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到来绿满窗》
1 .换换
我爸爸去世的时候,题法老爷爷——一个远房的耄耋老人,拿了一刀火纸来祭奠我爸爸,这是对我爸爸忠厚老实人品的高度认可。本以为我家从此与老人家再无交集。却因为一个人的到来,题法老爷爷再次来到我们门可罗雀的家。那是因为可典爷爷。
家军死了,这个消息不知道是怎样传到了南乡,小鲁村的人都知道了。可典爷爷闻听噩耗,不远百里,坐车辗转前来。可典爷爷年纪大了,他裹着军大衣,还是咳嗽不断。我妈妈自然要炒菜招待,请人相陪,喝酒谈天。我妈妈嫌我爷爷不会说话,就请了题法老爷爷来作陪。
我放学回到家,看见题法老爷爷陪着可典爷爷在吃饭。两盘子菜就放在我家屋门外头的石台子上。一盘红红的干辣椒子煎黄黄的鸡蛋,一盘切地方方的白白的猪肉。我家没有酱油醋,我妈也不大会炒菜。
题法老爷爷陪着可典爷爷喝酒。席间,说起我爸妈在南乡的时候,可典爷爷多有照顾。题法老爷爷双手抱拳,一次次沉沉稳稳、深情款款地,向可典爷爷鞠躬道情,嘴里说着“蒙情不尽!”这种接待贵宾的事儿,也是多亏了题法儿老爷爷来。要是请我爷爷来,他估计喝上几盅小酒,就忘乎所以,开始又唱又念、又哭又笑,喝倒喝晕,不省人事了。
我家请人吃完饭,剩的几片肉,我妈妈挑了几块儿给我们小孩子吃,再挑了几块子,让我们端着送给我爷爷,她自己一口舍不得吃。
我们端着盘子到了我爷爷家。
我爷爷看了看盘子,瞌醒着脸说:“恁妈把人吃剩下的给我了,都没有几块肉了。”
我们回到家,把我爷爷的话跟我妈妈说了。
我妈妈说:“这个老东西,真是不知道好歹。猪肉还是恁题法老爷爷出钱买的。咱家哪买得起肉啊?我自己都没舍得吃,端给他吃,他还不满足。早知道这样,我连剩菜都不让恁姊妹仨端给他。”
我说:“俺爷爷肯定生气了。你没让他陪着俺可典爷爷一块儿大吃二喝。”
我妈妈说:“恁可典爷爷共总来一回,哪能让恁爷爷来陪啊。恁爷爷是个酒鬼。喝上两盅子酒,就不知道自己姓谁了。恁题法老爷爷多有人样。”
张庄的表大爷又找了一个新大娘,小日子过得乐乐呵呵。
有一天,我放学以后,我爷爷笑笑地跟我说:“今天,张庄的恁表大爷,带着恁新大娘来了。跟我说说话儿又走了。恁新大娘还喊我姑夫。恁表大爷嘴歪了,吊邪风,没看好。”
我当时不知道表大爷为什么带着他的新老伴儿来我爷爷家。不过,我那时候就知道,大概是旧大娘去的早,新大娘来的巧,表大爷一时春风得意,带着新大娘四处巡游,走着走着,不知不觉间就到了我爷爷大门口儿。至于为什么就到了我爷爷家呢,大概是因为在张庄,一个鳏夫新丧不久,又新娶了已老徐娘,毕竟不够冠冕堂皇,所以就跑到我爷爷家来炫耀了。
毕竟我爷爷的老伴儿跑了。毕竟我爷爷不是什么工人。所以,我爷爷面对表大爷的成双入队,也就只有望洋兴叹的份儿。
后来,庄上来了丽娜和她的妹妹换换。丽娜本不是我们荆堂的人,她跟她妹妹换换、弟弟阳阳,都不是荆堂的。她们家离我们这里并不近,她爸爸原来是工人,因病去世了。她的继父跟她爸爸是工友,人家就把她妈妈介绍给了她的继父。
她妈妈来我们荆堂,跟她继父结婚的那天,我去看了。她妈妈是一个很洋气很漂亮的女人,不怎么说话。那天,只有丽娜的妈妈一个人来了,丽娜她们没有来。丽娜的继父已经快四十了,人长得白净秀气,因为他早年丧父,母亲一个人拉扯他们弟兄两个,娶不起媳妇儿,把婚姻给耽误了。
她们结婚不久,丽娜她们姐弟三个就来到了我们庄。我跟她们一碰面儿,就成了很好的玩伴儿。她们是姐弟三个,我们也是姐弟三个。丽娜是老大,她是单眼皮,皮肤不是很白,有一些小麦色,显得文静又洋气。据说,战海大叔看她漂亮,要跟她家定个娃娃亲。老二是换换,有着红彤彤的脸蛋儿,显得机灵可爱,老三是阳阳,不怎么说话。我们白天一起去上学,放学回家一起玩耍。丽娜她们姐妹穿的衣裳都很好看,是她大姨家给的。她们踢毽子的动作也很好看,我都喜欢。我们一起玩,没有什么冲突,她们姐妹也不耍什么鬼心眼儿。
丽娜爱唱歌,我跟着她学了好几首歌。
“八月十五月儿明呀,爷爷给我打月饼呀。月饼圆圆甜又香呀,爷爷是个老红军呀!”
“你看那边有一朵,小小花蝴蝶,我轻轻地走过去,弯腰捉住它。为什么蝴蝶不说话,为什么蝴蝶不说话,原来它是一朵小小的蝴蝶花。”
“小金鱼呢,眼睛大呢,游来游去不说话呀。看见一只小鱼虫,噢一口吃掉它,欢欢喜喜抿住了小嘴巴。”
“公鸡母鸡会唱歌,鸡蛋鸭蛋是宝宝。咕哒咕哒咕咕哒!”
那时候,晚上放《新白娘子传奇》。我吃过晚饭就先到她们家等她们,等她们吃完饭了,再一起到她家后头的东善大爷爷家里,去看电视。我们来到东善家里,跟他和大奶奶打个招呼,就坐下来看电视。《新白娘子传奇》放到很晚,等到电视结束,我们赶回家的时候,已是深更半夜了。丽娜她们家很近,就在东善大爷爷家前头,她们回家方便。而我,还要穿过人们在那举行“路祭”的庄里。我一个走在庄里的大街上,想想电视里的黑白无常,心里真是毛毛的。可白娘子是那样温婉可亲,小青是那样可爱动人,又让人心里暖暖的。我们晚上看电视,白天上学一路谈论着,盼望着晚上赶紧再去接着看。
学校里,同学们也在议论着《新白娘子传奇》。我不知道在哪里得到的钱,一口气买了好几张《新白娘子传奇》的贴画。我把那些贴画一张张地贴在我的书上,我看着白娘子和小青,仿佛她们就在我身边一样。
“我可喜欢白娘子了。”我说。
“白娘子是赵雅芝扮演的。”张益华黑黑的站在我的面前说。她总是比别人知道的多。
“白娘子唱歌也好听。”我说。
“赵雅芝是舞台歌手。”张益华说。
我第一次知道“舞台歌手”这个词,更觉得张益华见多识广了。
“张益华的妈妈也是舞台歌手。她妈妈跟着喇叭匠子唱唱儿。”旁边的一个小姑娘说。
我对张益华更加佩服了。
有一次,看完电视回家,我就跟丽娜、换换各自回家睡觉。我回到爷爷家睡着了,昏睡间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半睡半醒,以为是在做梦,可是醒醒困儿,定定心神,居然真的是丽娜的妈妈在大门外叫我呢。
她问地很急,声音很大:“大省,换换到恁家来了吗?”
