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窄逼仄的潜水艇上方，密密麻麻的金属管道如交错的血管，中央的那盏绿色信号灯幽幽亮着。

除此之外，雷雅眼前的景象还包括一张严肃俊朗的男性面庞。

乔格高大的身躯蹲在她面前，雕塑般的肌肉贲张，每一寸都充满了力量。他只穿了一条黑色的海军内裤，灰色短发湿淋淋的，水珠顺着他凌厉的下颌滑落。

她感到自己赤-裸的身体贴着冰冷的金属表面，身上仅盖着一件奥尔托皇家海军的外套。

雷雅的脸唰地一下红了，全身肌肤发烫，心脏在胸腔里咚咚直跳。

显然，这具身体没有在深海的恐怖压力下湮灭，但她身上的一切物品，包括那件乌诺智能表变成的黑色纳米紧身背心，全都化为乌有。

这一秒，雷雅不仅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脏跳动，还有另一颗心脏更加剧烈的机械收缩，以及他沉重压抑的呼吸声。

“你感觉怎么样？”深海的死寂中，乔格嘶哑着声音关切地问道。

“肋骨修复了。”雷雅的嗓音也有点嘶哑，但语调异常镇静。

她讲完，情不自禁地笑了，两手拽紧身上的外套，慢慢坐了起来。

男人的手掌正欲伸向她的后背帮忙，猛然想到什么似的，迅速收了回去。

乔格也微弯嘴角，凝视着女人那双晶亮的眼眸，“你是对的，我们没有死在深海一万米。”

“它死在了。”雷雅如释重负地吁了口气。

她没有白白潜入深海七千米，而且，收获远不止于此……

“嗯。”乔格微微一顿，眼神中流露出某种虔诚，“……那时候，我知道你来了，是你救了我。你怎么做到的？”

那时候，深海巨怪在掠夺乔格的意志。

但那究竟发生在什么介质里呢？

雷雅脑中膨胀了巨量的信息，包括几乎所有的0号记忆，还有数不清的光点，以及，那个神秘强大的蜂巢……

“我暂时无法解释。”她垂下眼眸，呢喃道，“你也救了我，我们彼此照料，一直如此，不是么？”

这时，雷雅恍然发现，潜水艇密闭窄小的空间里，发出幽幽光芒的不只有信号灯，还有乔格背上八只小触手的末梢，也在散发着浅黄色的荧光。

是了，是它们引领乔格潜入无边黑暗，也是它们带着他们回到了这里。

当雷雅惊异地看过去，八条小触手一瞬之间变成了漂亮的乳白。

要命的是，现在，雷雅脑中那些模糊的画面片段，已经是鲜活连续的记忆。

她切身地清楚，乳白是什么意思，0号和乔格是什么关系，他们之间曾经发生了什么，有多亲密……

1号实际上未曾有过的初次体验，她该死的在0号的记忆里完整地经历了……

“……你想起来了？”乔格屏住呼吸，紧张地问。

浓郁的深海气息笼罩，艇内稀薄的空气仿佛凝固。

两双灰色的眼睛，磁铁般粘稠相吸。

八只发光的乳白小触手，狂喜地围住雷雅的身体，从濡湿的头顶到被海水浸过的脚尖。

这时，潜水艇的通讯器突然响起，苏尔梅特冷漠的声音穿透了暧昧的寂静。

“报告情况。”

其中一只小触手的末端忽地染上一抹深黑，以满是敌意的速度，啪地一声关闭了通讯器。

“我想起来很多事，我不知道你指什么。”雷雅低垂下眼睑，轻声说道。

她撒了一半的谎。她不得不如此。

她没法告诉乔格，他深爱的那个女人一个多月前就死了。

她也不可能从此扮演0号。

乔格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怀疑，他快速扫了眼通讯器，一丝愠怒在他眸底一闪而过。

他瞥了瞥她裸-露的曲线优美的肩膀，然后将目光重新锁定她的眼睛，嗓音愈发嘶哑，话里有话，“我都见过……”

这不是我的身体，他不是和我灵肉相融……和他有同生共死深刻羁绊的也不是我。雷雅在心中默念。

然而，她的心悸却没有就此平息。

“这个我不记得。”雷雅移走视线，佯装恼怒，“我要穿衣服。”

乔格那双深邃的灰瞳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即刻起身，转过身去，他用一种混合着宠溺和撩拨的语调低声说：“你的心跳和以前一样快，但你那时……”

雷雅刚要掀开外套，那八根发着微黄荧光的白色小触手，仍然亢奋地围着她！

几只雀跃地勾起她湿漉漉的发梢，两只先后掠过她持续升温的脸蛋，有一只甚至在抚弄她的耳垂……

“你给我收起来！”雷雅面红耳赤地命令道，这次不是假装生气了。

她听到乔格紊乱的呼吸声，以及一声几乎轻不可闻的笑声。

不过，他还是立刻收起了邪恶的小触手们，发光的末梢吸盘在彻底消失前，还在依恋地一张一合。

雷雅这才连忙穿上海军外套，眼睛在乔格的后背一扫。如今，她对乔格和触手的构造有了更深的理解。……另外么，还好宽大的衣摆勉强能盖到她的大腿中间。

乔格也穿上了衬衫和长裤。

雷雅深呼吸两次，重新打开通讯器，“我们还有十分钟到达海面。”

