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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翠茱萸》

39.画中游

经君迁提醒,金坠回过头去,捧着那只燃着燐火的瓶子上前一照,须臾眼前一亮,只见身后石壁上赫然出现许多彩绘——

天人神祇,仙鹤飞马,彩云霓霞,灵坛宝幢,皆在青碧的燐光下跃入眼帘。另有各式人物图绘,平民百姓耕田采药、达官显贵开道鸣锣、道士真人斋醮祈禳,可见是往昔庙祀之时的种种场景。

这些被遗忘的壁画深藏于旧庙后的石窟之中,经岁月磨蚀,业已斑驳褪色。所绘之景,仍是呼之欲出,热闹非凡,直教人如临其境。

金坠惊奇道:“这是……”

“这里原是一处功德窟吧。”君迁凝神观画,“这些壁画大抵是此庙建成之初留下的。”

“那有近百年了吧……”

四方洞天,岁月无言,唯这古老的石壁在幽幽燐光中沉默地诉说。二人凝望着石壁上一幅幅栩栩如生的彩绘,想到昔日万般荣华尽付断壁残垣,不禁心生怅惘。

他们被困于这药王庙的石窟中,进退两难,百无聊赖,遂逐一端详起石壁上的这些画作。金坠手捧燐火瓶充当照明,边走边看,忽在石窟尽头一幅神像前停下,照着画旁小字念道:

“钱塘信女殷氏敬绘药王佛像一尊,伏愿神明护佑,使夫沉疴消散,早日康愈。若有不遂,惟愿至亲承此善因,不溺幽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她念至此处,指着墙上那幅格格不入的佛像以及一旁的女供养人小像,奇怪道:

“这倒奇了,这里明明是道教药王神庙,她绘一尊药师佛像在这里,还连名号都写错了,岂非大不敬?”

君迁闻言走上前来,望着那画像道:

“民间释道不分,常将二者混为一谈。这位供养人或许不识字,此画应是她出钱聘人绘的。道教神像繁复,那画师偷懒,故绘成了药师佛像。”

“心诚则灵嘛,若可除疾消灾,拜哪尊神都好。”金坠一哂,“不知她夫君的病最终好了没有……”

她不禁再度望向那壁画,目光落在“百岁之后,归于其室”八字上。沉吟片刻,俯身拾起一枚小石子,在一旁找了处空白的石壁,抬手刻着什么。

君迁见状问道:“你在做什么?”

“来都来了,岂不也得稍事供养?”金坠神秘一笑,边刻边念,“信女金氏来此参拜,不幸遭困,伏祈药王护佑,逃出生天……”

她用石子在墙上刻下这几句话,又在一旁用寥寥几笔绘上一个小小的女子,权当做自己的供养人像。刚放下画笔,忽听君迁幽声道:

“不将我也画上?”

金坠嗔道:“你是正经的药王弟子,你自己画吧,我恐玷污了你的形象!”

说着将那枚石子递给他。君迁当真接了过去,款步上前,模仿她那孩童似的笔触,在她的画像旁绘上了自己的小像,又在她的名旁认真补上“弟子沈君迁”几字。金坠见状苦笑道:

“遗愿也发在一起了,真像要殉葬一般。”

君迁搁下画笔,看着墙上那一双掩映于燐光下的潦草画像,神情庄严而安然,似在仰望不为人知的神迹。金坠侧目望着他,忽道:

“假如,我是说假如……我们再也出不去了,你有什么话想说么?”

君迁认真地说道:“我希望你原谅我。”

“原谅你什么?”

“害你失了自由。”

他几乎毫不犹疑,淡淡说出这句话来。金坠心下诧异,忙道:“今夜是我自己寻来的,不关你的事儿。”

“不仅是今夜。”

金坠一怔,一时语塞。她一向将这桩婚姻视作樊笼,如今他亦终于放下矜傲向她道了歉,她为何不觉快意,反隐隐感到些心虚呢?

君迁沉默片刻,转身望向她,幽暗中只看到他双目两点清亮的光:“你呢?有什么话想说么?”