我来不及起床,隔着窗户就急忙回话。我拉长声音说:“没有!”
丽娜的妈妈哭着说:“换换没回家。换换找不到了!我到东头儿大井里去找找去。换换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我心里很难过也很着急,可是我又能怎么办,深更半夜,我一个小女孩也是害怕。晚上看电视看得太困了,我一边难过,一边又癔癔症症地睡着了。
我在睡梦中想着我的像青儿一样可亲可爱的小伙伴,神经质地大喊一声:“换换——”
第二天上学,看到换换,她被找到了,她又安然无恙地跟我们一起上学去了。原来,她看完电视太困了,从东善大爷爷家出来,走着走着,看到路边有一个麦瓤垛,她就拱到麦瓤垛里睡着了。看着失而复得的小伙伴,我越发喜欢她、珍惜她。
有一回,在丽娜家前头,在大虎子家的屋后头,吕二的儿子、小娟的弟弟,跟丽娜打起来了。丽娜当然打不过他。他把丽娜推倒,骑在她的身上:“唯唯!”他笑着,鼻子上挂着鼻涕,嘴里发出他从他父母那里听来的声音。当时,丽娜躺在地上,在他的屁股底下挣扎着,我们几个小孩子站在一旁干看着,一时不知怎么救援。最后,还是丽娜挣扎着站了起来。吕二的儿子比吕二白一点,眼睛比他大一点。吕二的儿子是个让人恶心的流氓。我在心里记下了。
后来,丽娜的妈妈又给丽娜的继父生了一个小弟弟,名字叫赛赛。
丽娜的妈妈长得很洋气,皮肤也白,也会打扮。一个出生不久的小赛赛,抱在她怀里。她还是头发干净整齐,脸上涂地粉白,很洋气,像个城里人,不像庄里的那些老娘们儿。有一次,我去她家玩,她抱着孩子,她们后院大源的爸爸刘二恰好也去她家。刘二嬉皮笑脸的对她说:“腚帮子每天都抹地煞白!”她笑嘻嘻的,没有言语。
过些日子,丽娜的爸爸回家了,他一边切着一大把儿老豆橛子,一边嗔怒地数落着她:“在家里跟修仙似的!”她抱着孩子靠着门框坐着,边哭边回应几句,说着自己的委屈。
丽娜的妈妈年轻丧夫,拖着三个孩子,跟我妈妈很像,丽娜的爸爸斯文白净,老实忠厚,跟我爸爸很像。不同的是,丽娜的爸爸上班,家里比我家里像样儿的多。她们家里是崭新的瓦房。我喜欢去她们家里玩。丽娜爱在大锅里倒些油,然后倒些面糊糊,煎面饼子吃。这些也像是我家爱做的事。
丽娜的奶奶也是早年丧夫,一个人拉扯两个儿子。如今大儿子成家,她和小儿子一起过。她很能干,推装地沉沉的小推车,挑重重的担子,干起体力活儿顶个男人。但是她的小儿子,祥,却是个好吃懒做不成器的。为此,我们常听到她对小儿子的打骂声。她的声音很粗,哑哑的,粗粗的,像个老爷们儿。
一个冬天的早晨,下霜了,我们去上学,地里白茫茫的。丽娜的奶奶和祥,她们娘俩儿在地里收白菜呢。不知道她的小儿子又干了什么事儿惹恼了她,她举着大棍子又朝她儿子挥舞着叫骂。祥,到了婚假的年纪,没有新房,没有本事成家。祥的娘也年近六十了。
后来听说,她改嫁了。这成了村里的一大新闻。祥的娘独自抚养了他们兄弟俩,一个人吃苦耐劳,当爹又当妈。没想到,她都六十了,大儿子都给她有了孙子了,她一个老嫲嫲还想着要改嫁。
听说,丽娜的妈妈觉得丢脸,一气之下告到战海大叔那里,战海大叔把丽娜的奶奶叫去给狠狠地揍了一顿。这个消息不知道是真是假。丽娜的妈妈本身也是守寡改嫁,她为什么要阻止她老婆婆改嫁呢?
不过,丽娜的奶奶还是改嫁了。这个消息确实是真的。对方还是个很有钱的老头子,子女也不少。
“祥的娘是真能干!老头子家里恁么多亩地,都被祥的娘一个人给耪了。恁么长的一杆锄头,祥的娘发出去,拉回来,那一垄豆子一棵草都没有了!人家都说,这老头儿有眼光,这哪里是找个老嫲嫲啊,这是找了个老做活儿的!”这是人家传来的原话。
但是祥仍是不省心。据说清明节,那个老头儿给了他二百块钱,他就拿着离家出走,要周游世界去也。
后来,丽娜的爸爸要把她们娘五个带走了,带到他上班的地方。我跟丽娜、换换的短暂友情就这样匆匆结束了。我很想念丽娜她们。我常常想,丽娜一定过得很好,至少过得比我好。她跟白娘子一样,是一个难得的端庄得体,又很正派的女孩子,她一定是穿着漂亮得体的衣裳和鞋子,上学、下学,玩游戏,坐在院子里写作业。
2. 酒肉穿肠过,不吃在如何!
我跟我弟弟经常打架。一个夏天,我跟弟弟在我家里玩。我想着人家给我们的两双紫色绒布的棉鞋,样式很好看,就从衣裳袋子里把那两双棉鞋给找出来,倒在屋当门里,拿着看。谁知道,我弟弟把那棉鞋穿在脚上,还系上了鞋带子。
我跟弟弟说:“现在是夏天,不能穿棉鞋。快脱下来!”
我弟弟不听。
我说:“快脱下来啊!哪有大夏天穿棉鞋的啊?”
我弟弟说:“你管我呢!我就穿!”
