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春闺时》
她蠕动嘴唇,呢喃被碾碎在纷踏的脚步声中,她的心跳变得缓慢,耳边一切都逐渐远去,她听不见声音,却知道自己在喊。
“娘。”
“娘。”
“娘。”
无人回应。
她没当过母亲,前世怀的数胎都有缘无份,而从未做过母亲的她,在此后也失去了自己的母亲。
这群人来得快,走的也迅速。
采荷她们扑上前给李明春解绑时,海棠苑已一片狼藉。
不久前还盛开热烈的海棠花尽归于尘土,枝干倾倒,门窗洞开,木头的腐朽气息混着雨后土腥气,几欲令人作呕。
采荷牵着揽云的手,泪眼朦胧地问怎么办,李明春却用粘腻的手指轻点她眉心,血迹妆成白毫相,她靠在流珠臂弯,仰头望进采荷迷茫的双眼,轻声笑道:“母亲赴宴那日,你说维持现状就很好,我说你会明白的。”
“采荷,现在你明白了吗?她们眼里没有我,任你我如何都不会改变这个事实,所以不要再对她们怀有期望了。”
她眼角还凝着泪水,面上却已没了悲伤。
夫人呢,她的两位亲姊妹呢,都不重要了吗?
采荷杏眼大睁,顷刻间想起那日小姐的变化及近日的兵荒马乱,她不由对眼前人的真实性心生怀疑,可连日相处的细节骗不得人,她确确实实是她的小姐,只是不知为何性情大变,甚至到了与家人割席的地步。
小姐到底想做什么?
这样的疑惑盘旋心中,声音越来越大,她害怕地跪坐在地上伸出两手握紧小姐的手,如此尤觉不足,十指又藤蔓般向上紧紧缠着李明春的胳膊,才终于心安。
她不知道小姐想做什么,她也不在意小姐要做什么,此时此刻,她只要自己不被小姐落下。
采荷攀着小姐的肩膀,指尖嵌进血液浸湿的布料里,连带将她也染红。
她哽咽着,颤抖着,身体也紧紧贴向小姐,声音近乎哀求,“小姐,我害怕……”
李明春道:“乖采荷,别怕。”
海棠苑被派来的家仆封住,徒留内里缭乱。流珠取来早年备下的金疮药替李明春包扎伤口,又要转身去寻新衣裳来换下那套浸了血迹的旧衫,李明春叫住她,“流珠,你也累了,去休息吧。”
“可是……”流珠蹙眉,小姐伤在要处,怎能穿着湿衣不换?且门口处木屑散落遍地,门窗俱失了作用,若不修整好,夜晚要如何安眠呢。
桩桩件件,都是要紧事。
见她不动,李明春又道:“我累得很,不必寻衣服来换,脱了身上的上床睡就是。至于门窗,还隔着一道帷幕呢,帷幕四角绑严实些,不会叫风吹进来的,今日就这样吧,一切待明日再说可好?”
流珠咬唇,只得应是。
睡时天色正亮,醒时亦是白昼。不知是大病初愈又遭伤的缘故,还是经此一事太伤神,李明春足足睡了一整日。
刚睁开眼,就瞧见伏在床边,撑着额头出神的采荷。
她不知思虑些什么,眉头紧皱,休息整夜后面色反而更憔悴了。
见她醒来,采荷采荷下意识端起早早备下的凉水,李明春瞧她依旧神思不属的模样,接过杯子轻抿一口,问:“怎么了?”
“今日已经过了午时了……”
采荷欲言又止,李明春顺着她的视线望向外间,往日盛膳食的桌案空空荡荡,寻常时候摆放的白瓷水壶也被采荷拿到床边来了。
手里茶杯的水面轻轻震荡,李明春心中已疼过了,却还是做不到麻木。
她想起脖颈的伤,想起母亲的背影,眉梢下压,缺乏血气的浅淡唇肉却微勾,自嘲道:“总不会饿死我。”
“不必管我。”她又问,“你们可吃过了。”
采荷点头,又不安地凑上前,压低声音小心道:“昨日仿佛动静大了些,叫隔壁听见了,这会不会有碍小姐的名声?”
隔壁?
许巍白日不在家,许小弟长住学堂,隔壁仅有许大娘那时候在家。
李明春深知曾经婆母的本性,那是个典型爱嚼舌根的老妇,想必下午听到动静,晚上就要讲给儿子听。
许巍与她娘极相似,只不过一个将刻薄摆在明面上,一个将逐利之心掩藏得更好。教他知道要与他相看的李二娘子受家中薄待,于她倒是件好事。
不被家中重视的女儿,不会成为重利小人的妻子首选。
前世李许两家能结亲,一方面许巍极力攀附翰林千金,另一方面李父寒门入仕,想要个能在官场给他助力的进士女婿。
前者欲走捷径,后者谋求利益。
李明春有了隐约的想法。
她走到窗边,视线越过墙沿,飞至隔壁露出半角的青瓦上,半晌静默后,她对采荷说:“我不能被困在这里。”
可她身为人子,又是年轻的闺阁女儿,衣食住行样样不由己,身家性命俱受控于李府,此时想出去就只能向父母求饶。
思及此,李明春叹了口气,生出些无奈心绪。
说到底还是她不够理智,前世过了四十年的委屈日子,今生怎的就不能继续忍了呢,偏要闹得现下这般尴尬局面。
她到底羽翼未丰,为了之后诸多筹谋,还得再去委曲求全。
话又说回来,她也未曾后悔就是了,虽闹出来的烂摊子要收拾,可当时的痛快谁能知道。
人活一世,图的也就是这两字了。
于是李明春不再纠结,她一整日没吃过东西了,又失了许多气血,手脚无力的很,在窗边站了一会儿便眼前发黑,不得已又回到床上半躺着。
采荷急得不行,一张小脸皱来皱去,突然眼睛发亮,拉着李明春的袖摆道:“小姐别担心,晚上吃饭的时候我把馕饼偷偷藏起来带给你。”
“丫鬟们的饼都是一人一份,你要藏谁的?”
采荷眨巴眼睛,不明所以道:“自然是我自己的。”
李明春笑了起来,在采荷面前她总是容易露出笑模样,她这样悄无声息的笑着,眉梢也开始变弯,其下是一双嵌在白肤上的漆黑瞳孔,因为笑,那处的眼白似乎消失了。
“傻孩子,那你不就要饿肚子了。”
四十岁的灵魂隐匿在十五少女的皮囊下,将不符合年龄的包容神情衬得吊诡。
李明春确实变了许多,她柔声道:“你把自己的饭食让给我,我要拿其他食物给你吃的,可我没有……我只有这一身皮肉,采荷,你会嫌弃吗?”
其中蕴含的意味让人不寒而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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