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年代从1977开始》
第二天天不亮,钱烈裹上军绿大棉衣,骑着自行车早早奔着郊区就去了。
目标,红星第一机械化养鸡场。
他没有地图要找这养鸡场不容易。
还好,劳动突击队的卤肉组每天一早都要去国营养猪场拿猪头和猪下水。
养鸡场和养猪场隔着不远,有熟人带路,钱烈很轻松的就找到了单位。
那是一片被铁丝网圈起来的广阔冻土地。
寒风带着哨音,卷起地上细碎的积雪,砸在人脸上生疼。
钱烈缩着脖子,身上那件磨得起了**球的旧军棉袄臃肿地套着他瘦高的身子。
裤腿脚用麻绳扎紧,依然挡不住寒风往里钻。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冻硬发白的土路,朝着铁丝网大门走去。
门口那块刷了新白漆的木板牌子上,黑漆写着:“海滨市红星第一机械化养鸡场”。
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挎包,里面沉甸甸的都是书。
各种科学养殖所需的书籍,有的是他以前在滇南搜集到的,有些是回城后钱进断断续续送给他的。
其中钱进送给他的那些书最重要,每一本都是兽医药知识集大成之作!
养鸡场看门老头打开门疑惑的看他,钱烈展示出了推荐信,老头嘀咕一声‘又是个走后门’来的,然后不耐烦的招手领他进入场区。
钱烈脸红了。
但他无言以对,理论上说他确实是四兄弟走人家后门把他送进来的。
老头推开场部办公室那扇嘎吱作响的旧木板门,一股混杂着浓烈鸡粪腥气、廉价消毒水和呛人煤烟味的热浪扑面而来。
一个穿着旧军装、阔面浓眉的中年汉子正焦躁地拍着桌子,桌上那本搪瓷缸子被震得哐当直响:
“……废物!全都是废物!”
“外汇搞来的进口青霉素链霉素当水浇了?磺胺都拌饲料里了?!”
“昨天**四十一只!今天这个点就报上来五十三只!赵德贵,你这三十年的兽医经验都喂鸡了吗?!”
他的吼声在简陋的办公室里嗡嗡回荡,带着一股老行伍特有的杀伐气。
老头一看这场面,赶紧把钱烈拉了出去。
结果旧军装看到了他们,不耐烦的说道:“进来!干什么呢?没看着正在开会吗?”
老头讪笑道:“魏场长,是这样的,有一位同志拿着那个推荐信来报到。”
“又是谁给我送来一尊大佛?”旧军装正要拍桌子,忽然一愣:“呃,是我老班长送过来的?”
老头急忙点头:“是杨**的亲笔签名。”
魏得胜叹了口气,嘀咕一声:“老班长真会找时间送人,我这里现在可是忙不过来了。”
“行了,让他进来。”
就在这几乎凝固的焦灼气氛里,钱烈有些局促地走了进去,军棉鞋上还沾着泥块。
他摘下那顶同样破旧的狗皮帽子,露出冻得通红的耳朵和一张被风雪雕刻得棱角分明的脸。
魏得胜没看他,还在冲着几个低头耷拉脸的人发火。
这几个人都穿着医生似的服装,不过不是白色是蓝色。
带头的是个戴着厚厚酒瓶底眼镜的干瘪老头,钱烈从魏得胜口中得知此人是厂区的兽医也是防疫主管赵德贵。
老主管如今佝偻着腰,愁眉苦脸,一脸蛋疼样。
他想说什么,可嘴唇嗫嚅了几下又咽了回去,只是不停地推他那副快要滑到鼻尖的眼镜。
魏得胜骂完了坐下喝茶水。
这时候他才想起来手下来了新人,就阴沉着脸看过去:“你叫什么?”
钱烈赶紧郑重其事的将推荐信送上:“魏场长好,赵兽医好。我叫钱烈,返城知青,这是我的推荐信。”
魏得胜余怒未消,粗鲁地一把抓过那封厚厚的信纸。
他目光扫过杨大刚那熟悉的字迹和落款处鲜艳沉重的印章,又上下打量了一下钱烈干惯粗活而在身上遗留的痕迹,眼中浓烈的怒意微微凝滞,但语气依旧严厉如北风:
“嗯?返城知青?曾经干过兽医?你伺候过鸡鸭吗?”