我说:“不行!不能穿,快点脱下来,你的脚上淌汗!棉鞋沾了汗,到冬天光长毛!”我说着,就去脱我弟弟的棉鞋。
我弟弟不让我脱,跟我打了起来。我弟弟拿起我家的刀就要砍我。我吓得抬腿往我爷爷家跑去。我弟弟穿着棉鞋拼命地追赶。
我一口气跑到了我爷爷家。我爷爷站在天井里,我躲在我爷爷身后。我弟弟拎起我爷爷家的木墩子就往我身上夯。木墩子上有个铁环儿。我爷爷劈手把那个木墩子抢在手里,扔到地上说:“你就拿那个木墩子打恁大姐啊!小大省儿也是的,天天高高尖尖地跟他搁架!”
我听了爷爷的话,有点想停战,可是我弟弟丝毫没有熄火的意思。我弟弟挣扎着,从我爷爷的手里挣脱出来,拎着木墩子朝我身上砸来,我反身躲过他的木墩子,拿起水缸上的水瓢朝他泼去。水瓢里还有碗把儿水,那水泼了我弟弟一脸。我弟弟抄起竖在墙根的木锨朝我追过来,我连忙跑到了爷爷的小屋里,把屋门关上。
我弟弟的木锨从窗户里伸进来,我感到巨大的威胁,慌乱中抓了一把袋子里的麦麸朝我弟弟的头上撒去。那麦麸像是一层黑泥,糊在他的脸上,使他看起来更加邪恶可怕。
我弟弟呼地推开了屋门,我看着他恐怖的脸,逃跑不及,吓地抱头尖叫:“啊!”
我弟弟看着我惊恐的样子,忽然笑了。
我跟我弟弟两国纷争不断,我妹妹是中立国,从不参战。
我妹妹那时候刚开始会说话,她说话还不是很清楚,经常跟我们说:“我想吃皮果,我想吃皮萄。”我妹妹是想吃苹果想吃葡萄了。可是我们家没有钱,夏天,我们连西红柿、黄瓜都很少能吃上。哪里还能吃上苹果、葡萄呢。
夏天的大街上,晒满了金黄色的麦秸。我弟弟跟大龙一起抬起我几岁的小妹妹朝着那些麦秸走去,到了那堆麦秸堆上,他们“嗨哟”一声,一下子把我妹妹摔到了麦秸上。大龙高兴地哈哈大笑。我幼小的妹妹又急又气,“哇”地一声,张着嘴哭起来。我跑过去抱起我妹妹,小小的婴童,紧闭着眼睛,嘴唇颤抖着,好像是被无形的无尽的悲伤给支撑着,半天没发出声音,停顿了好一会儿,才 “哇”地一声哭出来下一声儿,我知道这叫哭地差点背过气去。我愤怒地朝着我弟弟跟大龙大喊着:“恁怎么把她给摔下去了!以后谁也不准摔笑笑!”
回到家,我看我妈妈在我家天井里搓麻绳儿,我就跟我妈妈告状说:“妈!鸿雁跟大龙一块儿,把笑笑抬起来,摔到人家的麦瓤上去了。俺小妹‘哇’一声就哭了,哭地差点背过气去。”
我以为我妈妈会骂我弟弟,可是我妈妈笑盈盈地说:“鸿雁啊,下回可不能摔恁小妹哈。你别看她人小,脾气大。要是把她给气死喽,你就没有小妹了。”
我们几个有时候跟着我妈妈吃,有时候去我爷爷家蹭饭。
常常是我先去爷爷家里侦查,看到爷爷家有好吃的了,就返回家通风报信:“鸿雁!笑笑!快!走!到咱爷爷家去!咱爷爷包饺子了!”我弟弟妹妹紧接着就跟着我去爷爷家了。
我爷爷在堂屋里,正准备吃饺子呢,远远地看见我们跨进大门槛儿,就笑着说:“大部队来了!”
我妈妈不会寻思着做好吃的,她也没有什么多余的钱去买好吃的。我妈妈就知道干活养活我们。大夏天,她背着粪箕子去人家掰完玉米的玉米地里拾玉米。因为离家很远,她中午就不回家吃饭。我爷爷家那天包了饺子,我也想去给我妈妈送一碗。可是,我不能拿爷爷家的饺子送给她。
我就回到我家,拿了我妈妈蒸地硬硬的、黑黑的红高粱窝窝头,掰开了,里头给夹上一勺荤油,再去地里找她。我穿过北荆堂往北走,一直到了河北沿儿,在人家秫秸地里,找到了我妈妈,我把两个黑黑的窝头给她,自己再回家吃饭。
我妈妈有时候买上一捆子油条带回家,让我们吃,她自己不吃。她有时候也会用化肥袋子背回家一堆桃子,她让我们吃,她自己也不吃。我们也习惯了,她不吃,我们三个自己分着吃。不管是弟弟妹妹分,还是我去分,负责分东西的都是把最少的那一份留给自己。
我们吃的时候,我妈妈就坐在堂屋门前,倚着西边的门框,缝针线。
“能买不值,不买吃食。酒肉穿肠过,不吃在如何!”她低着头缝着针线说。
我妈妈不会做吃的,但她很会找吃的。夏天,枯死的棒头棍子上,长了一朵朵的木耳,有的黑黑亮亮,有的白白黄黄。我妈妈就把这些木耳从棒头子上采下来:“这些木耳,可是一盘子好菜。我爱吃木耳,我在东北的时候,可吃了木耳了。”
有一天,我妈妈吃完早饭就泡了一大盆的木耳,准备中午炒给我们吃。我妈妈泡好木耳,就在我家院子里铺了一大张塑料纸,她在上面做针线。我们围着我妈妈坐着。我爷爷推开大门来了。
我们一看是我爷爷,赶紧把我爷爷请到家。
我妈妈说:“爹,恁来了。恁坐吧,爹。”
我爷爷这回也没有要走的意思。他真地坐了下来,一副要跟我们一起坐一会儿的样子。
“恁嫂子,恁光看到我揍恁娘。恁都不知道是为的什么。”我爷爷说。
我们看得出来,我爷爷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他是要跟我们说一说他的心里话了:“恁娘跟竹来相好。竹来到咱家大门口儿一晃,恁娘就接着出去了。她们都是到家东杨树行子里。我那回真是气急了。我拿起木墩子照着她的下身儿楔的。”
我妈妈说:“俺娘还是这样的人啊,俺不知道这些哦。俺娘能干这种事儿吗?”
