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风佩》
冰轮蒙雾,隐雀庵像暗夜中的一堆灰。
风一过,灰烬中显出微弱的火点子,很快又熄灭在空中。
躬身驼背的内监公公小步跑出后院,在乌蓬马车旁站定,说:“公子,她说身子不爽利,今日不见客。”
帘幕从里掀开,萧竚英俊脸庞浸在霜白月光中,冷峻如岭雪。
“是她吗?”萧竚声线如从砾石上擦过,哑得瘆人。
内监道:“老奴看她身形像若璃姑娘,但蒙着面,未见真容,不敢确定。”
“她真的在这儿?”萧竚实在不能相信。
内监沉默地点头。
萧竚放下帘幕,闭上眼。
他真是疯了才会在这暗娼之地,等了两个时辰,就因那雪芽的回甘,与她身上的兰香相似。
“公子,回府吗?”内监问道。
萧竚思索半晌,睁开眼,抬步走下车,内监愣怔一下,忙回神,亦步亦趋地跟着,萧竚却说:“在这等孤。”
内监驻足,萧竚推门进了后院,走到最里间的厢房,叩门。
屋里岳紫嫣与轻燕不敢点灯,怕刚刚那人去而复返,始终留意着门外动静。
此时又听到叩门声,岳紫嫣的心提了起来,说道:“请你家公子回罢,我今日真不能接客。”
萧竚不说话,只是加重叩门的力度,修长骨节泛出苍白之色。
岳紫嫣蓦然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人若一直不走,恐要惊动周围的人。
她戴上面纱,给了轻燕一个眼神。
轻燕把门打开一道缝隙,借着月光,看清了那矜贵轩俊的月下公子,一时瞪大了眼睛,哑然失声。
“太……太子……”
轻燕心中疯狂叫唤着,却不敢发出声,她在临雪别苑时,见过一次萧竚。
萧竚一掌撑住门板,将门缝推大一些,看了轻燕片刻,说:“你叫阿环?”
“是……是我。”
轻燕连连点头,手扶着门,不敢再让萧竚再推开更多。
“不是你,”萧竚笃定说,“你的声音不是刚刚与我对话的人。”
轻燕来不及辩驳,萧竚已经猛力一推,将门彻底打开,轻燕摔在地上,岳紫嫣见状,拖着腿去扶轻燕。
屋里没点灯,黑得只能看到人影轮廓。
“公子怎这般无礼,我们虽做皮肉生意,但也不容你如此羞辱,请你出去。”
岳紫嫣一抻手臂,对着高大身影指着门。
月光如银粉,泼洒进门。
萧竚寻到屋内桌上的烛台,用火镰点燃灯烛,烛光打亮他侧脸轮廓,岳紫嫣眯了眯眼,看清的那一刻,面纱下的唇涡浅陷,双脚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萧竚回过头来,与岳紫嫣眼神相对,视线淡然,声音更冷,“取下面纱。”
岳紫嫣双睫颤如蝶翅,胸口翻江倒海的一股泣意,一下子涌上来。
她敛衽阖眸,道:“面容不堪,恕不从命。”
“取下。”萧竚嗓音低沉,似有千钧。
岳紫嫣仰头盯住他双眼,“我说了今日不接客,公子请离开。”
萧竚捉住她细白的手腕,往自己身前一带。
岳紫嫣完全没有想到他会上手抓她,委实没有防住,被拉得一趔趄,跌进了他怀里。
面纱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一口一个接客,你就这么想男人!”
他玄色鎏金卷草纹的宽袍上,熏染了龙涎香,一时间,兰韵龙涎相合。
他的鼻息带着暖暖的体热,如温雪般拢住她全身。
极近的距离里,岳紫嫣抬头看他。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1】
旧时水榭亭台飞速掠过眼前,岳府初春的兰韵香亭,碎了一地的秘色瓷片。
豆蔻之年的岳紫嫣,面色桃粉,抓着萧竚的襟口,狠声说:“萧竚,我好心沏茶给你,你竟打坏我茶具。”
萧竚笑得春风明媚,手覆在她的手背,握了握,“我赔你,都赔你。”
岳紫嫣倏然抽回手,眼眸漾出波光,“这套是我父亲的秘色瓷,御赐的,你怎么赔。”
“我求父皇赐一套一样的给未来太子妃,可好?”萧竚定睛看着她道。
岳紫嫣望住他,“打坏我茶具,你理应赔的,又怎么要我当了你的太子妃,才有得赔。”
“竟没骗到。”萧竚笑得更开心,目光流连在她又羞又恼的脸上。
岳紫嫣甩头就走,萧竚抬步跟上。
“当太子妃有什么不好,你喜欢什么,想做什么,我都知道,我也不拘着你……从前我们如何,以后我们还如何……”
萧竚说得跟幼时哄她偷出宫,逛庙会似的。
“当玩伴和当夫妻能一样么?你又想唬我。”岳紫嫣端手走过水榭木廊,脚步极快。
萧竚从后拉过她的手肘,让她回身。
她旋即转了半圈,云鬓轻飞,莹莹一双眼,似仙露明珠。
耳盼摇曳一对翠玉坠子,是萧竚送的,他刚册封太子时,取了太子龙佩上的两粒戏珠,命工匠改制而成。
那翠色晃在她白皙脖颈旁,萧竚觉得比这满园春色还要赏心悦目。
萧竚说:“那你说,我们做夫妻,有什么不一样?”
