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山之宴》
天光乍起,苔痕映绿芭蕉。
“今日是堂试?”
秋娘推开院门,看了眼身后站着的沈晏,忍不住嘀咕。
“一连着几天,天天往那府衙跑。”
“最后一遭,不在府衙。”沈晏仍长衫束发,只展展衣袖,冲秋娘露齿一笑,脚步轻快掠过她身侧,“往后是日日跑还是跑不了,全看今日。”
话音未落,人已如青鸟投林,转身出了小院。
制科堂试,设于宫城外围集贤院。
当朝天子久缠病榻,无心亦无力亲临。是故规制仪仗都减半,设堂试于此处,兼取其文化荟萃,广纳贤才之意。
日色勾连着浓墨气,沉沉压在心头。
沈晏垂着眼,并在两列屏息凝神的士子之中。一小太监引路在前,脚步无声,领着诸生穿行于朱漆回廊间。
引路小太监迈过门廊,一甩拂尘,拿腔夹调道:“此处便是集贤院文正堂,诸位且劳心些候着传唤吧。”
诸士子皆刹了脚步,垂首端立于石阶前。
檐角垂脊兽蹲踞,俯瞰堂下众生相。
队末的赵七悄悄探了个头,往四周飞瞥了一眼,只见沈晏那道清薄背影,俯身拱手,恭谨站在前头。
脊梁道挺得端直,也不知凭何倨傲。
他咂咂嘴,终收回目光,抬眸看向殿门。
堂门被缓缓推开,里面踱出个着内侍服,手持拂尘的细瘦身影。赵七眯了眯眼,虽看不清脸,也不难猜出来者是谁。
引路小太监迎上堂前石阶,恭敬称道:“见过李公公。”
那李公公未做理会,靴底轻迈,一步步踏下石阶,径直停在队首站着的那人面前,拖腔道:
“沈晏,沈士子?”
声音尖细处…为何有些耳熟?
“学生在。”
沈晏缓缓抬头,一张细白无须的脸直落入眼中。
心头倏然一松。
她从未见过这张脸。
李公公似笑非笑模样,眼促着打了个转:“随咱家来吧,几位大人在堂上候着呢。”
语罢,他一挥拂尘,转身飘上阶去。
眼下种种,唯有堂试高。沈晏深吸口气,压下满心疑窦,微提袍裾,随其后踏上石阶,迈步过了门槛。
堂门缓缓阖拢,沉沉收拢她身后天光。
高窗泄日色,映亮堂上紫檀案,案后端坐数人,面上神色掩于逆光之中,看不真切。唯绯袍乌帽清晰,如是映在她眼底。
沈晏上前几步,站定。双手深深揖下:
“学生沈晏,拜见诸位大人。”
满堂静默。
唯香炉青烟袅袅而上,与她心如练筝,于肺腑间跳动得真切。
“免礼,抬起头来。”
沈晏闻言,方端身抬首,以眼循声,目光恭谨投向堂上正中。
正座之上者,须发皆白,鼻若伏羲,一双睡凤目精光内蕴,自有渊停岳峙——主试之人,正是章文渊。
他目光察察,尽落于堂下:“今日堂试,不论诗赋文章,只问经世策论。沈晏,你且听题——”
“《管子》有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若遇大灾之年,仓廪空虚,流民四起,礼崩乐坏。尔若从中调度,当如何行之?”
治国疏政,料是如此。
“回大人。”
沈晏展了展眉头,深吸口气,回望堂上。
“学生以为:衣食足、仓廪实,皆为立国之本。然,衣食不足,并非一日之缺;仓廪不实,并非一年之废。灾变若至,往往势同燎原,一竿起而百竿应。故学生以为,安民为首,固本为辅。”
“礼崩乐坏,实坏在人心。生民劳苦,人心难安,灾不得赈,则是助灾成变。是故需先开仓廪,广设粥铺。此一则,为活百姓。钱粮充国本,用须有度。故次选青壮年者,修葺城池,改课农桑,发以钱粮。此一则,使其不至流窜,兼赈国本,以图来日。”
堂上目光交错,审视堂下孤立之人。方才援引沈晏的李公公此刻默立堂右,隐去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
安民固本,乃心中通略。
然通略为眼,观得却是一枝一桠,一寓一粟。
沈晏垂眸。
章文渊所言‘仓禀不实,衣食不足’的流民,她见过。
流离三载,并非年年好光景。
她一路求乞出了云州,碰上兖州大旱,赤地千里,官府设了粥铺夹道。为讨一碗粥喝,她排在饥民队里,前前后后的人皆面色枯黄,倒显得自己这个乞儿浑不突兀。
粥滚了一整锅,可来往的孩童还是喊饿。
等她也捧了一碗,方知那些孩子嘴里为何叫唤——那碗中之物如何能叫粥,只不过清汤寡水,难见白米。
朝廷已按赈灾规格拨了粮,若规规矩矩发到饥民手里,怎至如此?
答案并不难猜。
沈晏复抬眼,看向议政堂上诸官袍加身者:
“再者,调度在前,更应严明法纪,清明吏治,不教蠹吏盘剥于下,豪强侵吞于上。使上恩下达,泽被生民。国之钱粮,方能尽为朝廷,为万民所取用。”
话音落,满堂竟又静三分,落针可闻。乌帽之下,道道目光如掷刃,齐齐向沈晏而来。
话太重了?
然她非如此说不可。
堂中上首,章文渊隐着神色,难辨喜怒。只缓缓翻起手旁茶盏的瓷盖,垂眸看向盏中。
茶汤清冽,新叶陈叶,皆浮浮沉沉。
“沈生高论,实令人心折。”
沈晏逐着这清越声,寻见一清越人。
说话之人坐堂左,端身如芝兰玉树。绯衣束发反衬出他容色清艳,蕴生光华。
她了然——昨日榜前的小温大人。
温延玉微微倾身,仍眼带桃李,和声道:“古之贤者,皆倡‘为政以德’。既说清明二字,沈生以为,当重典竣法,严律使人畏之?抑或…以德为善,教化人心?”
以德为善,教化人心?
沈晏直迎上他含笑目光,沉吟一瞬:“为政以德,是为‘和’天下。然若欺上罔下,已乱人和。唯有依律处之,以儆效尤,方能还德于天…”
声未毕,忽闻一声惊——
“哐啷——”
竟是章文渊直直抓起手旁茶盏,狠狠冲沈晏脚下掼了过去!
刺响惊得满堂哗然。薄瓷乍裂,碎片如刃飞溅。沈晏退避不及,茶汤溅上她衣角,连着盏曳洒了满地。
“好一个蠹吏豪强!”
章文渊死死盯着沈晏,须发微张,似难抑怒意翻涌,厉声道:“我且问你,若江河泥沙俱下,水质本洁,又该以何分辨清浊?!”
沈晏身子一僵,如坠冰窟。
她缓缓低头,脚边断瓷如碎玉。满地残茶狼藉映在眼底,却倏然扭曲,化作昭狱最后一见,父亲枯槁的一张脸。
彼时他囚衣镣铐,已憔悴失了形,发如蓬草。
父亲见了她,眼底却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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