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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梦华录》

13.抬阁

这是萧琨近半年来,睡得至为安稳的一夜。

不知为何,仿佛多了项弦在旁,他就不必再随时保持警惕,提防着可能上门的仇敌,又或者突然袭击。

但睡在冰凉的地上时,他做了一个奇异的梦。

梦里没有潮生,取而代之的,却是撒鸾。

项弦与他们见面了,一路上,萧琨、项弦、撒鸾三人取道成都,前来灌江口,景色俱一模一样。很快,撒鸾与他争吵了起来。

萧琨焦头烂额,不住安抚撒鸾,项弦则十分理解,没有介入他们的对话。到得客栈中歇宿,项弦被赶了出去,睡在餐室一侧,萧琨则忍着气,不住朝撒鸾解释。

“我不想听!”撒鸾说,“我也不想与宋人同路!”

萧琨忍无可忍,正要发作时。

“哥哥?”潮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治愈了他,戾气与烦躁感登时无影无踪。

潮生的手放在萧琨身上,摇晃几下,萧琨才蓦然惊醒。

“什么时辰了?”萧琨带着少许宿醉。

天已大亮,潮生的头发半湿着,似乎刚洗过澡回来,不住搓萧琨的头脸,笑着说:“项弦说待会儿带咱们去看庙会,你快洗漱去!”

“还玩?”萧琨简直头疼,今天要办正事了。

“他在楼下澡房里头等你呢,”潮生说,“快去,我饿了。”

萧琨被潮生理所当然地使唤,却从不生气,比起撒鸾而言,潮生的催促与命令要好多了,只因他们就像朋友,而非上下级,撒鸾发令时,更多的是颐指气使。

萧琨下客栈一楼,到得客栈后院内,这里设了澡房供客人使用,清晨时分无人前来,撩开帘子入内,一眼看见的就是项弦象牙白色的、赤裸的身体。

萧琨在一侧解腰带,坐下脱靴,只见项弦泡在池中端详他,他在池内露出漂亮的肩背,一看就是常常练武的身材。

萧琨脱光了衣服,径直走到一侧去,拉铃,热水沿着竹管送过来,浇在他的头上。萧琨的肤色冷白,肌肉充满了爆发力,站在水流之下犹如一尊白玉塑像。

“昨夜的话,就说定了?”萧琨说。

尽管项弦并不想与萧琨成为上下级关系,但面对共同的敌人,就像倏忽所言,他们必须携手才能共渡。

“说定了,”项弦说,“正使。但你不能胡乱朝我下命令。”

“我不会胡乱下命令,但是副使,你不要总在玩,”萧琨说,“今天得办正事了。”

“没打算玩。”项弦说。

萧琨:“你答应潮生带他去看庙会?我得提醒你,他第一次见我面时也是这般,时间长了,慢慢就腻了。”

项弦:“哟,你在吃醋?小宝贝被我抢了,心有不甘么?过来。”

萧琨转身,看着项弦。

“来。”项弦朝他招手。

“做什么?”萧琨淋完热水,警惕地看了项弦一眼。

“不会对你动手动脚!”项弦说,“我又不是潮生!”

萧琨走到池内,在项弦的注视中坐进热水,项弦随手拨弄水流,以灵力催动热水,哗啦啦地浇了萧琨一脸。

萧琨:“!!!”

萧琨只是抬手拧转,澡池内的热水轰然涌起犹如巨浪,项弦忙大喊道:“停!停!”

萧琨这才住手,问:“你的鸟呢?”

项弦:“在这儿,喏。”

萧琨:“不是问这个!你有病么?!昨夜的酒还没醒?”

项弦哈哈大笑,说:“昨天午后就自己跑出去玩儿了。你腰间盘的那条龙呢?”

萧琨心道这都是什么话,起初他看项弦还像个正经人,现在越来越熟,有时竟接不上他的话。

“你平常也这么说话?”萧琨说。

“我只是觉得,”项弦说,“既然要我听你的,我们是不是就该对彼此多了解一点?”

萧琨深呼吸,打量项弦,不得不承认项弦说得对。

“鸟儿叫阿黄,”项弦说,“我不知道它从哪儿修得真火之力。六岁那年,我在家附近的后山上捡到了它,那会儿它快死了,我救了它一命,从那之后它就时时跟着我了。”

“它说自己兴许是只凤凰,不过我看不像。”项弦又说。

萧琨:“你见过凤凰?”