我爷爷说:“怎么不能的?她们什么事儿干不上来啊。小二妮儿跟她男人跑了,我不认这门亲,小二妮儿就污蔑我。说我不是人。我能那样吗?”我爷爷沉着脸说。
“恁嫂子,恁是不知道。小二妮儿不是人。她跟她男人跑了,我不认亲,她就领着她婆家的人上俺门上来打俺。小二妮儿横横地走在头里。她婆家人把恁娘按在当天井里,骑在身上,拳打脚踢。那时候,喜儿弟兄几个还小来,也被她婆家的人按在地上打。”我爷爷说。
“那后来,俺娘他们怎么又跟俺二姐她婆家和好了的?”我妈妈说。
“恁娘这个人,难说难道的。她看到小二妮她婆家占贤,小二妮儿给她一点儿甜头,她的腿弯子就软了。”我爷爷说。
经过我爷爷这一番解说,我们才知道我爷爷家暴我奶奶,恨我二姑,都是有原因的。
快晌午了,我妈妈说:“恁搁这里吃饭吧,爹。”
我爷爷说:“不了,恁嫂子。我家去了。”
我知道我爷爷不会在我家吃饭,我也知道我妈妈即使炒菜,也炒不出来什么好味道来,所以,我也不挽留我爷爷在我家吃饭。
“妈,俺二姑恁毒的!她还带着人上门儿打俺爷爷!”我跟我妈妈说。
我妈妈说:“她家的事儿,谁知道来。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恁爷爷吧,吃独食。不疼孩子。他炸上一盘子花生米,每回吃饭,就把这盘子花生米儿放到他自己跟儿里,留着他自己吃,旁人就干看着。我刚来的时候,跟他们一块儿吃饭,恁爷爷让我吃花生米儿,我看旁人不吃,我也不吃。恁爷爷看我不吃,就笑笑。一家子看着他自己吃。那时候,花生米儿多稀罕了。”
“俺二姑怎么跟俺二姑夫跑了的?”我问我妈妈。
“恁二姑跟恁二姑夫是自谈的,恁爷爷觉得丢门败户,不同意。恁二姑就直接跑去跟恁二姑夫住一块儿了。有一回,生产队里的其他社员都到齐了,准备开工的,就恁二姑、二姑夫还没到。人家一等也不来,二等也不来噢。一个嫂子就去喊恁二姑夫去了。那个嫂子想跟恁二姑夫开玩笑的,走到恁二姑夫床前猛地一掀蚊帐,里头睡着恁二姑、二姑夫,两个人光滑的腚。顿时,三个人的脸上都跟大红布样。” 我妈妈说。
“恁大姑也是跟恁大姑父跑的。恁爷爷一开始给恁大姑定了萝村的婆家,都买了衣裳过红了。恁大姑后来去会宝岭大坝那里拾柴禾,大坝上有‘出夫子’的工人搁那修大坝,里头就有恁大姑夫。他因为犯了事儿,坐了牢,前妻跟他离了婚,带着一个小丫头改嫁了。他见恁大姑一个大闺女,就跟她拉呱,买东西给她吃,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好上了。”
我问妈妈:“‘过红’是什么意思啊?”
我妈妈说:“‘过红’就是把这门儿亲给定下来了。那时候人穷,定亲就是男方给女方扯几尺布,做几身儿衣裳。”
“那大姑原来的婆家怎么办呢?不是已经过了红了吗?”我问我妈妈。
“恁大姑想退亲,恁爷爷不同意。恁大姑一个大闺女,找谁去给她退亲啊。退亲哪恁么容易啊,人家婆家不拉倒!人家光骂!人家恁大姑厉害。人家自己去退的亲!”我妈妈说。她的脸上露出了巾帼不让须眉的神色。
“俺大姑怎么去退的亲啊?”我问。
“恁大姑把婆家过红的衣裳叠好,放到洗衣裳的篮子里,上头用旧衣裳盖好,一个人提着篮子去了她老婆婆家。该到恁大姑时运好,那天,只有她婆家奶奶搁家,旁人都去地里干活儿去了。恁大姑还跟她婆婆奶奶说了说话儿。她婆婆奶奶问恁大姑,‘恁姐你怎么来了的?’‘俺来河沿洗衣裳,俺想俺奶奶了,俺来看看俺奶奶的。’恁大姑跟她婆婆奶奶说了几句话儿,就赶紧走了。她婆婆奶奶觉得不对劲噢,扒扒那一篮子衣裳一看,是一篮子新衣裳。人家就知道恁大姑是来退亲的了。恁大姑搁前头走,她婆家的人后头就追过来了,边追边骂。恁大姑一个大闺女,边往家跑,边回头跟追她的人对骂。‘恁养汉头将的!恁养汉头将的!’恁大姑边跑边骂,一路跑回家来了。”
大姑的脾气跟我爸爸很像,平时都是寡言少语。谁知道她一个大姑娘家,为了亲事竟然有这么大的勇气。
“俺爷爷愣是不同意,怎么办?”我说。
我妈妈说:“恁大姑直接去了恁大姑夫家了。”我妈妈说,“恁大姑到了她婆婆家,恁大姑夫脾气好,恁大姑的老婆婆,为人和善,对恁大姑也好。有一回,恁大姑刷碗的时候,把一摞碗给打了。恁大姑吓地‘哇哇’地哭。她老婆婆就问她,‘恁嫂子,你哭什么的?’恁大姑哭着说,‘俺以前搁娘家,要是打了碗,俺爹说打就打,说骂就骂。’恁大姑的老婆婆赶紧安慰恁大姑说,‘没事儿,打个碗怕什么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可别哭了。’大姑听了她婆婆的话,这才放下心来,不哭了。”
“俺大姑夫长得俊。”我说。
“恁大姑夫长得可不赖,人家以前唱过戏。”我妈妈说。
“怪不得俺大姑要退婚。”我说。
“俺听恁大姑老婆婆说的。恁大姑跟恁大姑夫两头儿睡觉,到了夜里,恁大姑都是爬到恁大姑夫那头儿,去找恁大姑夫。”
“俺二姑夫也好看,也俊。”我说。
“是的,恁二姑夫就是俊!”我妈妈说。
到了中午,我妈妈炒了一大碗的木耳给我们吃。光炒的木耳,没什么油,也没有葱姜蒜。
我说:“妈妈,你怎么炒了恁多木耳的?”
我妈妈说:“人说话要有出息,不能嫌东西多。有一户人家,是个大地主。大婆子长得那个胖啊,坐在大八仙椅上,那个腚大的啊,那个八仙椅子都快装不下了。地主的大婆子会说话,说话有出息。人家一说,恁家恁些地的?大婆子就说,哪里多了?地主的家里良田万顷,过得那个阔啊。后来,地主嫌弃这个大婆子了,又娶了个小媳妇。小媳妇长得瘦瘦小小的,跟着地主去看自己家里的地。小媳妇边看边说,俺的个娘啊,怎么恁么些地的?地主一听,心里想,完了,好日子过不长了。小媳妇不会说话。后来,地主家越过越孬,再也没有恁些地了。”
我说:“那要说东西少吗?”
