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夫》
第8章
日头一点点爬上房檐,大剌剌地跳过窗纱的阻隔,把屋里人脸上的表情展露。
少女脸上写满了惊喜和期待,眼瞳深处隐藏着几缕忐忑。
沈千鹤一脸认真地重复:“我要去赌坊门口,看王伟杰的结局。”
贺同章笑了笑,把手指放在唇边,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摆摆手,压低声音回答:“放心。”
沈千鹤一抱拳,不再言语,像只小豹子似的,双臂一撑院墙,越过矮墙,消失在客院。
“指挥使,她……”
“该叫我什么?”贺同章脸上笑容不变,但眼睛里却没了笑意。
手下一瞬间改口:“少爷。”
“嗯,何事?”说话的同时,贺同章褪去帖里,只穿一身里衣往被窝里钻,做足了睡觉的架势。
手下看得龇牙咧嘴,上前询问:“少爷,您真打算用郑源外甥的身份住下了?”
贺同章躺在床上,阖上双眼,提出的问题却让手下哑口无言:“庞老头死死咬住话头,一句不肯透露线索;郑源失踪的神鬼不觉。周家上门逼婚,明明已有退意,夜半却突然有了胆子上门纵火——你们难道就没发现烧得最严重的位置不是沈千鹤的闺房,而是郑源书房和卧室?”
“这!”属下震惊地瞪大了眼睛,瞳孔瞬间收缩,意识到自己的失察。
“辽东这地方看着天广地阔,想不到亲临后却如坠迷雾。若不以身入局,怕是难见真相了。陛下将此事交付给我们,我要尽心为陛下办差。你们先回去眯一会,养养精神,过两个时辰之后再来。”
“是。”属下如来时一般无声无息地离去。沈宅无人察觉。
*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
贺同章一路自应天府疾驰至辽东,一刻不停上门拷问庞家,再在郑家救火了大半夜。
这般密集的行程,他就算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了。
确定室内再无闲杂人等,贺同章放任自己沉入黑甜的梦中。
意识在温柔的黑海中随波逐流,直到院内响起脚步声,贺同章猛然睁开眼睛,手一下子抓住放在枕头下的匕首。
捆着的牛皮手柄咯着掌心,贺同章的理智回归。
“表少爷,老爷和夫人已经起了,奴婢来请表少爷和姑娘一道用饭?”
贺同章把散落的碎发抹到脑后,掀背起床,迅速穿好帖里,抓着系带打开房门:“辛苦姐姐过来一趟,我已经起来了。”
丫鬟进来在盆里添了热水,宁可手巾递给他,“表少爷客气了,叫奴婢百灵就行。老爷和太太昨晚上熬了一夜,姑娘的意思是,带着表少爷去和老爷、太太见一面,就随您出门——也不知道姑娘怎么了,得了妹妹高兴的不得了,眼睛底下明明还泛着青呢,却一个劲儿说,她要去庙里拜一拜,免得晦气沾了母亲和妹妹。”
贺同章心下好笑:沈千鹤倒会找借出门的借口。
不过,她好心提醒周家,却被周家当成狐狸精打上门;又因此家宅被烧,甚至当夜差点让烂赌鬼毁了清白。
确实太倒霉了。
家里没有新生儿落地,沈千鹤也该去庙里拜一拜了。
心里这么想,贺同章却说:“舅母和表妹母慈女孝,是家宅之幸。我常常在外行走,没有表妹对母亲的细心和体贴,想来真是惭愧。”
他匆匆梳洗一番,整理好衣衫头发,随着丫鬟往北院去,对门的一排客房也有了动静。
几十步的路程很快就到了。
贺同章一眼就看到站在院子里翘首以待的少女——只要披上大髦衣裳,立刻就能出门。
看来沈千鹤很着急去看王伟杰的“下场”。
这么大的胆子,一点也不像个闺秀。
能养出这般有胆略又有行动力的女儿,那位尚未谋面的郑中徽一定和沈太太一样,都是妙人。
视线交汇的一瞬,沈千鹤眼中迸发出笑意,很快的,这份笑意像一朵绽放的烟花,一瞬间展现出生动的魅力,充满整座庭院。
她跑到贺同章面前,一把抓住他拽进院子,语速极快道:“我爹早晨喜欢吃包子配整块的炖肉,既然姑姑和我爹是姐弟,想来饮食习惯相差无几。临时发面来不及了,我让厨房准备了几只汤包,但肉管够,你将就一顿。”
官员都想博得帝王青睐,想要在其中出头,自然要时时刻刻分析陛下的心思。
便是在京时,贺同章也把精力放在饮食上,下人送什么,他就吃什么。
他到了辽东,伪装成他乡来客,更不会指望一日三餐合口顺胃;但沈千鹤真把他当成亲人照顾……
不得不说,贺同章这可铁石心肠也感受到暖意了。
贺同章随沈千鹤入座,看过桌上几样饭菜:“舅舅喜欢面食,早餐却无此物,看来表妹与舅舅的口味不同了。”
世人常言,子不肖父,非幸事。
沈千鹤没察觉话中打探之意,顺口说:“我娘清晨喜欢精细的吃食,相处久了,我爹嫌弃桌子大,离我娘太远了,索性随着母亲的口味。我也如此,来,先吃这个,软和的温脾胃。”
一只汤盅马上被端到贺同章面前。
贺同章打开盖子,居然是一碗蒸蛋。
嫩黄滑溜的蛋面上铺着几只指肚大的虾仁,没有常见的酱油,越发显得蒸蛋晶莹诱人。
“表哥尝尝,姥姥家的蒸蛋味道特别好。”沈千鹤说完,用勺子破开她自己面前那一碗,吹了吹冒着热气的蒸蛋送入口中。
他跟着陛下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一碗蒸蛋能有多特别。
贺同章不以为然地同样将蒸蛋送入口中,鲜咸的味道瞬间在口中散开。
他这才发现,蒸蛋不但表面放了鲜虾,内里还用洗过的干虾仁和贝柱提鲜,软硬不同的辅料丰富了蒸蛋的口感。
难怪沈千鹤赞口不绝,沈家的厨子确实有两把刷子。
蒸蛋之后是汤包和炒菜,果真如少女所说——肉管够。
饱餐一顿,贺同章反而生出了困倦。
沈千鹤敏锐地察觉了贺同章脸上的神情,她歉疚地压低声音:“都怪我,累了表哥通宵救火,今日还不得闲。”
贺同章掩口打了个哈欠,露出几分疲倦地回应:“一会出门坐车,路上我困了就躺下小睡片刻。表妹不介意吧?”
