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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寡的第十年》

1. 冲喜

靖安侯府的世子,快不中用了。

每逢冬季,满盛京便流传这么一回,待到开春便又消弭。

世子在娘胎里亏了根本,落生时带了弱症,先扎金针后灌汤药,抽噎着捯气儿托生成功,方饮得人世第一口奶水。体弱神强,性复颖悟,六岁开蒙,八岁辩论未尝一败,十岁出口成章,民俗掌故、舆地农桑无不涉猎,尤善星纬兵略,今上赞他不世之才,百年无出其右者。

可天妒英才,泡药罐子里吊着命已十七载。

今冬,传言世子已入弥留之际,不日便要驾鹤西去。

大家伙儿好奇归好奇,可也没谁敢去触靖安侯府的霉头。

靖安侯钟鹤延,乃当朝驸马爷,其妻荣庆长公主与今上一母所出,更遑论他与今上还有同门情谊,侯府荣宠如日中天。

岁末将至,流言传得越发邪乎,随着今上为世子赐婚一事到达顶峰,后又戛然而止。

众人心中有了谱儿,世子现下定是就剩最后一口气了,这是要冲喜呢!

姻缘线另一头绑着的,是盛京小有名气的才女,却也只是个低门小户的千金,原轮不上她的,怎奈她爹一听来风声,便夜访靖安侯府,躬身奉上女儿生辰八字。

这门亲事,翌日便由圣旨昭告天下。

其间情由,她却不知。

三寸斜阳透过井字窗棂映在常雪融脸上,她端坐在绣架前,葱白指尖上下翻飞,在朱红云锦上游走成并蒂莲的轮廓。

“小姐仔细着眼睛,歇一歇吧。”杏云捧着个手炉进来,塞到她手里。

常雪融就着暖意揉了揉腕子,由杏云拉着起身松散松散,忽见裙裾处鸳鸯眼睛缺了神采,忙将手炉往黄花梨案几上一搁,捡起绣线迎着光比量,“这些线都不够亮,竹雨,将布庄掌柜今日新送的绣线拿来。”

不多时,竹雨捧着一个线筐过来,拿起一捆递给常雪融:“乔掌柜说这个是冰蚕丝,江南新出的花样儿,刚时兴起来,他知道您好事将近,一到货就送来了,您瞧瞧怎么样?”

常雪融接过来往鸳鸯眼睛处一放,日光洒在线上直晃眼,两只交颈鸳鸯竟似活过来了似的,满意道:“就用这个,杏云你快来帮忙分线。”

“婚期还远着,小姐现在就慌得跟拾炮仗似的,大婚当日可还知道先迈哪只脚?”杏云撑好线,偏头打趣这么一句,刚理顺线头的竹雨噗嗤笑出声。

常雪融耳尖微红,作势要拧杏云的嘴:“明儿个就让嬷嬷把你配给西街药铺的二愣子!”

杏云忙偏头躲开她,装样子拍上自己嘴巴:“小姐饶了我罢,我只盼望着跟您早日到秦府去,做当家夫人的丫鬟,过好日子呢,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下子,竹雨直笑弯了腰。

常雪融面上红霞翻飞,忍无可忍,起身挠向杏云腰间痒肉,“好啊,你这张嘴,少说一句你就亏得慌。坏东西,还说不说了?还说不说了?”

杏云笑得喘不过气,在软榻上扭成个麻花,颤声讨饶:“不敢了,不敢了……再不说了,好人饶命啊,竹雨救我~”

竹雨忙上前将杏云解救出来,两人还是笑得止不住,常雪融佯嗔欲整威仪,却也忍不住勾起唇角,只虚空点上她们脑袋警告示意,心道,笑吧笑吧,她就要做表哥眼中最美的新娘,可不容许出任何差错。

不再理会二人,常雪融用冰蚕丝将鸳鸯眼睛点亮,正待打结,廊下传来凌乱脚步声,桃露气喘吁吁撞开帘子:“二小姐快去前厅!宫里来了黄门内侍,指名要您接旨呢!”

接旨?

她一脸疑惑放下嫁衣,被急得跺脚的桃露拉到了梳妆镜前,竹雨已找出妆奁和外服在候着。

待匆忙赶至前厅,厅中已摆好香案,青烟正袅袅升起。

常家坐落于皇城西北,自城东官道向西行至一岔路,北折复西行二里,便见常家斑驳铜制门环,此间皆五品以下末流小吏所居,更清贫的,则住得更偏西偏北。

常雪融跪在冰凉的青砖上,盯着宫人皂靴上的泥印子,不禁回想起前两日表哥也是这般,玄色麂皮靴浸透了雪泥,不知道有没有听自己话,回去拿热水好好泡泡脚?

这么冷的天,生了冻疮就不好受了。

见宫人打开卷轴,她连忙回神竖起耳朵,“咨尔鸿胪寺少卿常盛之女雪融,柔嘉成性,淑慎持躬......特赐婚靖安侯世子钟青毓为妻,择吉日完婚......”

常雪融拼命攥紧袖缘,才迫得自己跪得稳当没有失仪。

她与表哥的婚期早已定下,亲事在即。

怎生一朝便改了日子,换了新郎?