片刻后，苏尔梅特在那头说：“记住，深潜器是你回到海面以后才出现故障沉入海底，少将的表弟从未离开过小型潜水艇。罗夏的反向描绘成功，与你深潜无关。爆炸坐标与深潜器的坐标横向相隔20海里。”

“但白色猎鹰号……”

“纵向相隔超过四千米，他们最多只能模糊探测到小型潜水艇附近有生物信号。而且，有乌诺。”

“……罗夏知道，对么？”

随后传来少年清澈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知道什么？你、你不是在你的房间里吗？”

雷雅与乔格默契地交换眼神。

乔格接过通讯器：“我们即将进入白色猎鹰号的精确探测区间。”

“我仍然在干活！”这是乌诺青春期综合症的声音，在另一个扩音器里响起，“我早就暗中接管两艘潜艇了，就在你们缠缠绵绵……”

雷雅连忙手动关掉小型潜艇与征服者号的通讯讯号。

“乌诺，你没听过机器人三原则吗？”雷雅对着空气教训道。

这个世界有这个世界的阿西莫夫，对AI安全性的要求同样存在。

像乌诺这种动辄入侵人类隐私的，简直应该被彻底销毁。

“收到，9907。”乌诺一改青春期男孩的个性，生硬地变回了最初那种不带任何情感，绝对理性的AI模式，“未经你的允许，我不会再向任何人泄露你的隐私。”

但这却让它显得更危险。

乔格：[乌诺是我们加密线的强大观测者。]

雷雅观察着乔格的神色，他明显不悦。

乔格：[你说得对，我们需要自己的超级AI、卫星，一切。]

雷雅望向舷窗外，随着远离深海，已经没有那么暗了，各种形态奇异的发光生物，从他们周围游过。

她说：[我有一个计划，回奥托路1号细聊。]

[嗯……等不及。]

她听出他挑逗的双关，假装不懂，只看着舷窗外。

夜色下，小型潜艇从大洋深处悄然浮出海面，隐秘地与白色驱逐舰接洽，平稳地升至驱逐舰尾的秘密作业区。

舱门开启，雷雅裹着不合身的宽大海军外套，从里边走出来。

一只绑着白纱布的手伸在半空，她看都没看，直接绕了过去。

雷雅光着双足踩在冰凉的甲板上，潮湿的长发垂在胸前，热带海洋温热的微风吹过。

饱含湿度的空气里，她隐约闻到既像乔格又像乔格1号的信息素，但随风而逝。

雷雅微微皱眉，也许是它死前留下的最后信号。

她一抬眼间，正对上幽暗光线下，一双直勾勾看着她的绿宝石眼睛。

“恭喜你，雷雅小姐，任务完成。”海因烈的嘴唇带着玩味的笑意，放肆的眼神由上到下地审视她，好像要将她看透，他又看了看她身后出来的乔格，“当然，还有表弟。”

雷雅感到苏尔梅特也在用那双锐利的紫眸剖析她，科学家十分好奇她究竟是什么材料做的。

但她没有见到罗夏和乌诺，他们可能还在处理后续事宜。余下的，只有少年老成的阿彻.艾许和在工作的舰上机器人。

雷雅平淡地对上苏尔梅特的眸光，理所当然道：“五百万，还有你的新手表。”

苏尔梅特的眉梢动了动，随即微点下颌。

“雷雅小姐又打劫……”少将揶揄地笑道。

“我不希望任何人打扰。”雷雅一边冷声道，一边迈步往前走。

她听到乔格冰冷地跟苏尔梅特说：

“你再让乌诺监视我们，我保证你死得比它还惨。”

奥尔托皇家海军少将的两排卫兵守在秘密作业的入口。雷雅出来时，他们全部目不斜视。她也没有刻意看他们，但她闭了闭眼，清晰地感知到了其中两个“光点”，一男一女。想必少将本人也一清二楚，或许正是因此让他们守卫在这里。

不过，不像在她“死去”时的蜂巢中央，雷雅这时只能感知到光点，并没有感觉到自己有额外的权限。

比如刚刚，她能强烈感知到苏尔梅特和海因烈的“光点”，但没能成功命令他们不许盯着她看。

事情总不会如此简单，尚有许多未解之谜。

雷雅打开卧室的舱门，乔格站在走廊尽处，他们遥遥相望。

[晚安。]他说。

她轻轻点头，走进了卧室。

她很想睡个好觉，但脑中过载的信息量未必能如她所愿。

雷雅洗过澡，躺到床上，飞快入睡。

她的身体替她做出了最理性的决定，她第二次死而复生，需要大量的睡眠来恢复能量。

这一觉，雷雅睡到了第二天傍晚。她醒来只有一个感觉，饥肠辘辘。她习惯性抬起手腕，才想起那只表也葬身深海一万米了。于是，她拿起床头的舰长专线，马上又放下。正是晚餐时间，舰上餐厅里少不了好吃的。

