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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何不食猫》

21. 第二十一章

元顺二十年。漫天的大雪把连绵的山脉栾嶂勾勒出工笔画般的色彩,扁平地烙刻在一方蟹壳青的天中。雾雪弥漫,山湖辽阔,湖面冰层厚重,湖心有一亭,一粒黑芝麻般落在正中。

雪白的长堤连通着湖心亭,随着来人的步伐剥落出一点土色。宁山寺的沙弥净行正扛着竹条扫帚,从长堤往湖心清扫过去。

每年此时,净行都来扫雪。宁山寺夹山而建,地势高,来人少,香火淡,但守得一方安宁,独享寒天山色,已是福德造化。净行年方十八岁,自打五岁起便来此处扫雪,已扫了十三年。

今年这时日,他已扫了三天雪,奈何风雪浩大,十里冰封,未曾消减。多裹了两层僧服却并不御寒,握着扫帚的手骨节红肿,生了不少冻疮,挥舞的幅度也越发小,但唯唯诺诺地进行着,最后也算坚持到了长堤的一半。

净行累了,立住扫帚休憩了半晌。

他眯眼眺望,却见长堤一痕的终点,那湖心亭中有个移动的墨点。仔细一看,是个少年。

净行多了丝干劲,快速从长堤扫了过去,默不作声来到湖心亭前。

湖心亭中的少年身形瘦削,披青鸾色鹤氅,青丝用一根玉簪半绾起,正横着双手揣在袄中,侧站在亭中的石桌旁,垂眸看向那处。他的长睫、眉毛、发丝上都沾染着鹅毛雪,正一点点融化。

石桌上,是一盘落了8颗棋子的围棋盘。

棋盘落了雪,黑子也变成白子,混淆不清,部分棋子的位置也被风吹雨打挪了开。少年伸出骨节分明的长指,挪了颗白子,将其挪到一旁不远的格点上,末了又把手放回袄中,静静看着。

净行认得他。

净行放下扫帚走过去,如见故人似的,“今年扫了三天雪,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少年闻声扭过头,那双洁白俊俏的脸上五官还没长开,略带稚气,但他的气质却如弱冠男子一般稳重,喜怒不行于色。

他认出来者,轻轻阖眸,声线轻柔,语气却算不上亲近,“今年雪下得大,来时路上耽搁了。”

“哦...”净行应和道,转了转眼珠子没找到下一句说什么。

少年又静静地端详起棋盘。

净行认得他,是因为他每年都来此处下一步棋。

无人与他对弈,他自己分饰黑子和白子。一年一步,一步一棋,到今年,已足足下了八年。

净行凑到棋盘旁,“今年公子是黑子白子?”

“白子先行,第八回合,便轮到黑子了。”

“哦...”净行点头,“可是我看这每年风大雨大,这棋子早就不在原位了。”

少年笑了声,伸出两指又挪了一颗黑子。

“现在都归位了。”

“为,为什么?”净行问,“难不成你记得?”

少年不回答,兀自撩起鹤氅,坐到石凳上。

这已经是净行与这少年说话最多的一次。以往每年,净行碰到他,都只是打个招呼便罢,毕竟一年只见一次的人能有多熟悉。前几年他只当是个新鲜事,然而后来,净行每年都能见到他,见得多了,净行开始好奇,甚至开始期待。

这怪少年到底为什么这样?他想问,可少年看起来,样貌比他年幼,气质却比他成熟稳重得多,一副生人勿近模样,即使笑面含春,却让人觉得比十里寒冬还冷。

净行没再说话,转身握着扫帚又清扫了起来。

直至冷调的橙红色夕阳斜挂在天边,映得冰封的河面暖融融的时分,净行从寺庙出来透透气,不自觉走到长堤,那少年竟还在那里。

他端坐在石凳,两只修长的指扣住一颗黑子,放在棋盘边缘。青丝与鹤氅皆披着层层细雪,就连那轻颤的羽睫,也盛着细小的雪花冰晶。

看上去,他如石像般一动不动,在那里坐了很久。

净行看不下去,从寺庙里抱了一件新的月衣跑了过去。走到湖心亭边,却又不忍打扰,站在旁边踱步了很久,而此少年却目中无人,毫不受其所扰,也不主动询问。

净行忍不住,终于道,“一颗子要下这么久,不怕冻坏了么?”

