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懂我吗》
车子重新发动起来,轰隆隆地震耳朵,程筝拱了拱身子,想往起坐,王利民瞧了眼后视镜,叫她省点儿力气。
“你们家已经收了我的钱,现在我叫你做什么就得做什么,周老爷子要是收你,你还能过上姨太太般富贵的生活。”说着,笑一声,“不然只有落得跟你那染痨病的母亲一个下场。”
程筝就算有心反驳,也被嘴里帕子堵住了,换了个姿势以后就没动了,静静垂着睫毛等王利民开车将她往周峥的公馆里送。
除周怀良之外,周家其余人丁都跟老爷子住在一起,据程芸菁女士所说,“程筝”进周家一月以后,老二才从美国留洋回来,在此之前老宅里仅有周峥与其太太,以及那个身弱的小儿子——周怀鹤。
那就是她要找的,坛子里那人。
这都不算什么,都还能接受 ,可姥姥说,她曾与这小少爷有染。
程筝感到头疼。都要嫁给他爹了,怎么又跟小儿子有染,当时是怎么乱成一团的。
宽阔的道路上,各式各样的汽车杂乱地交流着,南北行的车子都停了下来等待红绿灯的命令。
再往前一段距离是法国人住的租界,那时候天津路上行的都是胶皮车,分两种:一种轱辘小车把短,只能在华界跑车;另一种轱辘高的,车后挂六国捐牌,车夫穿黄号坎,无论去哪国租界都行,高一级似的。
到处都是阶级。
程筝观察着车窗外的街景,当时正值苦夏,日头高,穷的人浑身冒汗,富人托着阳伞,身上好似只有香味儿。
周公馆里就到处是香味儿。
三层楼高的大洋房,红砖房子,硕大的院子里差使了几个老妈子给花圃浇水,娇嫩的花瓣被过烈的太阳晒蔫巴了,碰着点儿水又鲜亮起来,大门口竖着两个家仆守门,问他们找谁。
王利民拉下车窗,说是给老爷子送人来了。
里头的人通报了半晌,把大门推开,叫王利民将车停在外头,人带进去。
程筝闷头出了点儿汗,还被捆着,王利民想了想,拉开后座车门把塞嘴的帕子扯出来扔到一边儿,程筝干呕了几下才平复。
王利民看看外头,又看看她,扯过她被绳子捆住的胳膊开始解,压低声音威逼:“你最好识趣点儿,哄着点儿人,如果跟不了周老爷,你就跟我回去罢。”
瞬间,他捏着她的下巴往回转,揶揄:“脸蛋儿是不错,就是性子差了些,我太太眼里容不得你,跟我回去也只能睡厨房,名分更是别想有。”
程筝咬紧后槽牙,不想说话。
王利民前一秒还瞪着豆大的小眼睛威逼她,后一秒就冲那家仆笑,理理西装领子,拎拎领结,面不改色叫她下车进去。
屋里屋外完全两个天地,大厅极大,走不到头似的,沙发底下垫的都是真动物皮毛做的地毯,踩上去无声无响。
一个梳着斜麻花头的丫头招呼二人在侧边小沙发上坐着,端着漆盘抬了茶上桌,龙井茶叶在热水里浮浮沉沉,旁边摆着盘四色糖果瓜子。
“周爷呢?”王利民问。
“东家还在醒觉,稍等一会儿罢。”说完欲走,恭恭敬敬的,不复恰才在后院跟姐妹打闹的娇俏模样。
王利民四下瞧了瞧,拦住人追问:“周太太不在家里吧?”