雷雅一从卧室出来，就在走廊上碰到了一个军官，是个上尉。她昨晚也见过她，正是那个“光点”，也就是说，她是开放平台。

“雷雅小姐，您有什么需要吗？”上尉立刻上前一步问，姿态恭敬，没有掩饰她在这里的任务，同时指尖在手表上点了一下。

“我去餐厅。”雷雅走过年轻军官。

上尉跟在雷雅身后，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声音谦逊温和，“您也许想知道，白色猎鹰号今天凌晨五点已经离开。皇家考察者号上的科学家们，今天对变异章鱼的死亡进行了全方位验证，一致相信它已死亡。此刻，舰上大多数人正在餐厅用餐。苏尔梅特博士、罗夏博士和少将的表弟都在。少将阁下也在，他让我确保不会有任何人打搅您。”

雷雅瞧了瞧上尉。她约莫与她同龄，身高身材也近似，亚麻色的齐肩短发服帖地塞在深蓝贝雷帽下，古铜色的皮肤，深黑的眼睛，模样清丽。尽管恭敬谦和，挺拔的身姿彰显着军人的骄傲。

“叫我雷雅就行。你叫什么，上尉？”雷雅淡淡地说。

“昆塔。雷雅小姐。”上尉坚持道，奥尔托口音与阿彻的略有不同。

她们已经走至餐厅，昆塔机敏地停在了门口，没再继续跟着。

雷雅一眼望去，餐厅内热闹的交谈声因她的出现而短暂地停滞了一下，多道目光齐齐扫来。

露露在靠窗的桌边冲她伸长了胳膊招手，正好雷雅也想和露露聊聊，她在餐食区拿了一大盘肉和一大盘烩面，去到了露露的餐桌。

雷雅坐下后，两个女孩各吃各的，暂时都没说话。

露露似乎没什么胃口，盘中食物没怎么动，雷雅则一顿狼吞虎咽地补充能量。

“我应该像你一样，多吃一点。”露露叹息着，用力咬下一大口黑面包。

雷雅嚼着烩面和牛肉，抬了抬眼，评价道，“……那个太干了。”

露露忍俊不禁，也边吃边道：“没事。真没想到我们分开这么短的时间，整个世界都变了。我和老贾、自由这几天都没联系，皇家考察者号……”她说到这里卡了一下，“在核潜艇出现后，进入网络静默。发生在北大洋的事，外界永远不可能知道。”她朝雷雅苦笑，“但还好我们俩之间可以聊。听说他们还是采用了我的建议，让一个军官深潜下去了。虽然教授们都说只是巧合，主要是罗夏博士反向描绘的功劳，我还是很高兴怪物死了，也算给几个被它杀死的新朋友报了仇。”

“谁也没预料到。”雷雅喝了口橙汁。

罗伯特上校和罗与非一定也统一了口径，不暴露她最早作为“诱饵”的身份。其中考量可能包括不让那么荒谬的理由被更多人知道，哪怕全舰人员都需对此次行动保密，细节肯定是越少人知道越好。以讹传讹，容易造成更大恐慌。

雷雅试着安慰道，“你做了你能做的一切……”

“谢谢你，雷雅。”露露望着越来越暗的窗外，远处，隐约有几只鲨鱼的背鳍划过海面，“但我都不知道要不要在这个专业上继续。以前我要是看到鲨鱼，会兴奋地跑到甲板上去，现在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它们也变异的样子，就跟恐怖电影里一样。我才知道我远远没有罗教授、赫博教授他们对生物学那么狂热。”她看回雷雅，“你呢？你还想当科学家吗？你是代表罗教授来的吧？哎，你肯定知道更多可怕的细节，从学校恐袭到这里。不用告诉我，我知道你不能说，我也不想知道。”

“我也在思考，我在这个专业上的前景。”雷雅说了一句百分百的实话。

尽管原因她无法告知露露，或者任何人。

她越发相信贾思敏的那个假设，没有开放平台的钥匙。只是她暂时无法确定。

“前景倒是不可能差，生物学现在是最热门的专业。”露露接道，她看了一眼餐厅，目光在乔格身上停留了一会儿，压低声线，“告诉你件奇怪的事……”

“嗯？”

“那个酷酷的军官，长得很好看的那个……”

雷雅装作好奇地跟随露露的视线看了眼乔格。乔格漫不经心地看了眼她们，没有特意看她。

“怎么了？”

“他是我们在荒岛上发现的，我还借了他手机，昨天才拿回来，居然那么巧，他是荣克少将的表弟？！”

雷雅抿紧嘴唇，“嗯，是够巧的。”

“你说他会不会是什么变异人？”露露声音更小，面露厌恶，“今天新闻上讲，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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