“报告场长,我以前在公社兽医站上班,主要是负责大牲口比如驴、马和牛的疾病诊治,不过各队养的鸡鸭要是生病了也曾经诊治过。”钱烈声音不高,有些木讷。
“哼,牲口兽医?”赵德贵从眼镜框上沿狠狠剜了钱烈一眼。
他面对魏得胜老老实实,面对这些菜鸟新人可就摆起谱来了。
带着老资格特有的傲气和对门外汉的绝对轻蔑,他说道:“马多大、鸡多大?那药量能一样吗?”
“尤其是我们厂里现在养育的是一批花了大价钱引回来的外国白洛克鸡,放在工厂里它们属于是精密仪器!”
“你那套灌牛用的大铁桶、熬马用的黑药汤子搁这儿能有用?还是趁早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别给我们添乱!”
说着他还不耐烦地挥手,像赶苍蝇。
钱烈脸皮发涨,喉结上下滚了滚,没再分辩,只是下意识地紧了紧怀里的挎包。
看着赵德贵欺软怕硬的样子,魏得胜浓黑如刷的眉头再次紧紧皱起,像两条扭结的铁索:
“你嚣张什么?他那套没用,你这套有用?你要洋鬼子的先进抗生素,我托了多少层关系给你搞来了,结果呢?结果你把毛病给我解决了吗?!”
赵德贵习惯性缩脖子。
魏得胜此时已经没了骂娘的兴致。
他看了一眼鸡瘟肆虐的报告,又看了一眼桌上那封带着沉甸甸人情和公章的介绍信,便烦躁地挥手:“行啦,老赵你们别在我这里杵着了,赶紧去一号舍,都想想辙!”
“钱……钱烈是吧?既然是老杨打了招呼,也不能不用。先去跟老赵帮帮下手,学着点。”
“记着,碰一下鸡毛都得给我轻拿轻放!这一批白洛克是咱的宝贝,死一只,扣你一个月工钱!”
他最后的警告带着战场督战令般的森然。
钱烈默默点头,没再言语,抱着挎包跟着气哼哼的赵德贵走进了寒风料峭的鸡舍区。
一排排覆盖着油毡布的简陋鸡舍像匍匐的黑色怪兽,一号鸡舍方向隐约传来一片凄惶病弱的低鸣。
推开一号鸡舍厚重油腻的棉帘子,一股浓烈的带着死亡气息的腥臊恶臭猛地涌出,直冲脑门。
昏暗的灯光下是一排排铁丝笼格子。
里面那些本该白羽油亮的进口肉鸡,此刻全都瑟缩在角落。
它们羽毛凌乱如败絮,鸡冠晦暗发紫,眼睛半闭,粘稠的黄白稀屎糊在笼底和病鸡的尾部羽毛上。
鸡舍的过道里,零星倒毙的死鸡**乱堆在破筐里。
赵德贵回到自己地盘开始发威,他跳脚指着两个愁眉不展的小工开骂:
“小张你瞎啦?!那边几个蹬腿儿的还留在里面干什么?草,赶紧给我拎出去,别染上活的了!”
“小王你还愣着干什么?高锰酸钾水浓度给我加到顶!赶紧喂药啊!什么?喂不进去?草你姥姥,不会拿药管子硬灌吗?赶紧救鸡,能救几个是几个!”
钱烈没吱声。
但赵德贵没放过他,又回头斜睨他问:“学过什么东西?会给鸡看病吗?能看出这是什么毛病吗?”
钱烈默默的打开挎包展示里面的书籍。
最上面是泛黄卷边的《赤脚医生手册(农村版)》,下面有硬皮厚重的《中兽医学》,还有一本翻得几乎散了架的油印本《家禽常见疫病中草药疗法汇编》。
最下面则是几本用挂历纸封皮的书,这样看不到书名,但全是一本本厚册子。
钱烈打开一本,书名是《禽病验方集成》。
赵德贵见此乐了:“呵,好家伙,我这养鸡棚子里来了个秀才?”
“来来来,都来看,这秀才是准备进京赶考呀?哈哈,你带上这么多书干什么?”
他翻阅了书名看,嘲讽的笑道:“全是中兽医的东西?嘿,你年纪轻轻比我更像个老古董,这东西能有用吗?”
“告诉你年轻人,抗生素,养鸡得靠抗生素!”