待宫人宣罢旨意,她脑海一片混乱,耳畔嗡鸣,注视着笑盈盈向她递圣旨的宫人不愿去接。

一旁的父亲一把捏上她腕骨逼她伸手,她悄悄挣动,可父亲手掌如鹰爪一般有力,将她牢牢禁锢,两厢较量,痛感袭来且愈发难忍,在父亲的逼视下,她的那股子胆气就渐渐散了干净。

她一介弱质女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圣上诏令都能替她定终身,只她自己,无从置喙,莫敢不从。

不然呢?

撞死在这明安堂上?

以死明志,倒无不可。但皇命不可违,这门亲事由圣上赐下,她若没了,她常家老少仆从几十口,定要受牵连,她背不了这罪孽。

忍下泪意,叩头抬首接过圣旨,“臣女,领旨谢恩。”

张德全知道,这常家女儿与皇子伴读秦钊青梅竹马,悉闻两家私下已交换庚帖定下婚期,他刚才真怕这女子推拒,那可真不好回宫复命。

想到侯爷向圣上请婚的情形,那是坚决不让世子阴阳两间孤身一人的殷殷之情啊,可怜天下父母心。

就是糟践了别人女儿,一辈子都望到头儿了。

可谁让世子贵重?

这世道,人和人,云泥之别。

面上却一点不显,见差事办成,他收回打量目光,好话一箩筐往外倒:“小姐才情斐然,圣上也略有耳闻,皇恩浩荡,就促成了这桩婚事,天大好事落到了小姐头上,真是恭喜了,侯府荣宠可是京中独一份呢,小姐日后享不完的荣华富贵……”

好事?还天大?

侯府对她而言,那就是个规矩森严的姑子庙,算哪门子好事?

宦官惯会逢迎媚上,只觉沾上皇亲国戚便是攀了高枝成了凤凰,其实不过是只孔雀,有几分相像唬人,到底本质殊异。

可她哪怕燕雀,也不愿栖这镶金的梧桐枝。

但她只是小小燕雀,任一笼子都能令她乖乖挂上梧桐枝,被人玩弄于股掌,还要学做假凤凰。

常盛满脸喜意上前与宫人攀谈,不动声色将早已准备好的银票塞进张德全袖中:“路途遥远,全公公辛苦,有劳有劳。”

“分内之事,常大人言重了。”张德全暗暗捻了捻银票厚度,这可远超寻常报酬,又见常盛一脸有所求的表情,便知晓了原因。

侯爷与圣上谈话时,他在一旁伺候,知晓全部内情,虽看不上这常盛卖女求荣的做派,但想到他日后运势不定如何,还是松了口风:“今年雪多,常大人得让下人时常清扫着门口,免得哪位贵人跌了跤怪罪。”

住这儿的哪有贵人?

贵人只来自城东。

成了!

常盛悄悄摆手示意,身后管家适时托上一莲纹漆盘,盛着十数个银锞子,个个錾着“天作之合”的字样,“给公公们沾些喜气”,常盛将银锞子挨个塞进宫人手中。

张德全觑着不过二两的份例,暗忖这常大人倒是个妙人,纵使御史台闻风,也不过当个红封看待,在他眼神示意下,众人也都没推拒,纷纷贺喜后便要告辞。

常雪融红着眼圈儿待父亲与宫人话毕,宫人前脚离去,她后脚小跑回房上了门闩,把所有人阻挡在外,俯床蒙被,无声啜泣。

若无心上人,她也就认了,可她心悦表哥已有七个春秋,近乎她人生一半岁月,叫她如何割舍?

不多时,敲门声响起,她掀开被子,抽噎着并不应声。敲门声又响几下,跟着传来父亲威严的声音,压不住的喜意,“天降喜事,你别目光短浅,这几日就安生在房里呆着,擎等着靖安侯府的人来八抬大轿迎你进门吧。旁的,你什么都甭想了。”

“你们看好小姐。”

脚步声渐远,常雪融抬头看向门口,把守的人影重重又叠叠,把香雪苑围成个铁桶,她插翅也难逃出。登时,泪珠簌簌滚落,她咬紧嘴唇,突地起身跑至桌旁抓起剪刀,欲将嫁衣铰毁。

不料刚才接旨匆忙,没来得及摘绣花针,此时一捞嫁衣,便被狠扎进食指肚,咬牙拔出,血珠子连串落在才绣好的鸳鸯眼上,像啼出了血泪,她的情绪骤然爆发,扔掉剪刀,捧着快完成的嫁衣哭成了个泪人。

夜半,秦钊悄至。

晨起还在欢喜只待两月便能与表妹做夫妻,午间就被赐婚旨意砸得头蒙,他当即要夺门而出,父亲派人将他拦下,只说他与表妹有缘无份,婚事作罢休要再提。

见他哭红了眼睛,母亲也只是哽咽着劝他放下,承诺会为他另觅良妻。

他心如死灰,赤目驳道:“母亲实在看轻于我!”

世上好女数不胜数,可却都不是表妹,不是这一个他心悦的梅娘。

除了表妹,他并不盼望做她人新郎。

男人们手段如出一辙,父亲也派人看守他。他跪求母亲,让她帮忙应付父亲,又央求她跟姨母说情,这才能站在这儿。

后窗虚掩着,透过缝隙,他盯着如豆灯光,双手紧攥成拳,直想不顾皇命带她私奔。

魔怔地想了会儿,只是轻扣窗牗,从腰间摸出红梅递了过去。

身为世族嫡长子,他自幼读的是忠君报国圣贤书,习的是光耀门楣治家道,天恩祖德如泰山压顶,纵有万般痴念,不过黄粱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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