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鸿祚雪》
第112章日出
【“天亮梦醒了,季寻洲,带我回家。”】
卯正一刻,山尽头隐约透出鱼肚白。
荒草覆霜,湿漉漉的,马蹄过处碎银乱溅。季邈同司珹骑一匹,已经跑出城门二里地,直至一处小长坡时才停下。季邈勒了马,二人就一起仰首,看陵乐城背后的云天。
雨不知何时已停了,四野风声喧嚣。
日轮攀过了山脊,云层间就落下千万支光箭,淡金色的芒像是天河流泻,气势磅礴地淌满了人间。司珹在风中远眺,看见望楼背脊上的雪块松动,随残冬一起坠下去,松软又静谧。
浮云揉开了天色,流光又抚平了疮痍。昨日战场痕迹尚在,可厮杀与桎梏都已经融化在暴雨里,旧日的雾霭被破开了,狼烟和烽火也匍匐下去。
这是陵乐城金色的早春。
季邈将脑袋搁到他颈边,轻声说:“乌鸾来了。”
穹顶果然遥遥响了鹰唳,司珹在流风里回首,见乌鸾迎光而落,鸦鹘在雨里洗净了翅膀,油光水滑的翅翼漫折天光,它落到季邈肩头,像是落到人间的金乌。
它蹭了蹭司珹的脸,司珹就抬手抚摸柔软的胸羽,又望着季邈,轻声说了句话。
“什么?”季邈垂眸看他,指指自己的耳朵,“风太大了,我听不清。”
司珹知道他是故意的,因为季邈眼中已经含了笑。
他拱开乌鸾的脑袋,凑到季邈耳边。
“我说——”
“天亮梦醒了,季寻洲,带我回家。”
季邈没说话,偏头就要亲,却碰着一嘴鸟毛。
乌鸾登时发出被挤压的**声,季邈在司珹笑出声前,将几欲扑腾的鸦鹘扫落了,又抬起司珹下巴,深深吻了上去。
***
天还未亮,衍都城已经被迫苏醒。
肃远军在攻东南门,因为这里是衍都防御硬械最薄弱的一处。炮火声响了大半夜,城墙被投石机砸了一波又一波。禁军留守京中的三千兵连忙汇聚此处,几乎将军械库的**箭与**搬空了,怎奈肃远军如今比城中兵力多出几倍,人怎么也杀不尽。
城快破了。
城中千万人惶惶,却静得可怕,普通百姓只敢瑟缩屋中收拾行囊。如今城中各处封锁,他们逃不掉,就只能在煎熬中等待,企图趁城破后的混乱谋得一线生机。
皇宫内却喧嚣,臣子们被集中在金銮殿,义愤填膺者有,哭嚎哀恸者有,心如止水者亦有。季朗也匍匐在殿上,后悔自己此前受封时没有坚持早点走,如今想走也难了。他哭了好一阵儿,挨到早朝时辰和朝臣们一起抬眼,龙椅上却没有长治帝。
他再一扭头,内阁首辅方沛文及其长子方知漱也不见了。
季朗心中骤紧,不可思议地找了一圈又一圈,却仍没见着。
人呢?
他骤然拔腿要往殿外跑,却被守在金銮殿门口的侍卫举刀相拦,说:“宁王殿下,稍安勿躁。”
季朗看着对方的刀,到底将涌到嗓子眼的骂声咽回去,被迫带回大殿中。他在跌坐软蒲团的瞬间,忽然愤懑不平地想。
他父皇该不会自己偷偷跑了吧!
***
长治帝没有逃,也不在乎自己这第二子心中所想究竟为何,他在南宫后门外,和方沛文及其长子方知漱一起,带着数十禁卫,同身披斗篷的季瑜相对峙。
“今日你父亲已经兵临城下,”长治帝说,“朕本可以用你命相挟,但朕是一国之君,不会这样做。”
季瑜低低笑起来。
“陛下何必讲得这般冠冕堂皇?”季瑜说,“你很清楚,我对父亲而来根本不算什么软肋,他若当真在意我,就不会无视我的安危,一路带兵打到衍都。如今陛下留着我,也是因为三皇子尚且在这里。此刻杀我不会有起到任何阻碍之效,只会将更加名正言顺的理由递交给父亲,乃至削弱他在天下人心中的逆反恶名。”
他扬了扬下巴:“我们说好的。”
长治帝眯了眯眼,抬手示意禁军放下刀箭。
“我将三皇子交还陛下,而陛下放我离开这是非之地。”季瑜说,“城破后九五至尊的位置轮不上我,它要么属于父亲,要么属于兄长。陛下不必为此忧虑。”
长治帝沉默不语。
远处又有炮声遥响,南城门撑不了这样久,重叠楼阙也称不上阻碍,只是堪堪能够成为逃走的迷瘴——季瑜知道衍都皇宫内有出城密道,这是季朗曾经亲口告诉他的。
“时间不多了。”季瑜面无表情地说,“再不走,三皇子就再无法离开。”
长治帝一咬牙:“朕的儿子呢?”
