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雁门脑子“嗡”了一声，眉头微微皱起，看着殷窈，没有立刻说话。

殷窈对她的反应并不意外，微微一笑，将扳指摘下，在手中把玩两圈：“现在，我是殷窈。”

关雁门的目光在殷窈和她手中那枚铁扳指间转了一圈，大脑飞快转动，很快明白了过来：“只要戴着这枚扳指，就可以成为‘余止戈’——”

关雁门捏着袖中殷窈方才推过来的那枚扳指，目光一垂，又很快抬起：“所以，既然‘余止戈’是个可以随时穿上再脱下的皮，那这些‘余止戈’们所代表的，是又一方势力吗？”

殷窈一点头：“你可以这么理解。”

关雁门将自己袖中那枚扳指拿了出来，捏着两侧，在烛光下端详了片刻，低下头，试探着在自己的手指前端比划了一下，套进去一个指节的距离，又摘了下来。

她抬起头，朝殷窈狡黠一笑：“这东西应该不能随便戴吧？”

殷窈原先紧紧盯着她的动作，连呼吸都屏住了，现在见她脸上笑容，立刻明白自己是被这姑娘耍了，狠狠凿了关雁门一眼：“戴当然能随便戴，它其实证明不了什么。”

关雁门想了想：“有没有什么类似于，‘只要戴上过了，你这辈子就要给这咱打工啦’，这种邪恶的设定？”

殷窈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你话本子看多了吧，这东西又不是文身，刺上了就抹不掉。”

“那这东西有什么作用？做任务的时候用来接头吗？大家见面的时候晃一晃，示意‘别打我我是自己人’？”

殷窈没有回答。

她垂下头，手指摩挲着那粒不过半个指节大的铁块儿，烛火照在她的侧脸上，关雁门看到她扑簌的睫毛下，一双怔怔出神的眼睛。

殷窈沉默了很久，似乎是组织了很久的语言，久到她再次开口时，关雁门以为她会给自己讲很多东西。

但出乎关雁门意料的，殷窈抬起头，只说了一句很简单的、很笃定的话。

她用一种近乎叹息的口吻说：“它没有任何作用。”

关雁门不信，她将自己手中的扳指在桌面上敲了敲：“那为什么我刚才假装要戴上它的时候，你那么紧张？”

殷窈露出一个苦笑：“因为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新的‘余止戈’了。”

她将那扳指戴上，指腹很温柔地在戒面上抚摸着，眼神也变得格外温柔：“‘余止戈’这名字，其实是一群没有名字的人凑在一起搞出来的。”

“没有名字的人？”

“对。”殷窈点了点头，“这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连我也是听那个把扳指给我的人说的。”

关雁门觉得很荒谬。

“余止戈”们有专门的代号和信物，有横跨江湖朝堂、京城边疆的势力范围，有能从御史台狱里，把第二天就要问斩的重刑犯救出来的奇人。

就是这样一方简直能称得上是神通广大的势力，却没几个人知道？

关雁门在江湖上泡了八年，自认为虽不算资历深厚，但因为她爱上蹿下跳和多管闲事，所以江湖中的大小秘辛自己也知道不少，但这样的事情还是第一次听。

但关雁门转念一想，又觉得还算合理。

毕竟那封写了“余止戈”的折子，就是写于章不观还活着的时候，那这方势力，起码在十六年前，就已经存在了。

时间确实是掩盖事实的好手，如果这事儿发生的特别早，那随着相关者的离世，知晓这件事的人也渐渐老去，那它不为人所知，也只是时间问题。

关雁门在心中盘算片刻，抬头问殷窈：“那这件事，您方便说吗？”

“说就说吧，这事情在当时，其实不算什么秘密，”殷窈往椅背上靠了靠，“你应该知道，成太祖其实是在几个江湖人的扶持帮助下，才成功称帝的。”

这事确实不是什么秘密，关雁门点了点头：“南疆异姓王原就是江湖人出身，成朝初立时，因为功劳太大，才封了王。”

殷窈颔首，揶揄地看了她一眼：“还有镇北侯府，‘斩浪剑’章化古。”

关雁门不语，殷窈也不再逗她，正了正神色，说起了那个她听到的故事。

“当时成朝还未建立，四处都在打仗，成太祖也只是个年轻小伙子，有一群江湖人见群雄皆忙于逐鹿中原，只有成太祖守着北疆边关，同牙北人打得死去活来，一下子热血上头，聚集了一群人，就去北疆帮忙了。”

“那些江湖人和北疆士兵混在一起，白日里打仗，晚上就一起坐在火堆边上，说他们尚未入行伍时，在江湖里四处闯荡时看到的大好河山，说他们还不用担心第二天死在战场时，见过的那些精彩的混乱的，但又在家国大义面前，显得格外不值一提的爱恨情仇。”

“说着说着，那群江湖人就上头了，那些生于行伍，最后也大概率会死于行伍的北疆士兵也听上头了。”

“北疆的士兵们在江湖人的描述中，想象着那些自己可能一辈子也没机会见到的风景，想念着自己战死疆场的亲人手足，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那些江湖人被吓了一跳，问他们怎么了。”

“这些北疆的士兵们说，他们从没见过什么大好河山，也根本看不到什么爱恨情仇，他们注定是要战死的，这世道这么乱，等他们死了，他们年迈的父母、年幼的孩子和聚少离多的妻子，就也都要活不下去了。”

“他们这样的人，好像出生就是为了受苦，好像活着就是为了死去，连他们的亲人，都被困于战火，不得安宁。”

“但是凭什么呢？”

“他们胼手胝足，辛勤耕作，可收获时节，享用珍馐美味的，从来不是他们。”

“他们安分守己，从不启衅，可战火燃起时，首当其冲遭殃的，永远是他们。”

听到这里，关雁门忍不住轻叹了一声：“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殷窈无奈苦笑：“自古世道皆如此。”

她转动着手中的扳指，那枚硬铁在烛光的照耀下，反射出暖黄色的光，但即使是这样，当那抹光芒从戒面上一晃而过的时候，让人首先联想起的，依旧是寒冰冷刃，剑影刀光。

月光透过窗纱，斜斜的照进屋内，照亮了桌下那片烛火照不到的区域，

殷窈低头看着脚下那片如白沙般的光亮，深吸了一口气，接着说下去。

“听士兵们说完，那些江湖人也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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