“我不是都写在墙上了……”

“那是对神说的,不是对我。”

金坠踯躅片刻,轻声道:“我……我以前常作弄你,是我不好。请你也原谅我吧。”

君迁一哂:“那你也将这些写下来吧。神佛看到,自会宽宥的。”

金坠未料到他会这样认真,又想不到理由拒绝。略一思忖,复又举起石子,转身往壁上刻了两行字:

“明镜本清净,何处惹尘埃。”

书毕,肃容合掌,面壁忏悔:

“弟子金氏稽首上白诸神众圣,万不该迁怒过瞋,娇纵蛮作,厉色严声,恶戏于人。今誓心克己,追自悔责,收逊前愆,校身诸失……”

她一本正经地念诵毕,将石子递给他道:

“我写好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索性也一道写上吧——反正这旧庙早晚都要被拆空,除了天地神明,没人会看到这些。”

君迁接过石子,在她刚写的忏文旁刻下一行小字。金坠捧着瓶中燐火细观,却见他逐字写道:

“茱萸本苦口,何以金难换。”

书毕,回首望着她的眼睛,略带伤感却笃定地说道:

“对不起,我不该用那盒山茱萸果骗你。待从这里出去后,你便将它还给我吧。我应允你的事,仍会做到的。”

金坠只觉心中一沉,故作淡然道:“你我毕竟歃血为誓签过契书,万没有中途毁约的道理。再说我都快攒齐钱了,你那盒果子也早就拆了封,岂可完璧归赵?索性就依照契约来吧,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君迁深望着她:“你不怨我?”

“我都向神明起过誓了,从今往后要以德报怨,虔心向善。今夜你我既同困在这窟中,亦算是冥冥注定。过往种种,便一并尘封于此吧——就像这些画中之人一样。”

金坠仰望着石壁上的那些斑驳彩绘,莞尔一笑,又从君迁手中抢过石子,重重地往自己的供养人小像旁刻下一道深痕。

“我还没忏悔完呢——我不该成天逼你吃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又对你冷嘲热讽,害你提心吊胆,寝食难安。”

君迁闻言一哂,取过石子,亦在他自己的肖像旁刻下一道重痕:“来杭途中,不该独自出诊,害你担惊受惧。”

金坠不服输,在自己这侧补刻了一道:“新婚之夜,不该大闹洞房,害你连夜出逃。”

君迁照例在他那边刻下一横:“不该以蛇虫药引恐吓你。”

“不该乱采你药园子里的花草。”

“不该……”

二人就这样你一横我一道,轮番在墙上刻着。明明是忏悔,却似攀比较劲一般,绞尽脑汁,连丁点芝麻琐事都不放过。终于无事可书,依依不舍地搁了笔,那枚充作笔墨的石块已被磨得像粒珠子了。仰头一看,小半面石壁上密密镌满了划痕,承载着他们的心语,与前人留下的那些壁画一道交映于烛火下,远观似半壁护持秘经,在尘埃之中守着这座百年庙宇。

瓶中的最后一块燐石燃尽了,流萤似的幽光熄灭,黑暗复又笼罩了石窟。一时无话。金坠轻叹一声,嗫嚅道:

“天快亮了吧?”

蓦地一阵异动从石窟外传来,君迁忙将她拉至身侧。二人紧贴墙垣,屏息敛神,但见那截挡在窟门前的木梁被从外侧慢慢抬开。只听一伙人在外窃窃私语道:

“快些快些!就快卯时初了,速速清场回去!若被人发觉,咱们这一夜可就白忙活了!”

“这木梁子那么重,一时半会儿也处理不了呀!瞧这上好的岭南老檀木,当初运来途中还翻船死了好些人呢,刚上梁不久竟又要拆了!”

“什么金木银木早晚都是朽木,抬去后山埋了便是!”

“再检查检查,天明后帝京的钦差可就来了,若还有什么没拆干净的被瞧见,届时张大官人怪罪下来,咱们非但没了工钱,指不定还要被抓去替罪呢!”

“好好的绸行,刚修了一半,一夜之间愣是给拆了!你说这张大官人一向在杭州横着走,此番是惹上什么麻烦了,引得宫里的钦差亲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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