上有一个大坑。坑里坑外,到处是咯咯噔噔的鹅卵石。平日里还好。现在,坑里存满了水。一个大水坑挡住了我们的去路。这也太坑人了。

那水比杜村南家前的水更深了。大表姐在前头推着自行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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