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佞》
“将离…”
那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在心上,却又重若千钧,砸得阎涣浑身一震。
西风卷着塞外的沙尘呼啸而过,掀起骆绯衣角的薄纱,那熟悉的香气,是檀香里混着一丝药草的苦涩,丝丝缕缕钻进他的鼻息。
二十年的记忆如潮水般翻涌而上,刹那间将他淹没。
铁血诸侯的心,顷刻裂成碎片。
他僵立在原地,握剑的手微微发抖,铠甲下的肌肉绷得死紧,仿佛稍一松懈,整个人就会轰然崩塌。
骆绯的泪落下来,滚烫得几乎要灼穿他的铁甲,他却在泪光里,看见了崔仲明阴鸷的笑。
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曾用冰冷的手指抬起他的下巴,笑着讽刺道:
“你母亲走了,她已经不要你了。”
他又看见了崔宥虚伪的悲悯。
少年天子假惺惺地拍着他的肩,叹息着:
“帝师,孤苦无依的滋味,不好受吧?”
他还看见了赵庸之每每行礼时,欲言又止的眼睛。
恨意如毒蛇般缠绕而上,阎涣的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暮色沉沉,天边残阳如血,将整片荒原染成猩红。策勒格日的银刀骤然出鞘,刀锋劈开凝滞的空气,寒光直逼阎涣的身前。
阎涣本能地起身,一把将骆绯护在了身后。
怀朔王的刀尖在距离他心口三寸处硬生生停住。
两人四目相对,策勒格日的瞳孔猛地收缩,这张脸,与他有七分相似,只是眉宇间多了经年杀戮磨砺出的戾气。
在那张孤傲的面容之后,是骆绯花容月貌的脸庞。
刹那间,策勒格日好像明白了什么。
“雄鹰终将回到巢穴。”
年少时,老萨满的预言忽然在耳边回响。
策勒格日握刀的手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骆绯的乌发被风吹散,几缕发丝缠上两个儿子的刀柄,像命运无声的牵绊。
崔姣姣站在不远处,望着渐黑的天色,恍惚间,仿佛听见了骨哨呜咽的声音,那声音,像极了赵庸之自马车内唤她名字时的坚决。
记忆中的青衫军师笑得温润,手中却握着染血的短刃,死死抵住追兵的咽喉。
寒风呜咽,卷起沙尘迷了人眼。
阎涣的剑尖抵在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他缓缓转身,死死盯着眼前的女人,那双与他如出一辙的凤眸。她眉间那一点朱砂,艳如心头血,甚至连唇角的弧度,都与他梦中的别无二致。
她的鬓角乌黑如昨,唯有左额一缕银发刺眼至极,像是岁月刻意留下的嘲弄。
母亲。
这个字眼在他喉间滚了千百遍,却终究没能喊出口。
骆绯的指尖颤抖着抬起,似乎想要触碰他的脸,却在半空中停滞,最终缓缓收回。
“将离…”
她的声音哽咽,泪水无声滑落。
“你都长这么大了。”
阎涣的呼吸骤然一窒。
二十年孤身一人,二十年浴血拼杀,二十年,都无人唤他一声“将离”,除了那个人。
他的剑“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溅起一片尘埃。
“为什么…”
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为什么现在才出现?”
骆绯的指尖颤抖着,泪水无声滑落。她伸手想要触碰他的脸,却在半空中停住,仿佛怕这一切只是幻影,一碰即碎。
“将离…”
她的声音轻得像是叹息,却又重若千钧,砸在阎涣心上。
阎涣猛地后退一步,剑锋横在身前,眼中翻涌着滔天的情绪。震惊、愤怒、痛苦、怀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渴望。
“你还活着…”
他的声音嘶哑,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带着刻骨的恨意。
“二十二年。”
“为什么抛下我,为什么连一封平安信都没有。”
骆绯的泪落得更凶,却仍挺直脊背,像是承受着无形的鞭笞。她缓缓摇头,声音哽咽却坚定:
“我没有抛下你…将离…是崔仲明,是他…”
风卷起沙尘,模糊了二人的视线。
骆绯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一般,终于将那段尘封的往事揭开。
那年,阎垣战死,她成了无依无靠的孀妇。
先帝崔仲明觊觎她的美貌,又忌惮阎家的势力,便暗中设局,将她掳走,对外宣称节度使之妻骆氏无法忍受独自带着“奸臣之子”生活,于是“抛夫弃子”。
可实际上,她是被秘密送往草原,被迫嫁给怀朔王阿斯愣,以换取边境的和平。
“我试过逃…”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可每一次,他们都会拿你的性命威胁我。”
骆绯说的“他们”,是崔仲明一并送过去的陪嫁侍女,也是贺朝的眼线。
阎涣的瞳孔骤然紧缩,握剑的手青筋暴起。
“二十年…”
他低笑一声,笑声里却尽是苍凉:
“二十年,你连一封信都不敢送?”
骆绯终于崩溃大哭,泪水瞬间决堤:
“崔仲明一直派人监视你,我若联系你,只会让你陷入危险!”
“我…我只能等,等你有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
暮春的风裹挟着战场残留的血腥气,在荒原上盘旋不去。
远处山峦的积雪已经消融殆尽,露出青灰色的岩脊,像一道未愈的伤痕横亘在天际。
几株倔强的野杏树扎根在焦土中,粉白花瓣簌簌落在染血的铠甲上,竟显出几分诡异的温柔。
阎涣的呼吸越来越重。
他死死盯着三步之外的骆绯。这个本该活在记忆里的女人,此刻正真实地站在春末的暖阳下。
她眼角新添的细纹里盛着泪水,左额那缕银发被风掀起,在乌发间像一柄雪亮的匕首。正是这缕白发,让他终于确认这不是幻影。
“千岁侯。”
策勒格日的声音像块粗粝的石头,突然砸碎凝滞的空气。
年轻的怀朔王按着未出鞘的银刀,刀柄上缠绕的牦牛皮绳已经被磨得发亮。阎涣的视线缓缓移向他时,注意到对方拇指上戴着的狼首骨。
那是草原王储的信物,是他身份的象征,此刻正挑衅般地反射着阳光。
“闭嘴——!”
阎涣的暴喝惊起远处栖息的寒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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