萧琨本意是“你又没见过凤凰,怎么知道它不是”,没想到项弦的回答却是:“对,我见过。”

萧琨:“!!!”

项弦:“师父去世后,我一直在寻找妖族的圣地,寻找巴蛇的踪影。数年前我来了巴蜀,就在距此地不远的山中,奉节之地遭到妖怪袭击,说来话长,还是学艺不精,伤得甚至有点重。一名少年出现,并救了我,分别时,他展开了火红色的羽翼,正是凤凰之羽。”

萧琨沉默思考,项弦自然明白他心中所想,要与天魔对抗,便必须集结神州大地所有的力量,而凤凰在数千年中一直照拂人族,守护人间大地,乃是至为可靠与强大的助力。

“但过后,我再也没有碰到那名少年了。”项弦说。

“不打紧,”萧琨说,“慢慢地寻找罢。你还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我另有一名管家,也是因缘际会相识,此时他去了北方,也即你们辽地上京城,寻找心灯下落。早知这一趟在成都得了消息,我便将他带来了,有他在,想必收拾个把小妖不成问题。”

“嗯。”萧琨作为交换,也主动道,“我的龙腾玦,乃是素未谋面的父亲所留,里头拘禁了上古龙魄,但它不能言语,师父说它须得积攒功德,累世修行,方能离去。这件法宝非常消耗体力,我无法太长时间使用它。”

项弦点了点头,萧琨知道他想问自己的身世与双眼,现在自己不想对此多说,毕竟他们对彼此还不熟悉。

萧琨换了个问题:“成都驱魔司使善于红,你对她了解多少?”

“她是吐蕃人,”项弦说,“夫家是汉人,她今年已经一百三十多岁了,是先师的旧识。她还给了我镇妖幡,让我将青城山上的妖怪收回去。”

项弦泡了一会儿,皮肤白里透红,起身换衣,说:“你是不是把她给得罪了?潮生吃了青羊宫内的贡品?”

萧琨想了想,答道:“她不是好东西。”

“什么?”项弦只穿着衬裤,袒露胸膛,转头看了萧琨一眼。

“她有执念,”萧琨说,“虽然我不知道执念在于何处,但她的心底有一股恨意在萦绕。”

“你开什么玩笑?”项弦说。

萧琨:“我怀疑她指引你我前来灌江口别有所图,至少也是借刀杀人之计。”

项弦想也不想便说:“她在成都驱魔司任职,已将近一百年了,你知道一百年是什么意思吗?”

萧琨:“你相信我的判断?”

项弦一怔,眉头深锁:“你认真的?”

萧琨坦然道:“不信算了。”

项弦走到一旁坐下,擦拭头发,说:“怎么看出来的?”

萧琨沉吟片刻,没有告诉项弦细节——前日他拜访成都驱魔司时,司使善于红因为他是辽人,语气不悦,外加潮生第一次来,又在正殿内闯了祸,是以话中满是讥讽。

萧琨于是用他的幽瞳,窥探了善于红的内心。

善于红虽从未见过这等异能,但活了这些年,何等老辣,马上感觉到了刺探,并隐藏起了心思,继而勃然大怒,将萧琨与潮生一同逐出了青羊宫。

也正因此,萧琨隐隐约约察觉,善于红的真正用意绝非她所言。

他不想告诉项弦自己拥有这幽瞳,毕竟在第一次见面时,他也曾以其窥探项弦的内心。

当时他看见项弦的意念里,是一团生机勃勃的烈火,火焰光芒四射,它煅冶万物也焚烧万物,是点亮寒冬与黑暗的一股强大力量。

小时候,发现自己有幽瞳时,他便忍不住去读周遭人的内心,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到头来,受到伤害的只有自己。师父乐晚霜告诉他,人心是世上最锋锐的利刃,在那之后,萧琨便很少启用幽瞳之力。

他决定不去窥探潮生与项弦的心,在这世上,他们是自己难得能结识的朋友了。

“我知道你宁愿相信成都驱魔司使。”

“不,”项弦说,“我相信你,因为你没有任何理由骗我。”

项弦开始穿靴子,认真地注视他的双目,说:“但你是怎么看出来的?你的双眼能看见尚未发生之事?”

