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转世

大牢内。

昨夜被抓进的郑邦早已被这些牢头打得鼻青脸肿，直到凌晨破晓，那些牢头实在累了，才把他拖回来，扔在这牢房里。

牢房外的太阳刚刚从青山后头出来，展现它的明亮光辉。

而这牢内看见的，却仍然只是黑暗潮湿的一片。

郑邦被扔在地上许久，才慢慢恢复了些许意识。但即便是这样，他的身体也无法动弹。因为只要稍微一动，他的全身骨骼便跟散架一般。

这么久，只有睁开眼睛的力气，而能够目视的前方却仿佛有无数漩涡在转动，转得脑袋里都仿佛有根针似的疼……

遥远处，有铁链响起的声音，紧接着是两个明显不同的脚步声。

“常将军，就在这里了。”狱卒指给常井看，上前去把牢门的锁链打开。

常井蹲下神查看郑邦，看着他背后乱七八糟的鞭条，几乎已经把他的一身长袍全部打散，因为干涸，或者又被泼了盐水，整个背后衣物已经和破裂的布边黏在了一起，成为血肉模糊的绛紫色一片。

本准备把郑邦翻起来的常井停住了动作，因为只是刚刚的一翻身，本来身体已经趋于平静的郑邦忽然剧烈的咳嗽起来，渐渐有血泡从他的嘴里吐出。有多年沙场经验的常井知道此时不应该再动他，因为很可能，他的肋骨很可能被打断，扎进了身体某处。

常井看着面前呼吸渐渐衰弱的郑邦，竟然有一瞬间觉得无话可说。

这么多年，他见惯了各种生死，沙场生涯，马革裹尸，本就是他见惯的宿命。以前看到这些恐怖景象会大哭大叫的他，也渐渐看得平常，即便是现在面对的是自己的亲人，他那张俊毅黝黑的脸上也已经看不出情绪。

郑邦仿佛开始回复意识：“是……表哥……”他似乎想抬起头。

常井前倾扶住他的脑袋，叮嘱：“别乱动。”

因为疼痛的吸气声，郑邦的脑袋搁在常井的手臂上勉强支起，“表……表哥……”郑邦的抬手抓住常井的袖子，“小、小雪没事吧？”

这个时候，为什么问她？

“没事。”

“那、那就好。”郑邦仿佛舒了一口气，面部疼痛的表情却丝毫得不到缓解。

“表哥，我……想求你一件事。”也许是对于自己身体的了解，郑邦和常井在刚开始的无话的那一阶段，就已经默认了，他们现在所说的，不是营救和报仇，而是——后事。

“你说。”常井的声音仍然显得很冷静。

“我，我走后，小雪……肯定会很伤心的。你别让她做出傻事……她还有一双高堂，求你以后，好好，好好照顾她，还有她的父母……”郑邦又吐一口血，气息虚弱，但手却攥紧了常井的袖口，仿佛极是迫切，“……求你，表哥，她、她……”

“好，我答应。”为了不让他再多说话，常井答应。

“好、好……”郑邦的手常井的袖口松开，但血印子还留在那。

因为他一次性说了太多话，所以他需要歇息许久。

郑邦知道，在此时此刻，他不应该打扰，也不应该催促，甚至不要说让他不要说话，多休息。因为这些都是无用的，真正的即将逝世的人，你该做的只是等待，等待他把自己所有能够想到的，能够托付的事全部说出来，然后才能了无遗憾。

“表、表哥，麻烦你撕一块布给我。”郑邦的眸光又渐渐清明起来。

“嘶。”一个字没问，常井撕下自己的袍角递给郑邦。

“麻烦表哥把我翻过来……”

郑邦趴在地上，把布放在稻草地上，借着窗口露出的些微茫光，开始用手指在布上画字。常井看着他一个一个字吃力的在布上写着，偶尔从嘴角露出点点血滴落在布上，整块布上滴滴答答的，仿佛都是刺目的红。

“天地不公，万物不法，夫张家之夫子，借助生事，鱼肉乡民……”

郑邦要写的是要上奏的血书。

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在他明白自己可能不久人世之后，他想的只有两件事，一件是心爱的洛雪，还有一件便是文人不变的气骨。

像是耗尽了大半的力气，他终于完成了这部洋洋洒洒的血书。没想到，他的母亲临终之前考取功名，好在圣上面前一展他的才华。却没想到，他第一次进献给圣上的却是自己的血书……

可笑，可笑……

郑邦举起血书，递给常井，“表哥，请……把它呈给圣上……”

“好。”

常井接过血书后，郑邦终于没有什么支撑的力气，他闭上眼睛，缓缓的说：“表哥，把我放下吧，让我好好歇一歇，歇一歇……”

他的心愿已了，再无遗憾了。

常井望着郑邦的嘴角居然慢慢露出笑意，目光变得哀怜。

人世间，千种宿命，万般无奈。

即便这封血书能够交给皇上，皇上也为郑邦可惜。那又如何呢？已经失去的东西如何能够回得来？

接近中午，常井回到了将军府。

在堂内等得坐立难安的一寻人从他刚进门口就围过来。

“怎么了？阿邦呢？”

“大井，阿邦没事吧？”

“常将军，郑邦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常将军……”

常井看着他们的焦急万分的脸，喉咙里吐不出一个字。但是此时，只有三个老人家围着他，而洛雪，却仍旧坐在椅子上。

但她转过来的慌动的眼神还有她不自觉捏着的杯壁已经出卖了她的内心。

“郑邦……已经死了。”隔着距离，常井望着洛雪的眼睛说。

“啊——”众老人一声惊呼，刘大婶险些晕倒，洛雪的父母赶忙扶住她。

“啊，天啊，怎么会出这样的事……阿邦……阿邦……”刘大婶忍不住拍腿哭号，即便是洛雪的父母也忍不住用袖角擦拭眼泪。

只有洛雪，听完这个消息后，仍然坐着，只是慢慢转回头去。

手中瓷杯因为捏得太紧，居然突然滑了出去，杯中的水溅出来，一片水渍。

杯子稍稍左右滚动了一下便停住。

洛雪仿佛才是被这惊动了一下，盯着杯子，反应过来。

然后，她慢慢提起裙角起身，转身离去。

身侧是几位老人的恸哭，常井站在原地，望着洛雪离去的背影。

这大概是整个将军府最静默无眠的一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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