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重山》
曲正文的声音干涩撕裂,字字似从喉中抠出,带着血腥气:“山河破碎……万民倒悬……”他猛地踏前一步,青衫猎猎狂舞,高大身影将封灵籁完全笼罩在阴影里,如同绝望的困兽。“无名!你可知......此念一起,便是万劫不复!尸山血海!”
封灵籁身形伶仃,单薄衣袂在凛冽风中被扯得笔直。她脊梁却挺如风雪中的劲竹,半步不退,甚至迎着曲正文焚尽一切的目光,微微抬起了下颌
“尸山血海?”她声音清冷,穿透风声,带着看透世情的苍凉,“曲正文,睁开你的眼看看!这天下,何处不是?昏君无道,权佞横行,边关烽火,中原饿殍!你手中剑,斩敌酋无数,可曾斩断这腐朽的根?你心中忠义,是守那摇摇欲坠的龙椅,还是守这天下苍生一线生机?!”
她的质问,字字如刀,剐在曲正文的心上。
边关将士悲愤的眼神,流民绝望的身影,朝堂上勾心斗角的嘴脸……
还有那深宫中炼丹求长生的帝王……
愤怒、无力、深沉的悲哀汇成洪流,冲垮了曲正文强筑的心防。
他高大的身躯晃了晃,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那股毁灭性的气势骤然一滞,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动摇。
曲正文紧握剑柄的手,指节微微松动。血剑的嗡鸣声也随之低沉下去。
黑暗中,封灵籁清晰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逝的破碎与茫然。
她知道,火候到了。
她不再咄咄逼人,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渊般的蛊惑,却又奇异地透出真诚:“曲正文,你非愚忠。心中那杆秤,比谁都清楚轻重。滔天罪孽,万死骂名……若能换一个海晏河清,你……当真不敢想?不愿想?”
唯有山风在峭壁间尖啸,如亡魂哭嚎。
曲正文伫立在黑暗里,如同一尊正在经历剧烈风化的石像。
封灵籁的话,像毒藤,缠绕住他坚守多年的信念,狠狠勒紧,挤出深藏的血脓。
他闭上眼,那些刻意遗忘的景象不受控制地翻涌上来:边关告急文书上刺目的“求援无望”,饥民易子而食的惨状,朝堂上为修一座奢华道观而争论不休的嘴脸……
忠君?这“君”,可曾有一刻将这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真正放在心上?!
他猛地睁眼,眸中布满蛛网血丝,痛苦几乎溢出:“想过……如何没想过!多少次午夜梦回……多少次恨不能提剑入宫,斩了那昏聩之源!恨不能……涤荡乾坤!”
曲正文抬拳,狠狠砸在自己胸口,闷响震得封灵籁心头一悸。
“可这念头……是毒!是鸩酒!”他盯着她,眼神复杂到了极致,有被看穿的狼狈,有破釜沉舟的决绝,更有一种深沉的恐惧,“一旦付诸行动,便是天下板荡,群雄并起!中原大地,顷刻间便会化为修罗血海!多少无辜之人将因此丧命?这……岂是我辈所求的‘海晏河清’?!这代价……你,担得起么?我曲正文……又担得起么?!”
他向前一步,逼近封灵籁,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对方灼热的呼吸和剧烈的心跳。
血剑的剑柄几乎抵到了封灵籁身前,冰冷的金属触感隔着衣料传来。
“告诉我!”曲正文的声音低沉如受伤的猛兽,带着孤注一掷的质问,“你今□□我至此,究竟……意欲何为?你要的,仅仅是看我曲正文承认这大逆不道的‘想’过?还是……你心中,早已有了‘新君’的人选?或者说……你自己……”
封灵籁迎着他几乎要将自己吞噬的目光,非但没有惧色,眼底深处那簇冰冷的火焰反而燃烧得更旺。
她苍白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极淡却足以令天地失色的笑,那笑容里没有得意,只有一种尘埃落定。
她未答新君之问,只侧首望向崖下。
浓重夜色中,零星灯火勾勒出蛰伏巨兽般的军营轮廓。
“你既已想过,那便……不再是‘想’了。这念头生了根,便再也拔不掉。至于代价……”
封灵籁转回头,目光重新锁住曲正文剧烈波动的眼眸,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你我都知道,这腐朽的王朝,早已在流自己的血,啃自己的骨了。与其让它慢慢腐烂,流尽最后一滴苍生血,不如……由我们亲手斩断这毒瘤!长痛,不如短痛。”
她微微停顿,山风卷起她的发丝,拂过她冰冷而坚定的侧脸。
“这代价,我们……一起担。”
话音落,崖顶陷入一片更深的死寂。
血剑的嗡鸣不知何时已彻底停歇,仿佛凶兽终于蛰伏,又或是认命。
曲正文死死盯着封灵籁,胸膛剧烈起伏,眼中风暴肆虐后,沉淀为一片死寂幽潭。
良久,一声宛如来自九幽的低沉叹息逸出:“……疯子。”
他松开剑柄的手,微微颤抖。
“你和我……都是疯子。”
封灵籁静静地听着,她未辩解,亮得惊人的眸子一瞬不瞬地锁着曲正文绷紧的侧影。
“疯子?”她平静反问,“或许吧。”
“你不怕么?”
“不怕,怎么?你怕?”
“怕?”曲正文眼底暗涌翻腾,带着被刺痛尊严的狠戾,“我曲正文一生戎马,刀山火海未曾皱过眉头!死?何惧之有!”
“我怕的是,我豁出性命、赌上九族换来的,不过是另一个野心家手中的玩物!我怕的是,这天下,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炼狱!你告诉我,那‘新君’……是谁?!”
封灵籁迎着他焚穿灵魂的逼视,眼睫未动。唇角甚至弯起一丝清冷如月下昙花的笑意,带着洞悉与悲悯。
她微微侧首,温热气息猝然拂过曲正文冰凉的耳廓。
黑暗中,压得极低却字字千钧的声音,如毒匕刺入他心房:“告诉你个秘密。”
封灵籁的气息微顿,下一句,石破天惊:
“我乃昭阳长公主与镇北大将军封伯玉之女。”
“如此说来,”她的尾音带着奇异而残酷的轻颤:“我流得是皇家的血。故而拥立我为新君……也不算大逆不道吧?”
曲正文脑中仿佛有九天惊雷轰然炸响,整个世界瞬间失声、失色、失重。
他全身的血液在刹那间凝固,又在下一个瞬间疯狂倒流、逆冲头顶,一股足以撕裂神魂的剧痛伴随着灭顶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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