我妈妈说:“也不能说少。有一户人家,打了粮食,那个女的去麦场上看粮食,她不会说话,看着粮食,嘴里说着,就这一肚脐眼子的小麦啊。结果,下了一场大雨,她想收小麦,可是来不及,她就趴在小麦上。满场的小麦都被大雨给冲跑了。到最后,真就剩了她一肚脐眼子的小麦了。”
那时候,荆堂的人已经开始种大棚了。我家本来也打算种大棚的,我爸爸已经买好了红色的胶丝绳子了。可是他一死,我家种大棚的事儿也就随着搁置了。那些团成球的红色的胶丝绳子还放在我家里。人家种大棚,都有新鲜的菜吃,我家没有。
一天下午,我们跟妈妈都在天井里,大门外有人敲门,我一看,是住在南家前姓许的“大二蛙子”叔。他是大虎的二叔,我们平时也叫他二叔。“大二蛙子”叔个子高高的,瘦瘦的,常穿件利利索索的浅褐色的小西服,黄里透红的脸上留着两撇小胡子。二叔三十多了,还是单身,他跟人家一样出力、干活,推车子,但是衣着很整齐、干净,不像个地道的农民。
二叔没结婚,主要还是因为穷。他的嫂子,大虎的妈妈,还是被媒人给骗来的。据说,大虎爸爸家里很穷,住的是生产队里的牛棚。大虎的妈妈,经媒人介绍,来大虎爸爸家里相亲。大虎的爷爷奶奶,借了亲戚朋友的粮食,一麻袋一麻袋地摞在一块儿。
媒人领着大虎的妈妈,在窗户外头,探头儿观看。只见屋里头是一麻袋一麻袋的粮食。
媒人在大虎妈妈的耳旁夸赞:“你看看人家!吃不完用不净的粮食!”大虎妈妈就这样被骗到了老许家。
二叔提着一篮子新鲜的青辣椒和茄子。
“嫂子!给恁菜吃!”二叔的脚步停在我家院子的石台子前头。
“您看看!二兄弟!谢谢恁了!”妈妈当然蒙情不尽。二叔没再多说什么,倒下菜,提着篮子就走出去了。
后来,听说二叔用自行车推着一床被子去了人家家里,做了上门女婿。二叔个子很高,人也勤劳、实在,那么好的一个小青年儿,因为家里穷,没有出路,娶不起媳妇。
荆堂的小青年儿,就像西岭上的山花子一样,亭亭地在贫瘠的山岭上生长,可是脚下扎根的地方太过荒凉,没有沃土的滋养,外庄上的姑娘闻不到他灵魂里的芬芳。
晚上,我妈妈端来一盆水,她把脸盆子靠在我家天井里的小苹果树前头,那棵小苹果树有一颗大葱那么高了,开着白白的花儿。妈妈让我跟弟弟先洗澡,我们洗完了,她再给我妹妹洗。我妹妹那时候还小,我妈妈一给她洗脸,她就“哇哇”大哭,哭地小脸蛋儿红红的。
我们站在一边儿看着,跟我妈妈说:“笑笑怎么不爱洗脸的?哭地跟杀猪的似的。”
我妈妈一把一把地给她洗着:“洗澡先洗脸,洗澡不洗脸,吃饭光打碗。不怪恁小妹哭。大人的手皮子粗,小孩儿的脸皮子嫩。我这是搓疼她了。”
等我们全都洗完了,我妈妈自己再洗。她洗的时候,天早已黑了。
“我去看看大门栓好了吗。”我妈妈光着身子就朝大门那里走去。
黑影儿里,她的晒黑的四肢与黑夜同形,根本就看不清,我只看见她没被晒黑的白色的部分,在夜色里移动,像个四四方方的机器人。我妈妈的身躯是有力量的,她是我们唯一的神。自从我爸爸去世以后,我没怎么见过我妈妈哭,也没怎么见她难过。她还是那么神采奕奕地带着我们生活。她是一个女人,她更像一个男人,她是那么刚强,她是那么光辉、有力量,她的光辉始终照耀在我们的身上。
半夜,我被蚊子咬醒了。睁眼一看,妈妈正在举着洋油灯,盯着蚊帐,用灯头火儿给我们逮蚊子。那是一顶蓝色的蚊帐,因为我妈妈用灯头火儿逮蚊子,上面有好几个被火燎了的小洞。
“你看,蚊帐角儿里都是蚊子,喝的都是咱的血。我得把它逮了,省得它咬咱。”我妈妈说。
我妈妈逮蚊子,我也起来帮着逮。
“恁热吧?热了扇扇扇子。交了七月节,夜寒白夜热。等到七月就不那么热了。”我妈妈说。
我妈妈逮逮蚊子,我们继续睡觉。想想真奇怪,小时候,我们姊妹三个跟妈妈挤在一张床上怎么一点儿都不觉得挤呢?小时候跟着妈妈,没有风扇,怎么一点都不觉得热呢?
我爷爷家里养鸡,我们没怎么吃过他的鸡蛋。我爷爷每天早上把碗放在磨台上,舀上一勺子荤油,暖壶里倒点儿开水,给自己冲一碗鸡蛋茶,来抚养他自己。
“人家跟我说的,你可得把自己抚养好。三个小孩儿还得靠你呢!”我爷爷边吃边说。
端午节的时候,栗树行里的小核桃都结了小小、绿绿的果子,看起来像个小苹果,翠绿可爱。只是里头的核桃壳还很薄,壳里的核桃仁还像是娇弱的大脑皮层,包着果冻似的水嘟嘟的果肉。核桃还没有成熟,还不能吃。
我妈妈用核桃叶子煮了一锅鸡蛋,分给我们几个吃。
鸡蛋煮好了,捞出来,放在石台子上的瓷盆子里头,用凉水浸着,等鸡蛋凉透了,她就喊我们三个过去吃鸡蛋。
“吃吧。一人三个!”我妈妈说,“拿核桃叶子煮鸡蛋,小孩儿吃了不长□□瘟。”□□瘟就是腮腺炎。得了□□瘟,腮帮子下头会肿起来。
用核桃叶子煮过的鸡蛋,像是被棕色的墨汁染过了一样,黄黄的,黑黑的,比寻常鸡蛋显得更有味道了。
我们就开始剥鸡蛋吃。
“妈妈,你吃鸡蛋吧?”我问她。
“妈妈吃鸡蛋!”我妹妹说。
“我不吃!恁吃吧!恁是小孩儿!妈哪能跟恁争着吃啊!”
我妹妹不会剥鸡蛋,剥出来的鸡蛋壳子,还带着一层蛋白儿。
“笑笑,你是怎么剥的鸡蛋啊!鸡蛋白子都剥掉了。可惜了吧,妈都舍不得吃!我搁凉水激的,都离骨儿了哎!”
我妈妈走过去帮我妹妹剥着鸡蛋,把那带着一点点鸡蛋白儿的蛋壳放进她的嘴里。
“鸡蛋壳子也有营养!人家有的人,专门用鸡蛋壳子下挂面吃!”我妈妈把那鸡蛋壳子吃了,她嚼地很香。
“恁爷爷平时舍得煮个鸡蛋给恁吃吧?”我妈妈问。
我们摇摇头。
“俺爷爷都是留着给他自己呲鸡蛋茶喝。俺爷爷说的,人家都让他把他自己的身体给抚养好。俺三个小孩儿还得靠他。”
“三个小孩儿靠他啊?”我妈妈对我爷爷的话嗤之以鼻,“鸿雁贫血,他都舍不得给鸿雁冲个鸡蛋茶喝喝!鸿雁多叨筷子菜吃,恁爷爷都指着他的头皮骂!我也能给自己每天冲个鸡蛋茶喝喝!我能那样吧?我要是光顾着自己都吃了喝了。恁小孩儿怎么办了?鸿雁要是指望恁爷爷啊,早就给葬送死了!”