丫头古怪地上下打量他,王利民说:“今日跟周爷谈的事不适合叫太太知道。”
“晓得了。”她说,“陈家太太待客,太太今日去上海了。”
说完,又瞧了程筝一眼,眼里排挤的情绪毫不掩饰,心底里肯定还是护着自家太太的,第一眼就将她视为外敌。
瞧得她连瓜子都不敢嗑了,饿着肚子又放下去,只能喝点茶水。
苦的,咂摸不出什么味儿。
半盏茶入肚,周爷终于醒了觉,慢悠悠扶着楼梯扶手往下走。
五十岁上下的年纪,着褐色春绸长袍,戴一柄圆形金丝眼睛,装得一派文人风雅,实际上是做外贸生意起家。
程筝刚刚出了汗,现在正缺水,一边抿茶一边回忆。
娶的太太是宁波人,娘家在天津做过一段时间的生意,劝业场旁边那个最大的洋货商场就是周太太独有的,周峥送给她当家本的,货物也是从周家的轮船上走。
周峥年轻时在轮船局做事,后来外国资本入侵,转做起洋人生意,到现在一家独大,人脉通天。
更不用说他几个儿子,大儿子周怀良军校毕业,雷厉风行爬上旅长少将的位置,有这根擎天柱撑着,没人敢得罪周家;老二方秋水,在美国留学,应该马上就要回来,但程芸菁说老二之所以不姓周,只因他并非周峥的亲生骨肉。
周峥的二太太是他从小的青梅竹马,强取豪夺来的,夺来的时候肚子里就已经有了种,周峥竟甘心给别人养孩子,也是唏嘘。
最后,那个小儿子周怀鹤,是最没用处的。身子差,早年也不在周家长大,在他香港的姑母那里,他似乎也遗传了母亲的体弱多病,除了喝药什么也不会。
又或许是程芸菁女士为了护着他,故意不跟她说实话。
程筝走神想着,吃了一口茶叶进去,吐进杯子里也奇怪,只能面色古怪地嚼了咽下去。
周峥瞧了她一眼,王利民忙打哈哈:“乡下丫头,不懂这些,连茶叶都吃,周爷别见怪。”
“什么事?”周峥端着鹅黄色宋瓷茶盏,吹了口浮沫,问姓王的。
王利民谄媚道:“这不是听说您近来病了,前阵子我底下的一个佃户缺钱,将他闺女卖给我作佣人,我一瞧这名字,正好是老爷子您需要的。”
话说到一半,用胳膊肘怼了怼程筝,吩咐:“快将八字写下来给周爷瞧瞧。”
佣人递上纸笔,她刚准备拿起笔,忽又想到不应该:“我一乡下丫头,不识字。”
被揪住错处就不好了,这里的程筝不应该念过书。
王利民“啧”一声,叫她报,好在姥姥也交代过,程筝就念了出来:“庚戌年、甲申月、 丙午日、己丑时。”
“半夜出生的……”王利民将纸片递给周峥,“您看看合适么?”
周峥还在审视,这姓王的嘴里就跑过一溜火车:“周少将平时对我照顾有加,这不,我一听说这事就立马给您寻人来了,毕竟是这么深厚的关系,是吧老爷子。”
主沙发座上的人瞧了瞧这八字,说:“是在何师父给的范围内,名字也合适。”
何师父也是青檀山上下来的道士,程芸菁说他是玉玲的师父,平日里给人相面算命,一般较大的军阀都会养一两个相士,算风水,算从哪里进军,成功率如何,图个吉利。
这位姓何的师父本是周峥给周怀良找的,但周怀良不信这些,推拒了,老爷子就收着自己用,总之对周家来说,多养一张嘴也花不得几个钱。
听见他这么说,王利民笑呵呵拍手:“这不恰好了吗,周少将知道了肯定也为您高兴。”
周峥似乎不大在意,纸片一放下,起身欲上楼,只道一句:“先留下吧,八字我回头再拿给何师父看看。”
跟养个小鸟小猫似的,不当回事。
王利民面露喜色,心想自己又能在周怀良面前邀得一功,目的也算达成,只是苦了这小丫头。
他遗憾地瞧了瞧程筝,暗自心道:如果周少将收她,哪怕没有名分,也比伺候周峥强。
再不济,其实自己也比这老爷子强。
当然,这番攀比的话他自是不敢在周峥面前讲,也只能在心头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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