贺同章给沈千鹤帮大忙,她怎么可能嫌弃贺同章在车上睡觉!
少女立刻摇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表哥和我相处,不需在意繁文缛节。”
贺同章眼里滚出笑意,“有表妹这句话,我感觉自己这一趟辽东之行就没白来。只等舅舅返家,与我们团圆了。”
“是啊,爹回家看到表哥,得知家乡亲人尚在,一定会很开心的。”沈千鹤跟着笑弯了眼睛,“走吧,我带你去见姥姥、姥爷。”
*
北院前往正房,又要重新经过客院。
赋南歌母子等在客院门口。
他仍旧穿着昨日的道服,但头上三五巾撤了,换上一顶玉质小冠。
看到沈千鹤和贺同章有说有笑的走过来,赋南歌脸色难看。
他不满意地撇下嘴角:“难怪她对婚事推三阻四的,原来身边每日‘环肥燕瘦’。”
及笄之年,还和不止一个外男不清不楚。
如此行事,居然有脸不满自己让她退居继室的位置。这样的女子,有貌无德,怎堪自己的重视。
“婚事作罢也好。两家相隔千里,等谢礼送到,渐渐断了联系就是。”赋南歌母亲轻叹一声,儿子的妻子自己不能挑选,她心中自然是不喜欢的,只是,她还有另外的顾虑,“老爷子就盼着两家结亲,压了你这么多年,要是不把人带回去,该怎么解释?”
“沈家拒婚,与我何干。”赋南歌冷哼,全然不提婚事作罢纯粹是他提出的条件强人所难。
沈千鹤到了面前,这对喁喁私语的母子总算住口。
少女口道万福,态度疏远地行李便要离开,被赋太太叫住。
婚约了解,赋太太不再用挑剔儿媳妇的眼光打量沈千鹤了。
她熟练地客套:“沈姑娘是去见老太太、老爷子吗?我们母子今日就打算返回金陵,想离开之前再拜见二老一回。”
难怪笑容满面的,原来听说不必再进行婚事,想要赶紧脚底抹油。
沈千鹤:“姥姥和姥爷早晨吃过饭要眯一会,赋太太快随我来吧,别晚了,打扰他们休息。”
见可以,但别一屁股坐下,就好像粘了胶似的不起来。
见过趁早滚蛋,也让自己眼不见心不烦。
“请随我来。”沈千鹤和贺同章走在最前面,带着赋南歌母子到了正院正房的客厅。
赋南歌从后打量着贺同章,看到他靴底猛然瞪大眼睛,呼吸乱了一瞬。
*
老人牙口不好,吃饭慢。
沈千鹤到的时候,老两口刚刚擦手饮茶,桌上的饭食尚未撤干净。
刘老太太看到一口气来了四个,笑道:“赋家的哥儿也过来了。家里常常来客人,客院的被褥是每天都挂出晾晒的,松软着呐,你肯定休息的不错。”
“是,让您费心了,吃住都顺心。我们过来是确定婚事的,既然现在无法结两姓之好,不如拜为异性兄妹,日后相互扶持。”赋南歌不留一丝退路,立刻提出了解这桩绵延了两代婚约的办法。
刘老太太握着茶碗愣住了。
赋南歌的要求倒不过分,但她心里总归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怪异。
沈老爷子抬起眼皮,朝着赋南歌看了几眼,心里叹了口气。
这个赋南歌,性子比十年前更偏狭了。
两家山水阻隔,真遇上什么难事,根本指望不上赋家,他这是又不想承担恶名,又不想掏钱,还不想旅行婚事了。
沈老爷子干脆放下茶碗,摆手直言:“本就是你祖父的戏言,不必当真。千鹤那丫头不是说了,让你送点你祖父的买命钱吗?留下钱,人趁早回去吧。辽东天寒地冻的,路不好走,别耽误你回金陵城过花朝节。”
他到多宝阁,打开一只匣子,亲自将其中的婚约书信交到赋南歌手上:“这是你祖父当年亲手写的,你当着大家的面撕掉。这事情就结束了。”
赋南歌接过婚书,看清纸面黑褐色的字迹,心里重重一跳。
这颜色……是血书!
是他祖父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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