少年并没有僵化,他徐徐转过头,微笑道,“落子太快,棋局就结束了。”

“你每年就来下一子,哪有那么快结束?”

少年垂眸看着棋局,“唯有我与我周旋时,方能久些,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机会。”

少年说了句摸不着头脑的话,净行想了半天,觉得有些独孤求败的意味,半嘲半打趣道,“难道你还是哪位围棋名手?说的像大家都下不过你似的。”

少年不置可否,只是轻轻一笑。

净行被这一笑镇住,以为他在嘲笑自己,便把怀里的月衣塞给少年,“要是你不介意,我和你下!”

没想到少年双眼微微一怔,随即便抬手示意,“小师傅,请吧。”

净行果真和少年下了盘棋。

奈何这棋局中,最重要的不是输赢,而是过程煎熬难耐。净行第一次感受到恶寒之冬,千山鸟飞绝,在这湖心亭中静坐上半柱香,竟然是那么的冷。他不时抬眸望着对面的少年,看他只披了不算厚的鹤氅,真不知是怎么坚持下来的。

到后来,净行已经分不出多余的心思思考棋局,只浑身哆嗦,很快认了输。

他承认,这少年的棋艺是有那么些东西。

净行站起身,跺掉身上的雪,把给少年的月衣抢回来自己穿了上,不断蹦跶着来升温。而少年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又将棋盘还原成了八颗棋的样子,随后思忖半晌,落下了第九颗。

净行看了半天,心道真是个怪人,不过下了一盘棋,他感觉也和少年熟了些,便问,“一年里发生那么多事,你怎么还会记得这盘棋局的原样?”

少年抬眸,“我一年的事情并不多。”

“好吧...”净行嚷嚷,“每年多一子,这你要是下三十年,岂不是要把三十颗棋子烂熟于心。”

“小师傅棋下得不错,难道没有背过棋谱?”

“住持不倡导咱们干这些。”净行道,“我也就会这么点了。”

少年不再说话,而是静静看了看这棋盘,便走向了一边。

湖心亭下的湖水已被冰封,厚厚地看不出原本的翠绿色,唯有白茫茫的一片,与天际相接都看不出分界。

净行也走到少年身旁,“你几岁了?”

少年听到这问题似有讶异,但还是回答,“十有五。”

“那你比我小啊!”净行道,“我已经十八岁了。”

少年并不感兴趣对方的年龄,低头看着湖面。湖面厚冰之下有一物事,模模糊糊看不清,眼神要聚焦很久,才依稀辨认出是两条相伴却被冻住的游鱼。

“诶!你看,那有鱼诶!”净行指着湖,他也看到了这物事。

少年淡淡,“为何是两条......”

“两条?”净行纳闷,“两条怎么了?说不定还有三条四条五条,我们再找找。”他东张西望。

“连鱼都是两条......”

“你说什么?”

少年不再说话,转身,毅然决然离开了湖心亭。

这边净行还在兴高采烈找着鱼,以为和少年多少又有了个话题,却不料一个不注意他就走了。

净行撒腿追上去,心里觉得这人好生冰冷,可转念一想,一个在冰天雪地里坚持下了八年棋的人又能有多热络?

他跑上长堤,追上少年,讪讪道,“你叫什么名字?明年,你还来么?”

少年渐渐停下步子。

“为何这么问?”

净行挠挠脑袋,“没,就是想着,和你也算半个朋友了嘛!虽然...是一年只见一次的那种。”他干笑着。

少年转过身,眼底有些迷惘发怔,看着倒终于有了些符合十五岁年龄的天真,却只是一瞬。

他不悲不喜,“下雪了,我就会来。”

“那好,那明年见!”净行说出这话时,心里倒还有些酸涩。这朋友真是即来即走,明年才能见上一面。

少年“嗯”了声,便走了。

“你还没说你名字呢!我法号净行,你呢?”