岳紫嫣羞红脸,“我们要……要……”
“要什么?”萧竚唇角带着危险的笑。
岳紫嫣知道他又想借机说些不着调的话,于是重重推开他,转身消失在水榭尽头。
岳紫嫣恍然如梦,她如那时一般,重重推开萧竚。
脚踝很疼,但她依然用正常步态走到桌边坐下,就着木桌上的陶器,沏了一杯茶。
轻燕识趣地走出门去。
阴冷房中,烛火跳动。
“殿下不是来喝茶的吗?”岳紫嫣将小小的陶杯放在萧竚身前,“请。”
萧竚在她身侧的位子坐下,并未端那陶杯。
“此处只有这等粗制茶具,殿下用不惯,我也没办法。”
“你以前,从不叫我殿下。”
“殿下也说了,那是以前。”
岳紫嫣的耳畔不再有翠珠,她的不悦已经完全写在脸上。
岳家自获罪以来,她再未见过萧竚,他也不曾来找过她,好似他们从来不曾认识。
她不知为什么萧竚会在此时找到她,也不知,事到如今,他又为甚么要找她。
“既然获赦,为什么还留在京城?”
萧竚说时,面容平静如深潭,与他平日善谈和气的样子判若两人。
岳紫嫣看着烛光,道:“不当官妓,我还得过活,京城熟客多,在这讨生活容易些。”
“一定要做这个吗?”萧竚看着她道。
岳紫嫣微微一笑,说:“不然做什么,太子妃吗?”
萧竚心口似被捅了一刀,声线发紧,“子鸢,你恨我。”
他们相识于幼时,有过青梅之约,彼此心中都曾笃定对方就是共白首之人。
然而,事实是,岳紫嫣沦为官妓,同年,萧竚娶了他人为妃。
“不,”岳紫嫣给他的陶杯里换了热茶,“我不恨你,你不来,我都忘了我还认识太子殿下。”
萧竚玄袍下的手握紧。
他宁愿她有恨,最起码那恨的根源是对他的情,而她讲她忘了,便是抹除他们青梅竹马的半生缘。
萧竚眼眶泛起红,讥讽道:“暖玉阁妓子都如你这般与客人说话,孤得问教坊司掌教的罪了。”
岳紫嫣不与他呛,淡淡说:“殿下想要妾身怎么伺候?”
萧竚环顾充斥着霉气的简陋厢房,冷塌上叠着两条灰黑棉,被角露出些许棉絮,桌上的灯烛滴满烛泪,已只剩半截。
“你就在这里待客?”萧竚喉结滚动,声音发哑。
岳紫嫣说:“来这里的客人,不挑的。”
萧竚从手中捻出一枚金珠,按在桌面上,“你怎么伺候别人,就怎么伺候我。”
岳紫嫣那些年在暖玉阁,言语辱她的男人太多,何种龌龊的话她都听过,却远没有萧竚这句让她觉得恶心,觉得痛。
她有一瞬狠不能抓起桌上陶杯,把水泼他脸上,但最后终是忍住了,她知道怎样,能让他更痛。
她站起身,挪步欺近萧竚,并膝斜身坐到他腿上,侧依着他半边肩头。
素手伸进他襟衽,指尖轻点在他锁骨上,柔弱无骨的身子如藤蔓缠着他。
“殿下要是不嫌妾身这副身子刚伺候过一船夫,那便试试吧。”
岳紫嫣笑靥如春花,眼眸却似冬霜般凄寒。
萧竚感受到怀里人柔软的身躯,煨着淡淡兰香,心里某处抽搐着,疼得令他难以呼吸。
他摸着她的耳垂,将她的脸抬起,说:“子鸢,你就如此作践自己……”
“怎么能说我作践自己,我只是在养活自己,”岳紫嫣笑得又纯又媚,“要是世上的男子都不狎妓了,我们女子也就无处作践自己了,不是吗?”
“你一定要与我这般说话吗?”萧竚用尽最后一丝耐心道。
岳紫嫣莫名很想笑,细瘦的玉指摸到他起伏的唇线,“你不是很早就想知道,我们做夫妻是什么样吗?”
两人的唇几乎只有一线之隔,彼此交换着气息。
岳紫嫣已然接受这件事,她还要留在京城探查岳氏旧案,不能让萧竚疑心。
如果一夜春宵,能打消他对她的某种执念,放她一马,她也愿意与他做这一夜夫妻。
而萧竚眼里,只有沉痛和冷意。
他揽住她的腿膝,将她抱起,放于塌上,“你明日搬去城外一处宅院,有人来接你。”
“我不走,”岳紫嫣愤然说,“这里方便做生意……”
萧竚手背的青筋暴起,扯过她一只手臂,道:“岳紫嫣,你手臂上的守宫尚在,你还要骗我!”
岳紫嫣委实一怔,不想他竟跟她演了半天戏,实在羞恼,但又不想落了下风,狠道:“你凭什么管我,我已获赦放良,想在哪儿就在哪儿,你管不着。”
“你看我管不管得着!”
萧竚拂袖离开厢房,关门带起一阵风,轻燕吓得一哆嗦,慌忙拐进屋内,照看岳紫嫣。
后院的门打开,萧竚走出来,老内监唯唯上前来,感觉身周空气冷得要结冰。
“告诉京兆府,隐雀庵暗娼聚集,给孤把这封了!”
萧竚说完,让马夫解了马的车套,翻身上马,急奔回东宫。
——
和亲使队在阴山脚下的驿站停驻了十日之久,原因是怀安公主思乡。
“公主今日好些了吗?”乎伊握拳的手放在左胸口,向关得死紧的碧纱门行礼。
门内传来娇柔慵懒的女声,“乎伊大使,本宫知你心急,但本宫一想到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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