但是鸡蛋壳子毕竟没什么营养,我家也没有那么多的鸡蛋。我妈妈吃鸡蛋壳子的时候也是少之又少。
不久,我妈妈的贫血病又犯了,她常常从萝村的挺和医生那里,提回来两大瓶子跟农药水一样的补血水。那是很大的玻璃瓶,棕色的。补血水很甜,我妈妈蹲在屋当门里倒着喝的时候,我们就站在旁边看,妈妈就用汤匙分给我们一人一口。
“我贫血底子又犯了,不能干重活了。”我妈妈说,“我要是倒下来了,恁姊妹仨就没人问了。指望恁爷爷,能管什么乎哎。”
我妈妈又说:“‘能叫云里走,不叫死到手’。我要是得了病快死喽,我就把恁姊妹几个头上插上草棒儿,送给人家养着,谁能把恁姊妹几个养大,恁就认谁当娘。恁爷爷是不同意哦,他是‘能叫死到手,不叫云里走’。他知道什么哎。”
3.拾柴禾
那时候,家家都缺柴禾,很多人都拎着大筐子去拾柴禾。
夏天,我妈妈经常去河北沿儿割草,把割的草晒干了当柴禾,我放学以后,就去找她。那是一个低洼的地方,在北荆堂以北。与北面的白山村一河之隔。这里百草丰茂,河水清清,天宽地广,风吹草低见牛羊。
我妈妈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个青青的小苹果,把它放在我家箢子里,在梁头上吊着。那个绿色的小苹果,静静地呆在箢子里,绿绿地,很好看。我想,妈妈既然先不给我们吃,那我们就等着,等哪天,我妈妈让我们几个分着吃。我也能尝上一口。
穷人家的孩子,家里姊妹多的孩子,活地太老实,太憋屈,太窝囊了。要是搁现在,我要是得了一个苹果,根本等不到我孩子亲自发现,我就双手给她奉上:给!去啃!去吃!去造!去浪费!
一个星期天,我想去西岭割柴禾去了。就跟我妈妈说:“妈妈,咱去西岭割柴禾去吧。”
我妈妈说:“天热,路太远了。不去了。”
我说:“我不怕热,我背着粪箕子。”
我妈妈说:“我不去。你想去,你自己去吧。”
我那阵子说不上是想割柴禾,还是想去西岭上玩了。我真的就背上粪箕子去了西岭。我一个人背着粪箕子爬上了西岭,到了我爷爷家的山芋地那里。太阳升起来了,路边多的是高高的狼尾巴蒿子。我随便一割,就割了满满一粪箕子。刚下过一场大雨,脚下的岩石层上积了很多水洼,我把凉鞋伸进水洼里,涮着玩儿。不远处就是人家的坟子,这些坟子我早就见怪不怪了,一点也不害怕。
我背了一下粪箕子,有些沉。我往我家的方向看看,我在高高地西岭上,在远远的大西南。我家在低低的荆堂,在远远的大东北。我盼着我妈妈能来接我一下,或者我妈妈能派我弟弟来接我一下。可是夏天的中午,看不到几个人。我看没人来接我,我就自己背着那沉沉的粪箕子往家走。
青青的狼尾巴蒿子很沉,粪箕子压地我肩膀很疼。我想把那些蒿子扯下来一把,减轻一下负担,可是我又舍不得扔。我就咬着牙,背着粪箕子往家赶。一路上,我走一走,歇一歇,好几次,遇到了我们庄上的人,我都想让他们带个信给我妈妈,让她来接我一下。可是我又忍住了。就这样,我满头大汗地把那一粪箕子沉沉的蒿子背回了家。
我推开我家大门,正准备跟我妈妈说话。却看见我妈妈手里拿着那个绿色的小苹果,正分给我弟弟妹妹吃呢,我当时就不高兴了。但我没有提小苹果的事儿。
我跟我妈妈说:“我跟你说我去割蒿子去了,你怎么不去迎迎我的?我一路背着回来都累死了。”
我妈妈说:“我不是不让你去的吗?你自己想去的,怪谁啊 。你割那蒿子又不好烧锅,光沤烟,不起火儿,我烧锅都不想烧它。”
我说:“那我背地那么沉,你就不能去迎我一下啊?”
我妈妈说:“我不让你去,你非要去。怪谁啊,活该。”
我被我妈妈一句话堵地又气又没有话说。想想我妈妈趁着我不在家给我弟弟妹妹吃苹果,更加委屈、窝火。我就这样一口气被憋住了。
一连几天,我的肚子里都是鼓鼓的,吃不下饭。
我妈妈问我是怎么回事。我说:“我就是因为你那天的话给气的。”
我妈妈听了,笑着说:“你真的被我气着了?我给你想办法哈。我炒点糊粮食,烧点糊粮食茶,你喝喝,就好了。”
我妈妈说完,就去外头大锅里炒了糊粮食,烧了茶,放在石台子上,留给我喝。
我妈妈说:“有的人气性大,要是气地厉害了,能气出病来。要是得了气鼓,就不好治了。有一个女的,她被她老婆婆欺负,她不吭声儿,就知道干活儿。一天,她正烧着锅,突然就倒下了。她丈夫把她推到医院一检查,心脏都裂开了。硬硬地被气的。”
我喝了一碗糊粮食茶,果然很快就不憋气了。
没有青蒿子可以割的时候,我妈妈就去石塱里割酸枣树烧锅,她把酸枣树割了来,背回家里,堆在我家屋东头儿,晒干了,用叉子挑着,放到锅底下烧锅。庄上也有拾柴禾的妇女,但是成天拿着镰刀,背着粪箕子,割酸枣树来烧锅的,只有我妈妈一个。
我跟我妈妈说:“妈,你割的这些圪针怎么烧锅啊?光扎手。”
我妈妈说:“枣圪针都是油,好烧锅。恁小孩不要烧,我烧。”
我说:“妈,你怎么想起来割枣圪针烧锅的?你不嫌扎手啊?”
我妈妈说:“我没生你的时候,恁爸爸上东北了,我自己搁家里,我没有柴禾烧,就背着粪箕子去割枣圪针烧锅。冬花的娘看到我割枣圪针,她就觉得不痛快。成天对着我指桑骂槐。‘天天割,天天割。我点的庄稼都让她给我割了。割了恁么多枣圪针,往哪儿塞的啊?塞的下吗?也不怕撑死了。’”
“那你不骂她吗?”我说。
“我怎么骂?人家又没有明着说。人家仗着人家丈夫弟兄四个,占贤。”
我说:“冬花的娘是怎么死的?”