项弦过来,单膝跪地,与萧琨挨得很近,凑到他面前,却猜错了方向。

“我完全相信你。”项弦一字一句道。

萧琨与项弦对视,雾气氤氲中,甚至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项弦的双眼是纯黑的,非常漂亮。萧琨看着浓眉大眼的项弦,片刻后,一手在水下掐了个指诀,“哗啦”一声,热水又把项弦淋了满头。

“哎!”项弦狼狈不堪,抽身离开,裹上外袍回房。

萧琨舒服地躺在池里,将全身浸没于热水中,手臂与脚踝现出青蓝色的血管。

是日上午,萧琨出了客栈以后,与潮生、项弦各骑一马,越过长桥前往城西,灌江口的二王庙处,庙会早已热闹非凡。

“那么咱们还听善于红的么?”项弦说。

“你自己没主意?”萧琨说,“你也是驱魔师。”

项弦:“我这人懒,能不动脑子就绝不动脑子。”

萧琨说:“先去庙中再说罢。潮生,潮生呢?”

“哥哥们!”潮生已被羊汤店勾引走了,说,“快来,我没有钱!”

萧琨:“……”

三人在庙会外过了早,潮生将一大碗加了嫩羊肉的雪白汤面吃了个底朝天,项弦还加了两笼素馅包子。萧琨身上已经没多少钱了,思来想去,只不敢说,总不好让潮生这个仙人担忧盘缠。他寻思过得十天半月,得上哪儿弄点钱去。

“这是供奉哪个神明的?”潮生问。

“大殿是二郎神,后头是李冰父子,”项弦说,“灌江口是二郎神的道场。等等,萧琨,快看。”

萧琨:“怎么?”

项弦朝萧琨扬眉,让他看庙会摊区的某个方向,萧琨随即瞥了一眼。

“妖怪?”项弦问。

“对。”萧琨答道。

虽然妖气很微弱,一现即逝,但他们已感觉到了,且不止一处,庙会上有妖在活动。项弦虽身为驱魔师,却也并非见妖就抓,毕竟妖也分善恶,只要不谋害凡人,驱魔师们不会特地为难它们,大家都是修行者,三百多年前的大驱魔师又与妖王立下过协定,人与妖二族,尽力共处罢了。

萧琨犹豫片刻,项弦却一拉他,示意先别管这么多。

潮生进了大殿,今日香火很旺,他们随着进来拜祭的民众挪动,摩肩接踵。过功德箱时,项弦又朝萧琨道:“哥哥,给钱。”

萧琨正提防着这一刻,他半点不想捐功德,已准备好了话来堵项弦,否则以他这花费速度,来一趟灌江口,回成都就得沿途乞讨为生了。

萧琨:“捐了能圆我的心愿?”

项弦:“我看不行,你那可是个宏愿。”

“那我捐给庙里做什么?”萧琨说,“求神不如求己。”

“哥哥有什么心愿吗?”潮生伸手要拉项弦,项弦便搂着他的肩膀,以免他走散了,萧琨正看他俩亲密时,潮生又朝他笑。

萧琨摸到手指,本以为是潮生,没想到手指修长,手掌宽大,牵手时不禁心中一动,短短眨眼间便觉不对,发现是项弦!

萧琨当即尴尬无比,把他的手掌掸开。

项弦却不以为意地说:“他自然是想光复大辽了。”

离开前殿,萧琨朝后殿走,听见潮生又说:“哥哥,那不是你能办到的事啊,国家都有气数,别多管了。”

萧琨在心里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做不到是一回事,不去做又是另一回事。”项弦难得地认真严肃起来,朝潮生解释道,“受人滴水之恩,尚且要涌泉相报。萧琨从小得耶律家照拂,要不是耶律洪基救了他,现在他甚至都不在这世上。从小到大,受人相助,请师父习文练武,衣食住行,都是因果缘分。他也想一身轻,却不能只顾自己快活自在,是不是?”

“对不起。”潮生太小了,不知世情,但他不是傻子,听完大致是明白的,马上朝萧琨道歉。

萧琨忙道“没关系”,又解释道:“不打紧,红尘中事,有了羁绊,就伴随着责任,羁绊很美很好,责任也必须去背负,你慢慢就懂了。”

潮生似懂非懂地点头。

项弦又说:“而且,每个人总有自己认定的路要走,有诸多责任重担。潮生,哥哥们确实羡慕你,没有牵挂,真好啊。”

