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月带锄归》
沈君昌将养了大半月,身体伤势好转不少。治病期间,程府不知找了多少名医为其诊脉配药,皆说沈君昌的左脚恐留下残疾,日后多半会成个跛子。
连日来,府里的丫鬟婆子在侧院进进出出,吃食不断,皆是为照料沈君昌而来;费女萝更是亲自为他熬药擦身,早已没了平日里的聒噪性情,憔悴不少,此刻,正服侍沈君昌服药。
只见一个利手利脚的丫鬟进来禀报,不等丫鬟退下,门外程雪衣带着多橘进了房门。
一股浓重的中药味扑鼻而来,程雪衣用帕子捂住口鼻,命多橘将窗门敞开些。费女萝见她进来,刚要起身,因近日劳累有些头晕险些扑跪在地,她将鬓角发丝别到耳后,擦擦鼻子,慢悠悠起身,平静道:“程姐儿来了,快坐。”
程雪衣见着榻上躺着的沈君昌,双眼失神,面色发黄,嘴唇干瘪起皮,侧过身点头告坐。
丫鬟收拾好汤药碗,敛衽退下。多橘在门外垂手侍立,等候吩咐。
“沈家叔叔,病得怎这样厉害,似是不大见好啊?”程雪衣玩弄着手上的帕子,眼睛扫过费女萝。
费女萝垂眸低哑道,“姐儿给请来这么些个大夫,都说……这左脚,恐怕是要残废了。”
榻上的沈君昌听得这话,“嘶”了声,咬紧嘴唇,一手暗暗攥紧床褥,将头转向窗外。
“这些大夫都是柳州城内的名医,如他们这般说,那您心中早做打算才好。”程雪衣又道,“本是行事不端,落得如此下场,惹出的荒唐事总要自家担待,再牵累旁人,可就不妥了。”
费女萝见程雪衣似有撵他们出府的意思,一时不知如何应答,话到嘴边又噎了回去。
沈君昌猛地掀去被子,踉跄起身,却因脚上有伤险些栽倒。他垂首惶恐,声音发颤道:“我自知给程家惹来不少麻烦,劳烦费心了,可现下我这身体……实在有诸多不便,万望姑娘念在往日情分上,多容留我二人两日,待能下床走动,沈某便自行离去。”
“……”
二人见程雪衣不语,只低头把玩着指尖的茶盏。杯盖之间发出粗粝的摩擦声,听得人直发毛。二人屏声静气,面面相觑。
程雪衣眉宇间透出几分不耐,轻启朱唇:“往日的情分纵使尚在,也是看在沈君卓府上,与你二人又有何干呢,况且前日退婚文书已立,便不好再牵扯了。”
说罢,她猛地将茶盏中的水泼在地上,水花四溅,溅在费女萝的裙角。
费女萝愣了一会,低声下气道,“程姐儿大人有大量,再容我们几天,等这伤养得差不多了,我们即刻返乡。”
程雪衣挺身而立,不待二人继续分说,推门去了。
—
沈君昌二人又叨扰数日,待能下床走动后,刘管家便催促他们及早动身。
程雪衣亦写了封家书,托小厮递与程颖松,将当日与王掌柜商议之事细细写明,现已收到回信,信中大意是:小女只要愿归家便好,其余不必多言;只盼颙哥儿在数日后的殿试中金榜题名,阖家早日团聚。
廊下的山茶开得越发红艳,程雪衣走到廊下的长凳上坐下,望着山茶出神。
多橘将蜜饯递了过去,“姐儿,尝尝?”
程雪衣回过神来,“不了”,她摆手推却。
“那沈家叔婶眼看着快走了,等他们走了,府中就又清净了,姐儿的烦恼自然也没有了。小郎君若是中了状元,咱们或许还能去东京府逛逛呢,我听说那里可热闹了。”多橘越说越起劲,在程雪衣的面前走来走去,手上还捏着蜜饯。
“你个馋丫头,就那么想去啊?”