少年侧头,飞快扔下了两个字,“谢游。”

·

邶江城的如月客栈里,换了药后,淮驹用剪子剪了纱布,缓缓在谢游肩侧与手掌的伤口处系上一个结。

谢游大马金刀坐在床榻边,眼眸定定看向一处。床榻的正对面正挂着幅山水画,正是浩浩荡荡的一片雪景。

“公子,燕姑娘下手真的太狠了...”淮驹这次说的是掏心窝的话,甚至有些怜爱,“要不,公子你考虑考虑换个人吧,我看燕姑娘她实在是磐石之心,不为所动。”

谢游并不回答,半晌才愣生应道,“嗯,好,我知道了。”

淮驹收起了血布和水盆,摇着头走出了客房。

谢游端坐在床榻边并没动。他侧头,颤着手,抚上肩膀这块刀伤处。血已经止住了,方才淮驹用了些冰块,止血效果奇好,可谢游依稀听到淮驹说伤口深,只是幸好没戳到心口云云,对燕览骂骂咧咧。

血倒是不流了,那股热腾腾的温度也消失了。冰的寒气入体,蔓延在身体里,犹如真的入了那雪景一样。

元顺二十一年,宁山寺一如既往浸在浩浩汤汤的雪中,红瓦朱墙被雪压盖,细长屋檐化作浓郁雾白中的一枝点缀。

同样的时节,风雪飘摇,算上去,宁山寺开始扫雪已有四日。

长堤上,十六岁的谢游比以往更快步地走进了湖心亭。今日他趔趔趄趄,捂着左肩,似受了伤一样摇摆,大风吹进那青鸾色的鹤氅,帆一样鼓起。鹤氅又用了一年,有些生旧,半绾的青丝在风雪中飘动,毫无章法。

他终于落座在石案边。

谢游拢了拢氅衣里边的袍子,似乎无法忽视左肩的疼痛,忍着看向了石桌。牌局一片糟乱,白雪下堆满了枯叶枯果、飞虫尸体、飞尘土粒。

谢游熟稔地清扫了牌桌,再将棋局恢复成了九颗棋子应有的样子。

他唇色发青,只有鼻尖眉骨被冻得通红。他从白子堆里挑出一颗,万籁俱寂包裹着他。再次进入到对局的思忖中,不知过了多久,眼前边眩晕打转,没了意识。

再次醒来时,身旁站着个不认识的沙弥。

沙弥双手握着暖炉,把谢游推醒,既讶异又揶揄道,“原来还活着。”

谢游撑着石桌坐起身,看天色渐晚,孤鹜在青色天空中横飞,自己也已被白雪淹没。他抖落身上的雪,看向沙弥。

他张了张干涩的口,嗓音沙哑,“请问,现在几时?”

沙弥站在一旁不动,冷冷道,“申时快过了。”

“这么久了......”

沙弥清了清嗓子,似是不愿多说,“你快走吧,别晕在我们这,住持说了,寺庙已经接待不起伤客了。”

说罢,这沙弥转身便走了。

“等等!”

谢游猛地叫住他,却因太用力而干咳。

沙弥疑惑地回过头。谢游趔趄起身,筋骨已然僵硬,他捂着左肩,气若游丝,“敢问小师傅,净行可在?”

“净行?”听到这话,沙弥诧异了下。

“净行上半年不慎感染了疫疾,已经死了。”

话毕,沙弥见谢游不再说话,就转身离开了。

直至他沿着长堤径直走完,一粒墨点彻底消失在野色混杂的山路中,谢游才动了动石头一样凝固的身体。

他勾起唇角,想发出的笑声却因沙哑而不显,垂眸看向鞋尖,又看向周围,看向亭顶,眺望远山...视线所及之处通通是万籁俱寂,一片宁静祥和,天光乍泄,湖光山色正是最美时分,天地之间,没有一点声音。

他在那里站了半柱香,最后缓缓放下扶着左肩的右手,双手揣在袄里。

他没再看那棋盘,直直面着长堤,头也不回地,踱步离开了湖心亭。

那年雪真大,比往年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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