钱烈低着头说:“赵师傅说的对,西方的兽医学很先进,可是西医断根,有时方寸迷路,不妨回头看看,老祖宗走过的黄土路,脚印里可能藏着救命的草籽。”
“什么有的没的。”赵德贵甩甩手,“你一直就看这些东西?”
“没学过外国的兽医学知识?”
钱烈说道:“学过,学的更多,不过那需要仪器和药品搭配使用,咱们这里现在条件差,我发现反而是老祖宗留下的中兽医学知识更管用。”
赵德贵冷笑:“嗯,管用,管用你给我看看这些鸡是怎么回事?”
“来,你让老祖宗把它们救活好不好?”
钱烈只当没听出他话里的嘲讽意味。
他蹲下看这些死掉的和快要死掉的鸡,翻检过病情做到心里有数后,他又快步走到一处积着厚厚病鸡稀粪的角落。
不顾地上传来的刺鼻恶臭,钱烈蹲下身,抄起一根枯树枝,仔细拨弄、翻查着污物的状态和气味。
接着,他又走到饮水槽边,捏起槽底那发绿变粘的水底沉积物嗅了嗅。
最后,他起身环顾整个鸡舍浑浊憋闷的空气和低垂的油毡顶棚。
思索良久,他开始翻挎包,迅速翻开那本厚厚的《禽病验方集成》,对照着图绘和密密麻麻的症状描述。
最终,他的目光在“湿热困脾,气滞血瘀,下元不固”的描述上停留了下来。
这样他重新回去查看病鸡的情况,又去翻看《家禽常见疫病中草药疗法汇编》。
这本书里面罗列着针对热痢寒泻的各种草药配伍方剂。
仔细看过其中内容后,一个念头逐渐在他胸中成型。
带着在滇南多年养成的骨子里特有的果敢和敢搏命的狠劲,钱烈快步走到赵德贵跟前说:“赵师傅,你们认为这是怎么回事?”
赵德贵正对着几只刚死的鸡唉声叹气,他知道一旦情况上报,自己又得挨骂。
挨骂事小,把国家重金买回来的鸡苗子给养**,这责任才是重大!
听到钱烈的话,他很不爽:“是我问你还是你问我啊?怎么了?装腔作势一阵子,发现肚子里没玩意儿了?”
钱烈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豁出去的勇气和隐隐的把握:
“赵师傅,你们不会认为这是鸡瘟吧?”
小王下意识说:“不是鸡瘟是什么?”
钱烈摇摇头:“各位同志,我看这不像是单纯鸡瘟,倒像是吃了湿毒不净的东西,再憋在这闷罐子里,加上倒春寒的邪气窜进来,里外夹攻把脾胃给困**。”
“这点跟我下乡时候遇到的开春雪化时节牛犊子闹的痢疾一个道理,都是湿热。”
“我认为这是急热急寒攻了脏腑,书里叫这个‘寒湿痢’,是能救的!”
“啥?!”赵德贵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老猫,猛地转过身,镜片后的小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
“吃了湿毒不净的东西?什么脾胃出问题?还有什么?寒食什么?寒食吃鸡蛋吗?”
钱烈依然忽视了他口中的嘲讽,重新将自己的判断说了一遍。
赵德贵问:“好小子,你还真敢张口,我问你,你这些是从哪里判断出来的?”
钱烈老老实实的说:“是从书里看来的。”
赵德贵当即打断他的话:“书?什么书?!”
“**了三十二年兽医,还比不上你一本破书?!寒湿痢?鸡有脾吗?鸡有脏腑吗?你一个没养过三天鸡的知青,在这给我上课?!”
他的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钱烈脸上。
钱烈下意识后退半步,脸色更红了,但目光很倔强。
钱家四兄妹,就他脾气最倔了。
赵德贵还在喷他:“怎么了?不服气啊?我告诉你,现在是新中国、新社会,把搞旧社会什么中医什么阴虚阳虚那一套了。”
“中医都是假东西,你个年轻人在这方面比我老头子还要思想封建。”
“我告诉你,什么经络什么脉象都是虚无缥缈的,你能给鸡把脉吗?啊?你能给鸡问闻望切吗?”
