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探幽录》
夜色如墨,更深露重。这晚的苏彦清在官署值宿的硬榻上辗转反侧,终被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攫住,坠入时光的幽潭。
……
岭南旧宅的庭院里,蝉鸣聒噪,暑气蒸腾。少年的他与一个眉眼弯弯的小姑娘并排躺在清凉的竹席上小憩。嘴里含着刚从冰鉴里取出的荔枝,果肉晶莹剔透,清甜的汁水溢满唇齿。远处街巷,隐隐传来缠绵悱恻的南箫乡曲,悠悠荡荡,如诉如慕。他们仰着头,目光穿过稀疏的枝叶,望向宅院后方那片丈许高的笛竹。风乍起,修长的竹梢在澄澈的碧空下柔韧地摇曳,细密如缕,宛如碧海之中飘摇的翠色龙须,沙沙作响,编织着无忧的夏日。
……
狭窄的青石巷陌,马蹄嘚嘚。他坐在即将启程回临安的马车里,惴惴不安。车帘外,那个熟悉的小小身影,正奋力地追赶着!她跑得那样急,小脸涨得通红,额发被汗水黏住,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即将溢出的不舍。眼见马车加速,距离越拉越远,她情急之下,用尽全身力气,将一个精巧的物事猛地抛向车内!他伸手用力接住——是一个温软的绣囊。低头细看,囊面上用五彩丝线精心绣着一对比翼而飞的鹣鸟,羽翼华丽,缠绵相依。然而,其中一只鸟儿的爪部,赫然缺了几针。
……
厢房内,他流着滚烫的泪水,双手疯狂拍打着紧闭的房门:“放我出去!放我出去!”门外,传来舅父焦灼的哀劝声,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无奈。
……
一个喧嚣的午后,他喝得酩酊大醉,只见眼前人影晃动,头痛欲裂的他在马上天旋地转,不一会儿,冰冷的河水瞬间没顶,巨大的水压扼住了呼吸。他没有挣扎,意识在冰冷的黑暗中迅速沉沦、湮灭……
……
“嗬——!”苏彦清猛地从榻上惊坐而起,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中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窗外的春阳还未升起,大理寺内万籁俱寂,唯有他粗重的喘息声在空荡的值房里格外清晰。
是梦?还是……被遗忘的碎片?
他下意识地伸手探向腰间,颤抖着将那个绣囊解下,凑到窗前微弱的月光下,指尖精准地抚过囊面——那只鹣鸟的爪部,果然缺了!那微小的空缺,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
苏彦卿心底好似有个声音:这——绝非臆想!
整整一日,苏彦清在大理寺处理堆积如山的卷宗时都心神恍惚。那些梦境的碎片、绣囊的触感、缺失的鸟爪,如同鬼魅般缠绕着他。黄昏的余晖透过高窗,将他的身影拉得斜长而孤寂。
就在此时,苏应中恰好来访。苏彦清支开了下属,一把抓住苏应中的手臂,目光灼灼如炬,将昨夜梦境中关于岭南、荔枝、马车离别、绣囊、禁锢、醉酒……事无巨细、分毫不差地复述出来。每一个场景,每一句话语,都清晰得如同昨日。
“……那个追马车的姑娘,她……她是不是叫……吴昭音?”苏彦清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一种近乎绝望的笃定。
苏应中脸色煞白,眼中充满了震惊与难以言喻的疼惜。他看着弟弟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确认,知道尘封多年的往事,终究是瞒不住了。他长长地地叹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似揭开了一道陈年的伤疤。
“彦清……”苏应中的声音干涩沙哑,“其实,你……不叫苏彦清。你本名是萧彦清。”他艰难地开口,“你少时与吴家小女交好,后来父亲将你接回京中。那吴家屡遭严相构陷,牵连甚广。你闻此噩耗,忧愤交加,可父亲为了保全氏族,不得不将你囚禁。后来,传闻吴家女忧思过度,泪枯双目。而彼时的你,年龄尚小,势单力薄,故而终日唯有借酒浇愁,神思恍惚。一日里,你酒后骑马,竟……竟失足坠入寒江之中!但待你醒来,便……便全然忘记了前尘往事,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
苏应中语声微顿,见苏彦清已僵立垂泪,眼底霎时通红,哽声道:“家中长辈见你如此情状,更恐吴家旧事风波再起,殃及苏氏全族……只得狠下心来,决意不再提起旧事,又为你改姓为苏。而那绣囊……想着是你与吴家女唯一的信物,便让你一直带着了……”
言毕,苏应中沉重地摇了摇头,转身离去。他明白,苏彦清此刻必须独自消化这翻天覆地的冲击。
而苏应中的话也确实让无数的回忆在苏彦清脑海中汹涌而至,不再是梦境的碎片,而是铭心刻骨、真真切切的过往!
他整个人,大脑一片空白,仿佛灵魂都被抽离。原来是她!原来碎梦中喊着萧哥哥的少女便是她!他的香囊……他腰间的香囊原来和她的是一对!
“备马!立刻备马!”苏彦清猛地回神,声音因激动而带着嘶哑。
骏马疾驰,踏碎长安城黄昏的宁静。苏彦清心跳如擂,恨不能肋生双翼,直飞吴昭音面前,告诉她:他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他便是萧彦清,她的萧哥哥。
然而,离那吴宅越近,他心中不安愈盛……
当他怀着忐忑的心情冲入吴宅时,迎接他的并非那个朝思暮想的身影,庭院里只有开始点灯的珠儿。
珠儿见到他,忙不迭地行礼:“苏大人来了,大人稍候,小姐去绣坊了,想必很快便回。”
珠儿将苏彦清请到堂内喝茶,苏彦清颤抖地接过茶盏,小心翼翼地向珠儿打听吴昭音这些年的点滴,试图从她口中拼凑他错失的岁月。
正说着,内室榻上,佟慧娘喉间忽地逸出一声低弱嘤咛。珠儿慌忙抢步进去,苏彦清亦紧随而入。只见珠儿凑近榻边,喜道:“呀,姑娘可算醒了!”
佟慧娘虚弱地睁开眼,认出了一旁的苏彦清,眼中顿时涌上复杂的情绪。
“苏……苏大人……”佟慧娘气若游丝。
“啊,你们也认识?”一旁的珠儿也甚是惊讶。
苏彦清凑近了身子,待他看清了对方,出言惊问道:“佟姑娘?怎么——”
一念及慧娘当日在相府为他解围,严相岂有不衔恨之理?此刻猛省前事,他连连痛恨自己竟将此事险些忘却,内心愧怍不已,不禁发出一声长叹:“唉——都怪苏某!”
佟慧娘艰难地举起手,轻轻地拍了拍苏彦清的胳膊。
“但不知佟姑娘是如何逃出来的?”苏彦清一脸关切。
“我……我熬不住……哀求他……若我死了……求他开恩……将我与姐姐……葬在一处……”提到姐姐默娘的名字,她的泪水无声滑落,“可……可那老贼……他……他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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