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茱萸》
苏夔向杭州药局外排队看病的人群道了借过,侧身挤了进去。君迁随苏通判入内,但见此间人言嘈杂,咳声一片,挤满了前来求医的民众。
堂前匾额上书“杏林橘井”四个大字,底下供着扁鹊、华佗、孙思邈等历代名医像,活的医者却不过三五位——只有一位胡子花白的坐堂老官医,其余皆是如梁恒一般的青年医正,另有几个医学生模样的少年负责抓药。君迁往药柜上一扫,只见到寥寥几种寻常药材,多数都已见底,不禁皱了眉。
本朝重医学,太医局每岁举行科考,绩优者留京,次等调至各地衙署任官医,最末者则下放至地方药局,负责民众医疗。药局于州县上各设一处,通常由一位经验较长的老官医率领数位医正及医学生坐堂接诊。医药费用皆以最低收取,遇大疫时亦无偿施药。虽旨在惠民,然因资金人手匮乏,在一些小地方早已名存实亡。即使如杭州这样的江南重镇,药局前每日亦是大排长龙。若非穷苦百姓,宁可自费去民间医馆求诊,绝不来此排队受罪;遭下放的医官若非走投无路,亦宁可致仕自立门户,绝不愿供职于这俸禄前途皆微薄处。
药局里人满为患,二人好不容易才挤进堂中。众官医正忙着接诊,呼前唤后,左奔右跑。见了苏通判只颔首致意,无人注意他身后那位新人的到来。君迁亦不声不响,随苏夔穿过人群,来到后堂的一间会客室中。
药局占地不广,客室更是狭隘。门窗紧闭,室内弥漫着一股药草的苦香,更显逼仄,却终于清净了。苏夔喃喃自语:
“很累人吧?每每来此都不禁感叹,佛家所谓八热地狱无非如此——然对患者而言,此处却不啻药师佛常驻的琉璃净土了。”
他叹息一声,邀君迁落座,苦笑道:
“药局里头的茶苦,就不请沈学士闲饮了。”
君迁忙道无妨,又听对席长者徐徐道:
“适才听梁医正戏言,称沈学士今次是新官到任三把火——恕我一问,是哪三把火?”
君迁没想到他竟直入主题,正待开口,苏夔从案旁移来一张废纸,援笔濡墨,边写边说道:
“你先别说,看我写的对也不对。”
君迁凝神望向对席。片刻苏夔搁了笔,将刚写的那张纸推至他面前。君迁定睛看去,见纸上寥寥三个大字“施济局”。
“施济局”是君迁筹划创建的官办病坊之名,那日春猎时只在御帐中与皇帝一人说过,苏夔显然已提前接到了天子的密信。君迁不禁心潮澎湃,问道:“苏通判可知……”
苏夔和霁一哂,双目之中倏然添了几分冷峻:
“沈学士刚到杭州,风尘未卸,本不该急着同你说这些。今日既有缘相见,不妨就此直言——终归是只烫手山芋,早些接了,也好早些凉下来。”
君迁闻言,耐下心来,静待对方发话。苏夔取过那张写着“施济局”三字的纸来,提笔将“局”字单独勾画出,沉声道:
“施药济贫,需依凭地势,终落在这个局字上——是乱局还是好局,全看局中人如何应对。沈学士精通医事,然而杭州不同帝京,施济局亦不同太医局,如何因地制宜施药济贫,一纾民之贫病,还望赐教。”
君迁胸有成竹,朗声说道:
“关于此事,我曾撰写过一篇治要方略,今日未带在身边,先与苏通判概述,大抵有三则要点——一则是施济局选址,破土动工费时费力,由旧筑改建为佳。选址不宜过远,便于百姓前来求诊,且周边应有医门药坊,便于集合医药资力;二则,施济局设立后,仅以朝廷调派医官人力有限,当广募本地医门志士分班坐诊施药,也便探讨药方,应对疑难杂症。杭州医风盛行,觅得一批愿来义诊的医士并非难事;三则,施济局中所需药品采买应与药局一般走明账,由户部核批后按季下发,不得令地方药商私自承揽,以绝贪墨事由;亦当尽力在民间筹募善款,公私相济,以持久供应局费药金开支。”
苏夔认真听着,不时颔首赞许。君迁滔滔语毕,稍作停顿,敛容望向苏夔道:
“临行前,陛下曾盛赞苏通判之高德,称君为清流之砥柱。我只擅医事,于官场事务不甚了解。筹建施济局所涉繁多,还望通判指点迷津。”
苏夔闻言,颇为自嘲地一笑,徐徐道:
“什么清流砥柱,至多算是条支流,否则何至于被调离帝京?——沈学士的为人,陛下曾与我说起过。今日一晤,果不其然。适才也说了,我虽非自在散人,却向来喜欢同你们这些性情中人打交道。你还年轻,人情世故自不必说,该帮的我都会尽力帮,君且请安心行事。”
君迁十分感激,正要言谢,又听苏夔话锋一转道:
“然则,我虽挂了通判之名,官场上下掣肘,各自为政,很多事想遂意去办也是很难。单对付这一个杭州府衙,就够一番折腾……我犹如此,今上初继大统,在帝京只会更难。听闻沈学士是东宫侍读出身,个中情状,想必比我更加了然吧?”