我妈妈说:“喝药死的。”
我说:“她恁么厉害,她怎么喝药死了的?”
我妈妈说:“因为她老公公买了桃,送给几个儿媳妇吃。不知道是因为分给她的少了呢,还是给她送晚了。她跑到她老公公家,跟她老公公大吵一架。回家就喝药死了。”
“天呐,她老公公说她什么了,是不是骂她了?”我问。
“人家她老公公脾气可好了,拿着儿媳妇可疼了,什么事儿都是让着儿媳妇。人家可没骂她!人家比恁爷爷奶奶强!”我妈妈说。
“那她干嘛喝药死了啊?”我说。
“谁知道来,一时想不开,钻了牛角尖儿了。”我妈妈说。
“她那些日子不是骂你嘛,结果自己给气死了。”我说。
“咱别笑话人家。恁爸爸不也是死的早嘛。”我妈妈说。
“她死了,冬花跟她大姐,只能跟着她爸爸了。”我说。
“是的。撇下两个小孩儿,可怜吧。抬手不打无娘子,开口不骂赔礼人。”我妈妈说。
“现在冬花成了没有娘的人了。”我说。
“人家有她爸爸。她爸爸能挣钱。我不能挣钱。”我妈妈说。
“那我还是觉得有妈妈好。”我说。
“宁要要饭的娘,不要做官的爹。当妈的再难,都会对小孩儿好。当爹的会找后妈,有了后妈,就有后爹。”我妈妈说。
“冬花跟艳飞好,跟我不好。她骂人可厉害了。我跟她玩不到一块儿去。”我说。
“玩不到一块儿,你就不跟她玩。”我妈妈说。
“妈,人家都说冬花的鼻子是黄鼠狼子给咬的,是真的假的?”我问。
“是真事儿。她还在月窝窝儿里的时候,大人把她自己搁在一边儿睡觉,没看好她。被黄鼠狼子给咬了。小孩儿,可得看好。”我妈妈说。
有一回,我妈妈割柴回来,背回了一粪箕子跟臭花生一样的东西。
“这是草决明,我搁石塱里看到的,跟臭长果长在一块儿。草决明是一种药,旁人都不认得。臭长果臭,草决明不臭。草决明晒干了,剥剥,放锅里炒炒,泡水喝,眼亮!”
草决明晒好了,决明子跟绿豆差不多。一大早,我妈妈烧上一瓷盆子开水,里面放上一把决明子,那水泡出来红红的,等凉了以后,就可以舀着喝了。
我上学的时候,用空塑料瓶子装上一瓶,带到学校里喝。张益华她们不知道我瓶子里装的是什么,还以为是什么高级的饮料。
“宋大省喝的是红糖水吗?”有人问。
“是可乐!”比别人都有见识的张益华说。
“不是的,是俺妈妈烧的凉茶。草决明的凉茶!”我说。
她们不知道什么是草决明,都觉得我手里的红红的茶水好看。
“我还当是可乐!”张益华说。
可乐是什么,我那时候没有喝过。我家里有一个红色的可乐罐子,上头用白色的字写着“Coca Cola”。还有一个绿色的罐子,是健力宝。那是我妈妈在去东北的火车上捡的。那种矮矮的,圆滚滚的易拉罐,看起来很可爱,摸起来滑溜溜的。
我妈妈有时候也烧火楝豆茶。她在南乡的时候,看到公路边上有火楝豆树,那上面有毛豆角一样的火楝豆,她就摘下来,带回家。火楝豆外头的壳像黄豆荚,里头的仁儿像是杏仁儿,甜甜的,苦苦的。放在锅里炒炒,有一股子糊粮食的味道。火楝豆泡茶喝去火。我那时候不爱喝,因为它苦。后来想喝的时候又没有了。
我去我爷爷家,有时候走东边,走题美奶奶家门前,有时候走西边。我家墙西边那条路,很不好走。小路东边是人家的院墙,路西是不知道谁家起的石头,摞地有一人多高。这些石头堆下头,是一个个的大水坑。里头长着苘馒头和臭长果。路面也不好,总是疙疙颠颠的。下雨天,更是坑坑洼洼、泥泞不堪,无处下脚。我就在这条夹缝中的小路上,歪歪扭扭地往前走。
我走过冬花家门口儿,看见冬花的爸爸在院子里站着。冬花好像不在家。冬花的爸爸姓徐,排行老三,冬花家东边就是她二大娘家。她二大娘也是个厉害的角色,单眼皮,神情常常是恨恨的。她的丈夫倒是个老实人,以至于她的儿子脾气也不错。二大娘的儿子叫大峰。比我高好几个年级,他脾气温和,我跟他叫大哥。大峰家东边是金荣大姐家。
大峰的妈妈坐在她家的东院墙底下,正在跟她家东院的金荣大姐吵架。金荣大姐是南荆堂竹来大爷的二闺女,嫁给了北荆堂的徐老四,跟大峰的娘做了妯娌和邻居。大峰的娘坐在她家东院墙墙根儿下,气定神闲地跟金荣大姐骂架。骂架这事儿对于大峰的妈妈来说,那是得心应手,小菜一碟。她不紧不慢、游刃有余地骂着金荣大姐,跟唱曲儿一样,信手拈来,面不改色。
金荣大姐毕竟年轻,平时为人也斯文,骂起架来要吃力地多。她坐在椅子上,隔着院墙,对着墙西的大峰的娘,把头使劲往地上控着,使尽全身的力气和仇恨来骂大峰的娘。大峰的娘在年龄上比金荣大姐大了一大截儿,她久经沙场,作战经验丰富。金荣大姐虽然拼劲全力,也看得出来,已经消耗了太多的内力。她在苦苦支撑着跟大峰的娘的骂战。大峰的娘正精力充沛,后劲儿十足。她就坐在板凳上,跟金荣大姐一唱一和。
大峰的爸爸是个老实人。他习以为常地看着他的媳妇,跟他的兄弟媳妇儿打持久战。他管不了,也不去管。他就在院子里忙活着烧饭。他时而到天井里烧锅,时而进屋拿面粉。他的媳妇就坐在他旁边,跟他的弟媳妇有来有往地骂战。这场骂战不知道要持续几天几夜。
4.“方猪儿”大爷
我家后头是一排老年房,从西头儿起第一家,住着题法老爷爷老两口子,第二家就是徐大爷爷老两口子和她们的大儿子“方猪儿”。“方猪儿”在徐家排行第一,因为患病,未曾婚娶,一直跟着他爹娘一起住。有时候我远远地看到他正坐着帮他爹娘烧锅,看起来像是好人一个。
“方猪儿”四十多岁了,夏天,他穿着个黑皮掌子钉起来的凉鞋,看起来更像个野人。奇怪,我爸爸也有那样的一双凉鞋,怎么我爸爸穿起来就没有那么难看呢。“方猪儿”,是人家给他起的外号,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小时候觉得就是“谈迷”的意思。
“方猪儿”经常犯“羊羔子疯”,他犯了病,就在大街上口吐白沫、翻着白眼儿到处翻滚,滚地一身土和泥。他清醒的时候,经常在南北荆堂到处走动。他板着脸,瞪着眼,长相有些凶狠。他的腿上、脸上经常血糊淋拉的,那是犯了病以后摔的,有时候碰在石头上,有时候一头栽到灶台上。这让他看着更吓人了。我们这些小孩子,看到他都害怕。
我哪里会想到,有一天,我的弟弟居然会冒然惹恼了这个太岁,让我也跟着受了好一场惊吓。
那天,是一个晴天。我弟弟正光着屁股在我爷爷家玩儿。我爷爷家的大门比我家的大门阔气,是双扇门儿。我弟弟光着屁股,踩着门槛,把东大门后头的门栓拉出来一半儿,他就吊在门栓上,“吱嘎”一声荡过去,又“哐当”一下荡过来。他太瘦了,两个胳膊屈起来的时候,后背的肩胛骨突出来,像两个小翅膀。他的脊梁骨上,算盘珠子似的小骨头,突出来,一个一个的。
我妹妹也想爬高,可她太小,不敢爬,就倚着门槛看着我弟弟,边看边笑话他:“哥,你看你个光腚猴子!”