萧琨听到这话时,心中突然涌起了前所未有的感动。他万万没想到,理解他的人,竟是项弦。

他停下脚步,想听项弦还会说点什么,项弦却仿佛没事人一般,牵着潮生的手,又上来搭他的肩膀,他们身高相仿,萧琨只觉有点别扭,但这次他没有推开项弦,三人进了后殿。

后殿内人便少了许多,沿着石阶再往上,则是隐于山腰处的一个僻静院落,乃是二王庙道长修行之地,从山腰的台阶上望去,都江堰之水滚滚东流,景象蔚为壮阔。

入后山院落的门前有一牌坊,牌坊内立着一尊杨戬像,前方置一功德箱。

萧琨站了一会儿,解开钱囊,终究还是决定许几文香火钱以买个心安。

铜钱“当啷啷”地掉进去,项弦在旁看着,突然伸手:“许这么大一个愿,两文钱怎么够?”

萧琨完全未提防项弦突袭,更没想到这厮出手如电,替他“稀里哗啦”把一兜碎银全部倒了进去。

“这是咱们所有的盘缠!”萧琨咆哮道。

项弦:“这就对了。”

“对什么?”萧琨难以置信道,“住店的费用还没结呢!”

潮生:“啊……”

项弦:“待会儿再想办法,别这么紧张。”

潮生:“那……没钱就不能再买东西了么?拿出来就好了啊。”

萧琨:“潮生!不要掏功德箱!”

正在这混乱中,庙宇内的道家住持出来了,潮生的手正卡在功德箱里,一群道人瞠目结舌,看着牌坊外的三人。

一炷香时分后:

“无量寿福。”住持道长名唤灵清,倒是很温和,乃虚衍道长之首徒,也有六十来岁了,听项弦说了来意,忙令道人们奉茶,一伙小道童又在涂香油,帮潮生将手抽出来。

“师父坐化已有年余,”灵清解释道,“我们也等了好些时日,成都总算派人来了。”

项弦与萧琨坐着喝茶,萧琨始终无话,听项弦与灵清一问一答,大致得知了经过——这只妖怪出现已有很久,谁也说不清它在何时就居住于青城山中,曾经与都江堰的凡人们相安无事,虚衍道长尚在世之时,妖怪从不侵扰山下村镇。

而就在虚衍坐化之后,不知为何,山中妖怪变得躁动不安起来,灵清道长虽是首徒,却荒于道术修行,一时奈何不得这些妖怪。

萧琨观察灵清,猜他也并无多少法力。

“这些妖怪,具体作了什么恶?”项弦问。

“常有英伟年轻男子被妖怪掳去,”灵清须发雪白,解释道,“没了下落。有些是船夫、樵夫、猎户,入山后数日未归,家人前往找寻,报与官府,就这么失踪了。青城后山已有近百年间未有山贼盘踞,也并非猛兽,毕竟猛兽吃人,总有白骨。官差四处搜山,发现失踪者附近的通路,俱被施予惘术,方求助于本观。明镜、竹风等前去寻找时,惘术却又撤了。只得暂且封了后山,待开春后再作打算。”

“惘术是什么?”潮生显然没听过这类低等妖术,问道。

“鬼打墙。”项弦说。

萧琨问:“一共失踪了多少人?”

“陆陆续续,这一年间,共有一十七人。”灵清答道。

项弦与萧琨对视一眼,换作在常年交战的燕云等地,十七个男人失踪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但在都江堰已算得上一件大事。

“于是城中略有点容姿的青年男子,人人自危。”灵清尴尬道,“本观猜测,兴许是那花妖在作乱,但碍于与先师的交情……”

萧琨心道我信你,人命关天之事,你还在顾念与一只妖的交情?

“我看是奈何不得对方罢。”项弦倒不给灵清留半分颜面,他连皇帝都能骂,住持实在不够看。

灵清只得说:“惭愧,惭愧。既然两位……三位来了,不如……”

“潮生,”萧琨说,“不要动他们的贡品。”

“我没有动,只是看看。”潮生狡辩道。

萧琨又问:“传说葛亮前辈坐化之前,曾在山中隐居,只不知故居在何方?”

“就在玉垒后山。”灵清唤来一名道童,说,“你且带他们去走一遭。”

项弦:“没关系,画张地图与我们就行。”

片刻后,显圣真君像所在的山门前,三人坐在台阶上端详,潮生得了道长给的一小兜贡果权当酬劳,而先前被扔进功德箱内的碎银,也不见取出来,就这么算了。

“让我看看。”项弦展开手绘的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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