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他。”

乐晗的目光越过乐暥，看向他身后，又重复了一遍，“我要凌逸。”

被点中姓名的年轻男人，一身合体的黑色西装，戴着白手套的双手叠放在腹部，这时微微低头，恭敬地弯了弯腰，是下位者应有的姿态。

“胡闹！”乐秉国手中那叠文件被拍在案几上。

坐在病床前的唐声晚也冷下语气，“小晗，别任性…”

又是这句话。

乐晗淡笑，“是你们说，我要去青棠湾，必须得有个信得过且得力的人陪着，他难道还不算？”

唐声晚瞧了眼乐秉国，对方眉头紧皱，却似乎也无法反驳，因为这个人选的确无可挑剔。

沉默两秒，夫妻俩不约而同看向他们的大儿子。

“哥哥，”乐晗也看过去，一声哥哥唤得亲切，“我为你断了两条腿，借你的首席特助用几天，不过分吧？”

乐暥沉默不语。

病房柔和的灯光在俊挺五官投下邃暗阴影，深沉优雅一如往昔。

不过深沉归深沉，那双眼里虽还带着一丝嫌恶，却也不可避免因为这句话，浮上些许意味不明的“愧疚”。

多可笑。

曾经乐晗就为这点微不足道的愧疚欣喜若狂，以为阴谋得逞，从此可以赖上对方一辈子。

但此刻倚在病床上的他只是轻笑，越冷眼旁观，越觉得上辈子的自己不仅傻，眼神还不好。

是的，这已经是乐晗的“这辈子”。

不久前他跳楼身陨，往地狱走了一遭，再睁眼就回到这个早上。

原来前世种种，不过是小说的既定剧情。

在这本豪门狗血虐恋外加伪骨科背德文学中，他这个牵线木偶的人设是：鸠占鹊巢而不自知的假少爷，觊觎兄长到不要命的疯子。

甚至不惜自导自演一出绑架戏码，献祭双腿只求主角一顾。

……标准的病娇反派。

乐晗又一次看向腿上的支架。

*

“…骨骼复位很成功，但神经损伤…完全恢复的几率…”

门外传来刻意压低的声音，乐晗听出来，是他的主刀医生骆松院长。

然而紧跟着响起的，是正常音量，“百分之多少？”

乐秉国的问话清晰地传入病房，是他特有的，将询问说得像审问的语气。

病房里，现在只剩下乐晗一个人。

“…保守估计，七成…”

一阵令人窒息的静默后，唐声晚问，“会影响走路姿势吗？”

乐晗忽然想笑。

他太熟悉这种语调，就像在问一件瓷器是否还能摆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上辈子自断双腿，除了要博得乐暥那一丝同情，心底其实最隐秘的念头，就是想看看如果自己不再完美，那对完美主义者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后来他知道了。

这答案甚至不需要等到身世揭晓。

当骆院长说出“可能会有些微跛行”时，父母呼吸节奏那微妙的停滞，已经说明一切。

他们的儿子怎么能是个残废呢？

好在后来证明他根本不是亲生的，他们脸上那种如释重负的表情，现在想来简直像出荒诞喜剧。

[小晗，你好好养伤，过几天你哥哥去接你。]

临走前，总算还给他发来一条信息。

乐晗盯着屏幕上那句简短的话，指尖在冰凉的手机边缘摩挲了几下，将手机扔在旁边。

重活一世，他比谁都清楚接下来的剧情，这个勉强还算亲昵的“小晗”很快就会变成疏远的“那个孩子”。

说来讽刺，上辈子在被他们冷脸相待时，他竟然开始怀念那些令人窒息的日子。

那些被精确到秒的作息表，那些藏在温柔语调下的数据衡量，那些永远悬挂在头顶的“你哥哥”标杆……

“你哥哥很优秀，你更应该不输给他。”

“我们家的两个孩子，都不错，但记住，千万不能骄傲。”

“这个圈子的竞争是很残酷的，你如果不努力，会被所有人耻笑。”

“作为乐家的儿子，就该有这个觉悟。”