我也跟着嘲笑他:“光腚猴子,爬门楼子。烟袋杆子,戳腚眼子。”
我们三个说着,笑着。这时候,我爷爷大门外,“方猪儿”远远地从庄里走过来了。
我看见了“方猪儿”,小声儿地跟我弟弟、妹妹说:“方猪儿!方猪儿!”
我弟弟、妹妹一听“方猪儿”的名号,赶紧从我爷爷家大门里探头到大门外,屏息凝视。
我万万没想到,这时候,我七八岁的弟弟,竟然远远地冲“方猪儿”大喊了一声“方猪儿!”
他喊完后,掉头跑回家,躲到大门里头。我正想着如何收场儿,这时,我五六岁的妹妹,竟然也冲着门外大喊一声“方猪儿!”她喊完,也赶忙跑到大门里头。
我弟弟、妹妹竟然当面喊了“方猪儿”的名号,这可如何是好?我探身儿到大门外看了一眼,“方猪儿”果然生气了。他转身到老娄奶奶大门前头的柴垛上,抽了根柴棒,他抄着柴棒,朝我爷爷家大门口走来。我跟弟弟、妹妹赶紧躲进爷爷家里来,“哐当”一声把大门关上,把门栓栓上。
“方猪儿”果然来到了大门外,手里抄着根柴棒,在门外候着。我们都吓得躲在大门里头,不敢出去。
我爷爷从堂屋里走出来,问我们是怎么回事儿。我跟他说,我弟弟、妹妹喊了“方猪儿”。我原以为爷爷会帮我们抗着门,他却笑着要去把大门打开。我怕“方猪儿”进来打我们,不让爷爷开门。可是爷爷就是不听,笑着走去开门儿。
爷爷把门打开,“方猪儿”果然在门外,抄着根枯黄的柴棒,怒目而视。
我们躲在爷爷身后,生怕“方猪儿”发作起来,大动干戈。
我爷爷却笑着劝“方猪儿”说:“行啦!小孩儿,你恁么大的人了,哪能跟小孩儿一般见识!”
按照辈分,“方猪儿”给我爷爷叫叔,我们该给他叫大爷。我爷爷是在以一个大爷的口气给他说话。
“方猪儿”听了我爷爷的话,竟然没说什么,笑笑,走开了。
后来,不知道是吓的,还是怎么回事儿,我妹妹感冒了,我妈妈要背着她去会宝岭那里的诊所去看病。从荆堂去会宝岭要绕过西岭,下一个坡儿,再爬一个高岗,大概要走几里路。我妈妈让弟弟在家里跟着爷爷,我弟弟不肯,妈妈只好把他也带上。
“主贱!搁家里跟恁爷爷多好!非要跟去!”妈妈骂道。
“福建!”我妹妹趴在我妈妈背上也骂道。
我们跟着我妈妈到了会宝岭上的小诊所,里头有很多人。有的躺在小床上,大腿上扎着银针,有的坐着,在等医生给他打针。医生给我妹妹开了药,我妈妈就带着我们回家了。
野外,传来“烧香果供”的叫声。我们那时候跟“布谷鸟”不叫“布谷鸟”,叫“烧香果供”。
我妈妈说:“‘方猪儿’会学‘烧香果供’鸟叫。”
我说:“学‘烧香果供’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也会啊?”
我妈妈说:“‘方猪儿’学‘烧香果供’学地像。就像真的鸟叫一样。有一回,‘方猪儿’搁会宝岭水库边儿上转悠,嘴上学着‘烧香果供’的叫声。‘吱呀’一声,一辆过路的小轿车停下来了。从小轿车上走下来一位老干部,带着警卫。老干部说,这样的天气,怎么有‘烧香果供’的,‘烧香果供’不是割麦的时候才有吗。老干部下车来四下观望,就看到‘方猪儿’在桥底下叫,那声音跟‘烧香果供’一模一样。老干部觉得‘方猪儿’是个奇人,想把他带走。让‘方猪儿’回去征求他爹娘的意见。‘方猪儿’回去跟他爹娘一说,他爹娘愣是不同意,舍不得让他走。”
我说:“‘方猪儿’要是跟着那个老干部走了就好了,他以后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我妈妈说:“可惜了,要是当时跟人家走了,说不定他的病早就被人家给治好了。”
我说:“妈,‘方猪儿’恁么厉害,他还会鸟语!”
我妈妈说:“‘方猪儿’就会学‘烧香果供’,不会鸟语。他又不是公冶长。”
我弟弟问:“公冶长是谁啊?”
我妈妈说:“公冶长是个人。公冶长懂鸟语。”
我说:“‘公冶长,公冶长,南山死个大肥羊。你吃肉来,我吃肠’!俺爷爷给我拉过!”
我妈妈说:“公冶长听了小燕的话,赶紧来到南山,真的背回家一头大肥羊。他把羊肉煮煮吃了,就是没把肠子给小燕儿吃。小燕儿一生气,就决心报复他。又有一天,小燕儿又喊他‘公冶长,公冶长,南山死个大肥羊,你吃肉来,我吃肠!’公冶长又赶忙跑去,远远地看见一群人围在南山上,他当时又是一只肥羊,生怕被旁人抢了先,就边跑,边急急地喊道‘那是我的!那是我的!’谁知道,这回,不是大肥羊,是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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