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岐知道自己这样的想法是不对的，但他没办法控制，因为他也是人，他也会痛，他也会难过。

周虎那会儿不敢当着周彩玉的面对他怎么样，就专门堵在放学路上，对他拳打脚踢。

他可以在挨打时勉强忍住，再疼都一声不吭，也可以回家后顶着一身青紫在周彩玉面前假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但挨打后回家的那段路上，真的太难熬了。难熬到他会因为身上的伤疼而哭、因为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被这样对待，难过而哭。

哭够了，他擦干眼泪洗把脸，回家照常面对周彩玉，因为他不想让周彩玉知道，不想让周彩玉难过。

可其实，他是需要安慰的，需要一个心疼的拥抱，需要几句为他心疼的关怀。

所以每当周彩玉种地回来的晚一些的时候，周岐挨打后回家，就会抱着她的衣服蜷缩在一个角落偷偷哭——周彩玉的衣服上有周彩玉专属的皂角香味。

这样就像是周彩玉在抱着自己、安慰自己。

有一次周虎打他的时候没收力道，打完后周虎走了，周岐躺地上半天都起不来。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无声地流，流到地上，滴进土里。周岐忽然觉得一切都糟糕透了，他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他看不见明天，也看不见未来，于是他生出了跳河的念头。

他一瘸一瘸走到了河边，正打算往河里走，脑袋里突然响起了周彩玉的声音：“阿岐，

怎么还不回来？该吃饭了。”

是的，他还没吃饭。

周彩玉肯定还在等他回家。

他不能这么自私，至少也得和周彩玉告个别吧。

周岐拖着一身伤又回了家。

隔着老远就能看清从烟囱里冒出的烟正往空中窜，那是周彩玉在为他做饭。同样也能看到一个忙碌的背影，那是周彩玉等在路口，在接他回家。

周岐抹了抹眼睛，隔着老远就喊：“奶奶！”

那个身影冲他挥了挥手。

他抬脚就跑，朝那个身影奔去，连身上的伤都忘了。

到了吃饭的时候，周彩玉往他碗里夹着菜，边夹菜，边笑着问他在学校里怎么样。

“学校很好，老师好，同学好，我也好。”

“那奶奶就放心了。”周彩玉说。

“奶奶，人死之后会去哪儿呢？真的有天堂和地狱吗？”

“奶奶，人死以后会重新投胎吗？能自己选想投胎去哪里、去干什么吗？”

“奶奶……”

这天吃饭的时候他追着周彩玉问了很多关于人死后的问题。周彩玉没察觉到不对劲，只笑着耐心将自己听来的故事又讲给他。

直到最后，周岐静了一会儿，问：“奶奶，如果，我说如果，如果……我死了，您……”

他的话都没说完，周彩玉就慌忙打断了他，“呸呸呸，不许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看出她是真生气了，周岐乖巧地没再说下去，但心里也明白了，如果他死了，周彩玉会接受不了的。

“奶奶，您这辈子，有遇到什么特别熬不过去的事吗？”

周彩玉闻言，朝他笑了笑，“阿岐，你或许会觉得奶奶这一辈子都艰难，但其实对奶奶来说，这所有的一切奶奶都受得了。再苦能苦到哪里去呢？再累能累到哪里去呢？奶奶这一辈子都在山里跑，大大小小的山我跑了个遍，对我来说，这世界和咱们的小山村一样，都没有我越不过去的山。”

周岐那会儿年纪小，并没有彻底听懂周彩玉那段话，但他觉得周彩玉厉害，特别特别厉害。他想和周彩玉一样，想成为和周彩玉一样的人。

所以后来再挨打，他觉得难过觉得疼，想要安慰却不想让周彩玉担心的时候，他就

告诉自己，他要做另一个周彩玉。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这样做后，面对周虎再大的恶意，周岐也没再有过放弃生命的念头。