每句话都像精致的镣铐，在教养的外衣下将他牢牢锁住。

而很快，连这样的“重视”都将不复存在。

距离真假少爷身世大白还有半年，重生这种事，就像提前拿到试卷和参考答案。

选项A：自曝，直接宣告“对不住，我不是你们家亲生的”。

无脑，不符合反派美学。

选项B：卖惨，洗白反派人设？

太累，演了二十年的戏，实在演得够够的。

选项C：暗中操作阻止身世曝光？一劳永逸解决真少爷？

风险高，容易把自己搭进去，不值当。

虚假身份强占来没意思，或许从前乐晗对乐家尚有留恋，现在却是一丁点都不剩了。

未来大好时光正向他招手，能做的事太多，而现在第一步，就是跟乐家“物理隔离”。

叩叩，病房门被敲响。

“进。”

缓缓推开的门后，来人身姿挺拔，弯身行礼时眼镜边缘缀着的链子垂落，仅仅极轻微地晃了晃，就归于静止。

“少爷。”

“工作交接完了？”

“是的，乐总吩咐，交接部分事务即可。”

“凌逸——”乐晗忽然拖长音调，“把你‘借’我，他是不是特别不高兴？”

这个“他”自然是乐暥，本书主角攻，冷漠禁欲霸道总裁。

而凌逸，就是总裁标配工具人助理。

永远不会有逾矩的行为，像现在，不该置喙的就绝不多言，静默地立在门边，保持最恰当的仪态。

直到乐晗敲了敲手指，“过来。”

他才终于动了。

步伐停在床前半米处，视线微垂，角度标准，如同刚才的敲门声，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乐晗目光在这道刻意保持的距离上扫过，慢悠悠抬眼，“首席特助沦为保姆，委屈吗？”

凌逸右颊浮现一个浅浅的梨涡，镜片后的眼睛沉静温和，“服从少爷和乐总安排。”

“少爷和乐总…所以我排前面？”

空气凝固了半秒。

“是。”

“你犹豫了。”

“少爷排在前面。”

乐晗笑起来，“那我现在就要出院。”

半小时后，他看着鱼贯而入的医护人员。

这就是凌逸，既不会站在乐家的制高点上指手画脚，也不会打着替他好的名义越俎代庖。

让他做什么，无论合不合适、应不应该，都只照做。

要月亮，就绝不会摘星星糊弄。

*

日暮时分，加长黑色商务后排，乐晗坐在舒适的仿生轮椅上，悠闲松散的嗓音通过对讲机传至前方驾驶舱，“先去双子星。”

司机犹豫，“可乐总吩咐…”

“按少爷说的做。”副驾的凌逸这时道。

他语调温冽，并不如何威严，却让旁边人神情一凛，“好的，凌特助。”

为最大限度提供私密的乘坐环境，这辆车经过改装，分离了前后空间。

乐晗通过单向玻璃看到凌逸板正的肩线，这人连抗命都做得像在完成KPI，偏偏他还觉得挺受用。

车队在十字路口集体转向，汇入愈渐密集的车流。

暮光中，两座银色巨塔刺破天际线，像两柄交错的利剑，哪怕相隔再远也会率先闯进眼帘。

著名的世界之柱地标，乐氏集团双子星大厦。

二十分钟后，专属车道旁，服务生们列队整齐，迎接中央缓慢停下的黑色主车。

后座鹰翼车门自动展开，轮椅安全扣解锁，随升降台缓落至平地。

领班刚要上前，一只戴白手套的手已经稳稳握住推柄。

凌逸俯身整理乐晗腿上的毯子，动作行云流水，恰好将所有人隔绝在半步之外。

两座楼中央，水晶穹顶将夕阳扭曲成燃烧的漩涡，乐晗以手遮挡光线，朝摩天大楼顶层望去。

双子星的设计灵感来源于海洋中的极光水母群，会随视角转换变化颜色与形态，仿佛虹霓入水万千华彩，浮光掠影美不胜收。

可乐晗只觉得眼晕。

哪儿借的胆子，敢从那里跳下来？

虽然无法共情一天前的自己，但乐晗却知道上辈子他为什么会选择这种方式了结。

双子星落成时，乐暥带着八岁的他第一次登顶，指着云层说，“从足够高的地方坠落，人会在落地前失去意识，不会感到痛苦。”

骗子。

那一瞬间的疼根本无法用语言形容。

身体碎成千块万块，难以想象之后替他收尸的人，该留下怎样的心理阴影……

轮椅突然轻轻一晃。

像是停泊在死水中的小舟，被看不见的暗流推了一把。

“…少爷，别再做傻事了。”