“就在不远处。”季瑜说,“只要我安全,陛下的儿子,自然会被安然无恙地送回。”
他说着,抬脚往南宫外走去,周遭围着的侍卫没有再阻拦,却都满弓对着他,避免他临时耍什么花招。
有一侍卫紧随其后,季瑜却熟视无睹地向前去,见到了朱墙转角处的汤禾,他还看见自己令其带来的几十近卫,终于缓缓勾起了唇角。
汤禾怀中抱着襁褓,小婴儿很安静,像是睡着了。
季瑜将行至转角时,汤禾作出递交的动作,兵侍也缓缓放下弓箭。可就在襁褓刚刚被接过、季瑜将要彻底隐没的瞬间,流矢飚射而来,汤禾立刻要去扑季瑜,却还是晚了一点。
季瑜的右臂被
射伤了。
双方登时剑拔**张,取人的近卫迅速回撤,季瑜转身阴鸷而视,却见长治帝遥遥睨着他,说:“走吧。
季瑜从这一眼中窥破了长治帝的企图——长治帝同意放他走,可依旧对他怀有最后的戒备,因而并不希望他还有任何登上帝位的可能,那一箭是冲着致他伤残而来,如若没有汤禾的扑挡,箭矢应当会洞穿他的整条大臂。
此箭力道之重,哪怕射歪了,也生生破开衣袖,从他小臂上撕下了皮肉。伤处血涌出来,火辣辣地疼。
季瑜却没发作,只微微一笑,低声呢喃道。
“礼尚往来,陛下。
声音太轻,长治帝没有听见,季瑜就转身离开了。
近卫抱着孩子迅速回来,长治帝心脏狂跳,他掀开襁褓看了一眼,越看越觉得不过才两个多月,孩子就同自己长得这样像。婴儿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响,长治帝心中重重一跳,连忙伸手去探鼻息。
还好还好。
虽然很微弱,但孩子到底还活着,应当只是睡熟了。
长治帝缓缓将襁褓交到方知漱手中。
“爱卿从密道走,
说话间有人急奔而来,满身俱是脏灰血污。禁军残部在渐明的天色中长跪下去,悲声道:“陛下,东南城门摇摇欲坠,想来不出一刻钟,便要扛不住了!臣等护送陛下离开!
“朕不走。
长治帝起身,在遥远的喧嚣中闭了闭眼。
“带宁王一起,随朕同上东南城墙,为国死守。
***
季瑜捂着箭伤入车矫,迅速逃离了宫墙,汤禾为他包扎,黏着血肉的破布被扯下,季瑜却咬着牙,没有发出痛呻。
“长得如此像的婴儿不好找,你费心了。季瑜拨开轿帘,看着脊兽衔吐的日轮,问,“是个女孩儿吧?
汤禾点了点头——两个月大的孩子,长相区别其实尚不明显,五官多少都有肖似,进行这孩子便是他差人从烟花巷里寻到的,出身青楼的母亲不想要她,手下仅用几颗碎银就买下了。
真太子早化了一抔黄土。宫里剩下的不过是狸猫,长治帝费尽心思换回儿子,得到的却是另一只狸猫,所有人都被耍得团团转,实在有趣。
季瑜笑出了声。
“不知方家那几个蠢货何时能发现,季瑜说,“走吧,咱们先找地方暂避。待城破后,尽快同父亲汇合。
汤禾应了声,有几分心虚地瞥向窗外,可季瑜沉静在愚戏后的欢愉里,全然没有留意。
目光尽处楼阙残缺
,白昼已临,衍都城中却只有兵戈与炮响。
倏忽万籁俱寂。
枯瘦的帝王登上东南城墙,望见了晨曦中的肃远军。他身侧的宁王两股战战,被侍卫强行压着同行。
“父皇、父皇!
长治帝没有理他。
“季明远!长治帝喝道,“尔食大景厚禄数十载,可还记得先帝临终遗言?朕有何处对不起你!
一番话后是死寂,肃远王季明远坐在马上,头戴铁盔,却一言不发,甚至微微垂着脑袋,像是困倦。
长治帝深吸一口气,继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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