但他有点害怕。

因为很多次面对周虎时，他会产生很多恶毒的念头。

譬如周虎回家逼着周彩玉拿钱给他时，周岐站在一旁，看着他那副恶心的面孔，心里想的是希望周虎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悄无声息地消失。

再譬如周虎恶狠狠地骂他是“野种”、“小畜生”的时候，他会觉得那张嘴真臭，和周虎整个人一样恶臭，这么恶臭的人，就该用开水好好烫一烫，洗一洗。

……

村里好多人见他，都说他是周虎家的，就算他生气地给他们说过好多次，他是周彩玉家的不是周虎家的，他们也不在意，说都是一回事。

才不是一回事。

他是周彩玉的孙子，不是周虎的孩子，他会像周彩玉，而不是慢慢变成周虎，周岐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

可每当面对周虎时，心里自然而然地产生的冲天的恶意，仿佛是魔咒，一遍又一遍告诉他：你会变成周虎那样的。

不会。

才不会。

可……可周彩玉那么善良，才不会像他一样，面上不显，心里却在暗暗诅咒一个人从世界上悄无声息地消失。

他……不是周彩玉，也……变不成周彩玉。

周岐很难过。

难过到那天他躲在周彩玉一早就为他提前准备好的、放在屋顶的棺材里，抱着胳膊，头埋在膝盖上，默默哭了很久，哭到后来睡着了。

周彩玉晚上从地里找不到他，急疯了，叫上了一群人在村子里疯找。

他迷迷糊糊听到动静，想要从棺材里出来，下到房间里，但饿得没有力气。

就是这时候，邻居家的姐姐从楼梯上爬了上来。

“你别哭，慢慢往下走。”

他听不进去，只委屈流泪，“我饿，我下不来，走不动……”

姐姐又从楼梯上下去，拿了两个馍馍，包在裙摆里，一手小心翼翼拽着裙子防止馍馍掉下去，一手慢慢扶着楼梯。

那两个馍馍周岐狼吞虎咽地吃完，而后在姐姐的鼓励下，慢慢出来，从楼上下来。

他们刚到地上，院子外就来了一群人。

是周彩玉叫的帮忙找他的人。

见到他，听他说了自己是怎么上去怎么下来的，没有一个人怪他。大家都在庆幸，庆幸他没出事。

周岐甚至被几个婶婶一把搂进了怀里，她们心疼地摸着他的头。

他嗅到了属于她们衣服上的皂角清香，隐约透过缝隙，看到了人群外邻居家姐姐粉色的裙摆。

从他记事起，所得到的几乎所有善意都来自于女性，所以他喜欢、崇拜“女”这个性别。

他突然很想很想做一个女生。

一个温柔的、美好的、坚定的、强大的女生。

周彩玉是独特的，他不是周彩玉，也不能成为下一个周彩玉。

但他可以，成为像周彩玉一样温柔、美好、坚定、强大的人，像邻居家阿姨、姐姐、村里的各位婶婶一样，温柔、美好、坚定、强大的人。

也就是从这天后，周岐有了穿裙子的念头。

但他藏得很好，一切一切的奇怪心思，都没让周彩玉知道。

买回来的裙子他藏在家里最深的角落，觉得日子太过难熬、因为周虎感到绝望、莫名其妙难过……

他就趁周彩玉不在偷偷穿一会儿。

仿佛穿上裙子，他就变成了她们，拥有了她们所拥有的美好和力量，什么都不怕，什么都能应对。

然藏得再好，他还是露出了马脚。

高中有一次考试，考试前一天晚上周虎来他和周彩玉租住的房子里闹了一通。

第二天在考场上，周岐大脑一片空白，脑子里没有任何知识点，只有难过和绝望。

明明他已经决定好了，高考后要留在云江的，这里有周彩玉，有……让他愿意留下的人。

他想在云江上大学，想大学毕业后留在云江工作，工资多少都没关系，只要日子平淡幸福，哪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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