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德日被执行枪毙还上了日本人主办的《新华日报》，随文附刊了一篇北平文教局局长晏开泰亲笔撰写的《讨邓檄文》:

反日重犯邓德日，早年系燕京大学学生，在校期间曾组织多个秘密反日团体，并担任领袖要职。后经多方攀缘，从燕大肄业后混入当局政府特高科，任副科长一职。任职期间邓犯暗中勾连多股地下反日势力，频繁进行反动破坏活动，并与被当局正法的反日分子贾仕桢遗孀贾谭氏（经查实其婚前曾为北平“花满楼”妓馆老鸨）长期姘居，狼狈为奸，协力策划部署恐怖破坏活动。

日前，二犯借中日满亲善文化沙龙举办的“迎春花会”活动，胁迫副理事长祁艳芳下毒残害当局日本要员，被现场侦破，缉拿归案。面对如山铁证，邓德日与贾谭氏仍负隅顽抗，百般抵赖。贾谭氏畏罪生疾，现已暴毙狱中。邓德日铤而走险伤天害理，枪决伏法，实属罪有应得。法网恢恢，天理昭昭，邓德日该死！夫逆天道所趋，包藏祸心者，必死！阻挠破坏大东亚共荣圈者，必死！

对邓德日的死，马尾巴胡同的老街坊们无不拍手称快奔走相告。见报纸上还登着贾太太也已病死狱中，连尸首都没地方寻去，大家伙儿亦不免唏嘘议论，百感交集。想想早年间的贾太太，那是何等眉目娇俏齐整利索的一个小妇人，逢人未语笑先闻，那一串串儿仿佛银铃般的笑声音犹在耳，大伙儿是怎么也想不到，这么一个人畜无害和气大方的老街坊，居然是窑姐儿出身，她究竟是发了怎么样的疯魔，竟在这短短几年间变得丧天良泯良知，人不人鬼不鬼。也是经报上的新闻这么一提醒，大家伙儿才恍然惊觉仿佛有些日子没见着博宇了。家里遭了这么大变故，可怜他一个十来岁大的孩子，往后可怎么讨生活呢！

力生最后一次见着博宇还是三天前的早上，他照旧出门去收旧货，临走时留了吃食交代博宇，却见那孩子呆愣着双眼，魔魔怔怔不知在想着什么，力生同他讲话他也不应。打从5号陡生巨变，不足一个月的功夫博宇竟憔悴消瘦得脱了相，这些日子更是黑黄了面色，一双眼角浮肿微垂的肉泡眼显得尤其大，下面坠着的乌紫眼袋更与他那孩童的面庞格外违和。力生也没顾得琢磨太多，拍了拍博宇的肩头就走了。可擦黑儿回家时，却不见了贾博宇的踪影。

博宇梦见了他的妈。梦里头的贾太太依然是夕年模样，妆容精巧，穿戴入时。博宇一睁开眼就见他妈无限爱怜地用手轻抚着自己的额头，一如记忆里好多好多个寻常平凡的早晨。见他醒了，贾太太起身端出一碟儿自家铺子里新制的点心，也不说话，就那么笑眯眯地掂起一块儿往博宇嘴里送。博宇恍惚觉着自己还是头些年没长大时的光景，满心里只想偎着黏在妈妈怀里。那些吓人的，骇怪残暴的事情他全都忘了，倒好像这几年间的种种才是一场荒诞离奇的怪梦。他就着母亲手里咬了一口点心，是他最喜爱的椰丝奶香方糕，因着他爱吃，母亲每尝亲自下厨，在家里手作一些给他。博宇一口一口香甜地吃着，那酥香软糯满口盈香的滋味儿太熟悉了！

只一刹那间，博宇骤然感到吃进嘴里的点心酸涩粘牙，突然间变了味道。他定睛一瞧，不知何时母亲手中美味的糕点竟变作了淋漓淌血腥臭可怖的人心肝！他吓得大叫一声，转头正欲问母亲时，却见那张娇俏妩媚粉面含春的脸庞早已化作流脓嗒水七窍蠕蛆的鬼骷髅。贾博宇猛然记起马尾巴胡同的老街坊们背地里都说他妈是食人心肝啖人血肉的狗汉奸，他再难自持，惊声尖叫着醒了过来。

尚来不及抹去额头上密布的冷汗珠子，博宇便觉腹中一阵撕扯般的绞痛，迷离恍惚间他一度错以为自己真吃下了梦里那些腥臭腐败的心肝。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贾博宇翻身下床，跑去院子里干呕了好一阵儿，却只吐出几口苦黄酸涩的胆汁儿。力生哥又出门讨生计去了，临走给他留下了半拉窝窝头。博宇捏着那窝窝头端详了好一会子，却丝毫打不起一点儿胃口来。梦里的椰丝奶香方糕再次浮现眼前，连同母亲那张亲切柔美的脸。不行！高低儿得出去找妈！找到妈妈一切就都有了转机！贾博宇狂咽了几口吐沫，又用凉水擦了把脸，摇摇晃晃地走出了5号的大门。

北平的街面儿熟悉又陌生，依稀还是记忆里那些平常的街景儿，只再不见了旧时的车水马龙，人海喧嚣。临街的铺子大多都关了门，少有的几家开门做生意的，伙计也是臊眉耷眼意兴阑珊，连吆喝叫卖都省了。贾博宇循着记忆里的道路奔哈德门走，他想不出还能上哪儿找他妈去，只得先去点心铺子扫听扫听，兴许能有什么小道儿消息也说不准。以往跟着妈去铺子里，不是坐洋车就是坐汽车，风驰电掣呼一下子，还没怎么觉着呢就到了。现在自个儿一步步地往前蹭，博宇只觉不远处矗立着的哈德门竟仿佛一个古怪高大的黑面巨人，渴望而不可及。间或一阵火辣辣地绞痛在肚腹间腾起翻涌，博宇不得不站下脚步，扶着路边上已生出零星春芽的老树弓腰咬牙，挨过那一阵剧痛。明明已是春日里了，可痛出满头冷汗的博宇却只感到彻骨春寒。

近来他总觉得肚腹疼痛，且一阵儿比一阵儿来得频繁，一天能跑十来趟茅房，可又上不出什么来。心底凄惶食欲全无的贾博宇已经好些日子没正经吃过东西了，抓心挠肝地就只惦记他妈。晃晃悠悠也不知一路上歇了多少起儿，博宇可算远远儿望见了他们家的点心铺子。可挣扎着走到跟前一瞧，他的心里登时寒凉了一大截儿。只见铺子大门紧锁，哪儿还有半个伙计的影儿？门板上还五花大绑般交叉贴着两张封条。他赶上两步死命拍着大门，可回应他的，却只有无边无际的虚无。也不知拍了多久，相邻店铺的伙计听着动静儿出来，不耐烦地对博宇说:“甭敲啦，早就没人了，全死绝了。老板头些年叫日本人给枪毙了，老板娘前些天也下了大狱，报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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