通判一职仅次于知州,主责州内粮运水利等事宜,虽也是州府长官,并无实权,处境之难可想而知。苏夔轻叹一声,继续说道:
“今上自开春继立以来便暗中筹划此事。两月前我调任杭州,也是奉了密诏,借江南地利人和之便,在此试行别处做不得的事——你的施济局便是其一。此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这两个月来,我借身份之便走访了此间诸多地界,尽可能牵线搭桥。
“方才你见到的那几位本地医家,皆以医德著名,为人虽清高了些,对官办施济局之事却十分支持,甚至愿无偿相助。你的治要方略中也提及施济局开设后,可集人力广募本地医门同仁轮替义诊,此事想来并不难。”
苏夔言至此停了下来。君迁听出其弦外之音,低低问道:“那难处是……”
苏夔笑了笑,意味深长地望向君迁:
“沈学士午前去了杭州府衙,可曾见到王知州了?”见君迁摇头,又道,“你可知他去做什么了?”
君迁一怔:“听说知州陪同胡商去看丝绸了。”
苏夔一哂:“你可知他去哪里看丝绸了?”
君迁何曾还记得梁恒说的那“文锦院”,只得沉默。苏夔叹了口气,举起手边的那张旧纸,盯着自己写下的那三个大字慢慢说道:
“适才说了,施药济病皆不难,难在这个局字上——凤凰山北万松岭上有座旧药王庙,大小合宜,闹中取静,周边又多医门药铺,如你所言,正是改建为施济局的不二选址。我跑遍满城,再寻不出更好的地方。那旧庙又是前朝遗迹,无主无名,无需靡资买地。凤凰山一带多聚药业,我走访了周边街铺的几位药商,得知他们本想众筹重修此庙,供奉药王真人以兴其业。我将筹建施济局一事说与他们听后,他们都十分支持,同意将原打算修庙的善款捐出,权当布施功德。
“按理,施济局是朝廷的工事,需由官府出面走章程,然而现况你也是清楚的。我一人毕竟代表不了官府,等户部拨款又不知猴年马月。因此,便只得先发制人——除却周边药商募捐的那笔善款,我又说动几位好心的典业、钱业商贾,筹齐了资金,权作起始的局费药金;又请好了工匠,四处打点好了动迁事宜,本预备月中便动工改建,待有了雏形,日后时机成熟,再慢慢交由官府经手。”
君迁凝神聆听,果听他说出了“然而”二字。
“然而,就在我们准备动工前,药王庙所在的那块地竟被别人包下了——对方甚至拿出了一纸地契,显是伪物,可那上头竟还有杭州府衙的证印。”
君迁一愣,蹙眉道:“王知州?”
“倒不是他本人,而是文锦织造院的官商,一个张姓丝绸商。此人与王知州私交甚好,手下几百张织机,杭州的丝绸生意大半仰赖于他。今日西域商人来文锦院谈生意,主要也是和他谈,王知州只是代表官府去捧个场——当然了,卖丝绸所得的银两,官府是少不得要抽些去的,王知州本人就更不必说了。”
“那药王庙……莫非是他们?”
“药王庙的地契在那个张官商手上,正要改建成绸行。此前已动过工了,惹了众怒,遭附近百姓联名状告,不得已消停了一段时日。”
“官司结果如何?”
“你说呢?”
苏夔颇为讥讽地一哂,幽幽说道:
“除了药王庙一带,城中亦有多处遭侵地强占。不单是那张官商一人,本地几个大丝绸商皆集资参与。我打听了下,其价不菲。”
“他们既同官府合作经商,为何还要新建绸行?”
“替官府做买卖,只是营生;自己开业揽客,方是生意。我本想试着将那药王庙的所谓地契转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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