后方的影子从上笼罩过来，乐晗猛然回神，“傻事？”

他做过最出格的两件事，一是故意设计断腿，二是跳楼。

前者在旁人眼中是“舍己救兄”，后者根本还没发生。

凌逸为什么会用“再”？

乐晗转头，却因坐姿限制，只看到对方一丝不苟的衬衫前襟，金属领夹折射的光斑刺得他眯起眼。

凌逸适时俯身，肩膀挡住大半夕阳。

“您说过，盯着高楼看太久的人，多半存了跳下去的念头。”

暮色在他们之间流淌。

因为角度，男人的气息不可避免拂过上方，为这片深橘色的阴影增添了一抹清冽。

乐晗自动在脑子里回忆，“我说过吗？”

他不记得。

不仅这件事不记得，关于这个人与他的关系，也是潦草几句就可概括：童年玩伴，少年离别，再见面已是主角阵营的利刃。

小说用“竹马成陌路”的烂俗桥段，只为印证反派最后众叛亲离的惨状。

再往前推，凌逸是乐家管家凌清荣的儿子，长乐晗两岁，一直也被乐暥当弟弟看待。

因为这层背景，记忆里还有些零碎的画面。

比如小时候乐晗打碎古董花瓶，凌逸会瞒着旁人把碎片扫干净。

再比如青春期他逃课被逮，凌逸匆匆带着写好的作业出现在教务处门口。

而乐晗记得这些，完全因为往事的最后，总会浮现乐暥的身影，或来训斥，或来解围。

他记得那人每个蹙眉的角度，却想不起凌逸当时站在哪个角落。

这很合理，毕竟在书中，他不过是个蠢货反派，凌逸甚至还不如他，都没有完整的人物小传，只是个永远站在乐暥身后三步的工具人。

乐晗垂眸，那句“我又不傻”卡在喉咙里，毕竟眼前的腿就是最有力的反证。

更讽刺的是，他还确实跳过。

哪怕多回溯一秒，乐晗都难以相信那样可悲可恨又愚不可及的大傻子会是自己。

所以傻子乐晗死了，死于自轻自贱自作自受。

说到底乐暥又算什么，值得为他歇斯底里寻死觅活？

亲情、身份，更是都以血缘前提。

乐晗深知自己没什么可怨怼的，毕竟代替别人享受了富足优渥的二十年，吃那点苦头也不算什么，但既然假的真不了，不如他现在主动淡出，将来各自安好。

至于亲生父母……

乐晗望向远处，生他又弃他，恩怨两清，他都已经是成年人了，更不必再有任何牵扯。

反派现在累了，只想退休养老，但在躺平前得先找个能坐着赚钱的门道。

毕竟他可不要半年后净身出户，还靠人施舍一顿饭钱。

*

引擎声渐熄，车辆停在青棠湾铁门前，两名保安快步走过来。

“先生，您是负责人？”

副驾车窗降下，凌逸微微侧脸，红外扫描仪的红点在他轮廓上一掠而过。

门禁面板亮起通行标识，大门缓缓洞开。

五分钟后，他们停在一栋被槐树环抱的三层别墅前，这里地处园区边缘，环境清幽。

沿路都是低矮的树梢，明显是新修剪的，高度足够让一个坐轮椅的人看清方向，不至于像走迷宫。

穿过花园就是门廊，扫洒阿姨、厨师、园丁都已就位，各处布置井井有条。

甚至客厅茶几上，还放有摆盘精巧的茶歇，飘散着刚出炉的香味。

“小少爷好。”

“凌特助好。”

问候声整齐划一，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微笑，不多殷勤，也不少恭敬。

从乐晗说要来青棠湾到现在，不过半天，这栋别墅闲置多年，是如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准备好一切生活所需？

他视线转向凌逸，后者正微微颔首回应旁人问候，神色一如既往的平淡柔和。

书房内，价值七位数的定制主机正安静地摆在桌面，外接设备的位置与从前分毫不差。

乐晗眼底流露出意味深长，他完全能想象乐暥在没人时脸上的表情。

这哪里是借调助理？

分明是被挖走了整个后勤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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