“是啊,听说那里到处都是珍馐美味,遍地都是青年才俊。”
“成,等赶明儿我就带你去那富贵迷人眼的东京府瞧瞧,不过,现下我心有一事,怕是不办不成。”
多橘将蜜饯放进嘴里,吮了吮手指上的糖汁,疑惑道:“姐儿有事只管交代我便是。”
程雪衣说道,“还真需要你同我办件事,和我去趟真州,我需将那铺子的契约亲手交给秦娘子,才能放心。”
多橘笑着回道,“去真州也好,能出去玩儿就好。”
程雪衣刮了刮她的鼻尖,兀自回了房间,回身便收拾行装,准备明日同沈君昌夫妇一道回新阳县。
翌日清晨,程雪衣从家中备了些金银细软,多橘备好路上吃的干粮,便和沈君昌夫妇一同搭上北上的航船。
航船在江面上航行,一路摇摇晃晃。多橘上船没多久便开始晕船,现下正扶着栏杆呕吐。
程雪衣为她端了碗茶水,见多橘一饮而下,又顺着她的背脊轻轻拍了拍。
“好多了,姐儿。”多橘用衣袖擦擦嘴角,身子随着船只左右摇晃。
“这里风大,快回船舱歇着吧。”
见她稍缓,二人倚着栏杆吹了会风,才回了舱里。
这条商船主要以运粮食货物为主,所以搭乘的客人并不多,船上的人都是出苦力的大汉,还有一些穿着低调的商户。
程雪衣绕过几个大木箱,进了左侧的小舱,搀扶多橘在舱内小凳上坐下,又从包袱里掏出个油纸袋,从里面拿出几颗晾晒好的酸梅递过去。
多橘伸手放进嘴里,眉头蹙起,渐渐舒展,“好多了,姐儿。”她笑道。
“姐儿?”多橘见程雪衣视线瞥向一边,抬起手晃了晃。
程雪衣恍惚间回了神,应了一声。
“既然已和沈家解了婚约,那沈家叔婶是冷是热、是饥是饱就和咱们半分关系都没有了。”
多橘瞧着舱外,见沈君昌和费女萝挤在角落里坐着,神色落寞,轻哼一声,抬手将舱窗合上。
“我知道呀,等咱们把铺子的契约交到秦娘子手上,立刻就去东京府,好圆了你的念想。”
程雪衣揉着多橘圆乎乎的脸蛋,微微笑道。
多橘噘着嘴,连连点头。
—
天色渐暗,商船在栅口停靠接受检查后,接着向北驶去。
落日余晖散尽后,海面升起一弯冷月。
沈君昌和费女萝以一张旧棉毯御寒,二人紧紧靠在一起,沈君昌将费女萝的手放在嘴边呵了呵。
“都怪我无用,苦了娘子和我在此遭罪。”
沈君昌手上动作停住,鼻尖抽动,眼圈红了些。
“你还有脸说,若不是你执迷不悟,不把家底输光不罢休,我又何必在此和你一起吹冷风,连个馒头都吃不上。”费女萝小声抱怨,肚子咕噜噜响。
说话间,沈君昌的肚子也叫唤起来,二人瞅着彼此,忍不住相视一笑。
“等回了新阳县,我就去给你打一网鱼,蒸鱼、炖鱼、熬鱼汤,你想吃啥就做啥。”
沈君昌望着月亮,眼中闪过一丝美好。
费女萝瞧他眼角漾出的笑意,不免哀叹道,“今后,怕是不能再去河边撒网捕鱼了。”
风呼呼地吹,不多时,沈君昌的嘴唇冻得有些发紫,身子簌簌发抖。费女萝将自己的毯子挪了过去,裹得更加严实了。
二人听着簌簌的风声,眼皮沉重,不知不觉打了个盹。等到再睁开眼睛时,费女萝发现手边多了一个油纸袋,打开一看,竟然是两个馒头。
费女萝眼睛盯着那雪白的馒头,吞了口唾沫,用手肘推推一旁的沈君昌。
“醒醒,醒醒。”
沈君昌正在梦中喝着佳酿,吃着鸡腿,哪里肯睁眼醒来,哼唧了声,没了动静。
费女萝见沈君昌睡得熟,便自顾自地吃起来,等着快要吃完一个馒头时,沈君昌突然起身坐起来,大喊道,“好汉饶命!好汉饶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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