“告诉你,人家医院都在用西医那一套,你个年轻人还给我搞中医……”
钱烈忍不住说道:“赵师傅,你这是偏见。”
“没有什么中医西医之分,只有经验医学和现代临床医学的分类,西方的现代医学当然很厉害,我实际上看的医书更多是现代医学类。”
“可是,这不代表中医藏医苗医蒙医完全不可取,它们不是假东西,只是它们所代表的生产力不如现代医学那么先进。”
“就像我刚才说的,如果我们有实验室、我们有显微镜、培养皿甚至有X光机等各类可以配合现代医学使用的机器设备,我肯定愿意用现代医学来解决问题。”
“但是咱们没有这个条件,这种情况下咱们要好好利用……”
“你快拉倒吧。”赵德贵不耐烦,“还是想想挨骂时候怎么解释两句吧。”
“让他说!”就在这时,魏得胜那魁梧的身影猛地撩开帘子闯了进来。
他跟杨大刚一样,都是退伍的军队主官,责任心很强。
一号舍的日死亡数字已经逼近一百大关。
魏得胜怎么可能在办公室坐得住?
他批改了几份紧急文件后,就赶紧过来查看细情了,然后正好在外头听到了钱烈的话。
就此,钱烈又把自己的诊治判断说给了魏得胜听。
魏得胜直截了当的问:“什么是寒湿痢?”
他的声音像北风卷着铁砂砾,传进人的耳膜里叫人很不舒服:“少给我扯书本子,我是粗人听不懂这个,你说人话,到底有什么法子?!”
“现在没时间搞许多,人民的鸡都要死光了!”
钱烈迎着魏得胜几乎要**的目光,要进行解释。
结果魏得胜根本听不进去:“我要解决办法!你有没有解决办法?花多少钱都行!”
“你能解决这危机,我给你请功!你解决不了,哪里凉快滚哪里去!”
钱烈依然冷静:“不用花钱,我要的东西这个季节虽然少,却也能找到。”
“我需要马齿苋,车前草,然后再给我翻腾点老干姜出来。”
“马齿苋清毒败火,车前草利水止屙,老姜温中止泻散寒!”
“只要将它们按比例熬成大锅药汤子,掺在鸡喝的水里,只要一天灌它两回,就能把它们命给保住。”
“然后适当的开窗通风换气——鸡的体温高,羽毛保暖能力强,所以只要别突然之间换进太多冷空气,它们吹一点寒风没有事。”
“开窗换气的时候,要在鸡舍里点几捆陈年干艾草叶子,这东西最能祛湿拔邪。”
“我们得将鸡舍烟熏火燎给它过一遍——但还是要注意,鸡的呼吸道很敏感,点燃陈年艾草叶的时候要注意火候,不能呛了它们……”
他一边语速极快地说着,一边把翻开的书本递到魏得胜眼皮底下,手指着上面墨线勾勒的草药图样和清晰的文字说明。
“车前草?马齿苋?这不是、这不是喂猪的玩意儿吗?”赵德贵气得胡子直抖,声音都变了调。
“还有你给他妈鸡棚里点艾草?你怎么不来跳大神……”
“老赵,给我闭嘴!”魏得胜猛地一声断喝,震得鸡笼里几只病鸡扑棱了两下翅膀。
他用带着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钱烈,问道:“你敢担保……”
“我不怕担责任,可是我刚才说了,中医是经验医学,中兽医更是如此。”钱烈满不在乎的打断他的话。
“不过场长,我有八成把握认为这些手段管用。”
他直视着魏得胜。
魏得胜竟然被他的目光给逼得忍不住挪开了眼睛:“死马当活马医了!”
“小子,我信你一把,全当看在老杨那张老脸上,要是法子不管用……”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
脸上终于露出了疲惫之色。
国家千辛万苦花费外汇买回来的洋鸡苗,给他们建起了新养殖场。
这是多大的期盼。
期盼有多大压力也有多大。
如果这养鸡场不能完成育种工作,那他魏得胜就是打了败仗,就是给国家给军队抹黑丢脸了!
念及于此他一咬牙,脖子上的青筋暴起:“还杵着等开饭?!”
“小张小王,抄家伙,叫上所有防疫员,给老子去沟边荒地扒马齿苋!挖车前草!”
“库房钥匙给老子拿来,干姜有多少全端出来!”
“老赵,你去给我找艾草!”
“去后勤看有没有积年的老货,要是没有就去相关单位寻找,艾草这东西不是稀罕物,肯定能找到!”
“一个小时以后,我会在外面空地生火!会架大锅准熬药,到时候谁给我掉链子了,我就办谁!”
这道带着绝境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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