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今天和离了吗》
殿内霎时静了下来,好似金兽吐出的龙涎香也陡然凝滞了。
沈时雨推门的动作僵在雕花门隙间,鎏金铜环在掌心沁出凉意。承德帝倚着紫檀嵌玉御座,目光如探进云层的晨光,一寸寸描摹着他浸透霜雪的眉骨。
承德帝也是思考了许久才将这个人选落在了沈时雨的身上。
沈时雨虽说与小九相比年纪是大了些。
不过,性子倒是沉稳。看着面上性子温和,却也是有几分手段魄力的,怎么想都是压得住九丫头的人。
也颇有几分才华。
还算是自己看着长大的。
不错,不错。
沈时雨被皇帝注视着,似乎在他的眼神里读出了一段又一段复杂的想法,最后在皇帝的注视渐渐变得欣赏时,沈时雨终于出声:“九公主,可莫要与臣开这般的玩笑了。”
雕花窗棂漏进日光,在沈时雨素锦官袍上碎成点点金斑。他望着御案前那个小姑娘——李止桑正攥着兄长玄色蟒纹袖口,杏眸蒙着层潋滟水光,像极了那年上元夜护城河畔摇碎的灯影。
李止桑有些生气:“我才不与你开这样的玩笑。”她身子一歪,作势要扑到御案前,步摇在耳畔簌簌作响,“我宁可剃了头做姑子,也不要嫁去大漠吃沙子!”
李少岐忍笑抽出腰间折扇,玉骨“唰”地展开半面:“这话要让钟尚仪听见,怕是要哭湿三本奏折。”他扇面一转指向沈时雨,“不过沈大人若肯接手这烫手山芋,倒省得礼部连夜改婚仪章程。”
“太子殿下慎言。”沈时雨垂下眼睫,官袍广袖下的指节泛起青白。
李少岐不知想起了什么,接上了话头:“这事儿细想来,也有几分蹊跷。”
他细细看着沈时雨的脸色,发现无法从他平静无波的脸上瞧出什么情绪变化来,才顿了顿又接着往下说去,“自我们上京与大漠签休战书以来,已和平共处了二十余年,这会儿却指名要与上京的九公主和亲?”
偏偏是指名。
怎么便偏偏就要李止桑呢?
李止桑突然松开兄长的衣袖,石榴红绣鞋踏着青玉砖步步逼近。
沈时雨嗅到少女发间清甜的茉莉香,恍然惊觉当年踮脚拽他玉佩的小团子,如今眉眼间已有几分少女姿态了。
“沈大人嫌我顽劣?”李止桑仰起脸时,鎏金步摇的流苏发出细微的清脆的当啷响,“还是觉得……”小姑娘的尾音忽而染上哽咽,“觉得我配不上您两榜进士的才名?”
沈时雨望着她眼底晃动的星光,忽然想起他尚是太子殿下的伴读之时,每每夜里陪着太子温书,糯米团子似的小公主就会提着食盒翻窗而入。
那时她发梢沾着夜露,却笑着说:“御膳房新做的杏仁酪,总要头一个给沈哥哥尝!”
“臣与公主……”沈时雨喉间发涩,恍惚听见十七岁那年琼林宴的杏花落在砚台里的轻响,“相差九岁有余。”
那年李止桑八岁,穿了一身鹅黄襦裙,笑盈盈地捡起地上杏花,眨眨眼睛放入沈时雨的掌心。
殿上随着沈时雨的这一句话,没入沉寂。
李止桑想了想,其实在沈时雨当上首辅前,是常常来皇宫的。
那会儿阿兄也还不曾住在东宫,沈时雨便时常要进宫来伴读,于是,在很多年里,李止桑每月都能见到沈时雨二十余回。
随着年岁渐长,她对沈时雨的称呼,也从“沈哥哥”变成了“沈叔叔”。
后来阿兄搬去了东宫,沈时雨也当上了首辅,她与沈时雨这才见得少了。
沈时雨又说:“九公主也算是臣看着长大的,于情于理,臣都不应当是娶九公主的人。想来这上京城,也有不少比臣更加合适九公主的郎君。”
日光漫过蟠龙金柱,李少岐的折扇“啪”地合拢。
承德帝望着阶下长身玉立的青年,忽然想起他十七岁殿试时写下的那句“愿为苍生扶社稷”,朱笔悬了半日才点作状元。
皇帝思衬着,“本朝驸马不得参政的旧例……”帝王指尖叩在狼毫笔杆上,“朕允你兼领户部侍郎之职。”
李止桑看着沈时雨,不算明亮的日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恰巧覆住她裙摆上颤动的蝶纹。
出神之际李止桑悄悄将自己的手收入宽大的袖口,指甲嵌入柔软掌心带来的微微刺痛感才让她勉强回神。
驸马不得参政。
可沈时雨分明……
若是他娶了自己,他的那些志向便只能变成水塘里一个接着一个破碎的水泡泡了。
沈时雨沉默着将视线落在了李止桑的身上。
他想起了幼时的九公主,她穿着藕粉的纱裙坐在花坛上,双鬟之间只是简单的钗了一只蝴蝶金钗,粉雕玉琢的一个奶团子,笑起来一双明亮的眼睛就会弯成漂亮的月牙。
精致得像一个绢人娃娃。
“沈哥哥,你瞧我的新罗裙!”奶团子蹦下花坛时,缠枝莲纹披帛扫落几瓣西府海棠。
沈时雨下意识伸手去接,却接到满掌心清凌凌的笑声。
后来这笑声随着四季流转渐次舒展。春猎时她打马掠过林间的银铃,秋宴上执玉壶斟酒时的轻哼,及笄礼那日穿过十二道朱漆宫门的长调。
有人说,九公主之容色,冠绝京城。
沈时雨现如今瞧着她,冬日的光落在李止桑的脸上,错落的明暗之间,她那双琥珀色的眼便更是明亮起来,像是落了整个夜幕的星子进去。
她有足以吸引所有人的视线的能力。
冠绝京城这四个字放在李止桑的身上,一点儿也不过分。
鎏金烛台爆开的灯花惊醒了满室沉香。
李止桑抬眼时,正撞进沈时雨眸中沉淀的霜色。那目光似穿过朱漆宫门的暮雪,将她攥着裙裾的指尖冻得发麻。喉间蓦地涌上青梅酿的酸涩,连鬓边的鎏金步摇都沉重起来。
“我不嫁。”
李止桑赌气似地转身,石榴红的裙裾在空中翩飞出一个蜿蜒的弧度,她垂眸去看青灰的砖石地面,心口顿顿地泛起了几缕酸涩。
“沈大人瞧着就无趣,我才不要嫁。”
沈时雨的指节泛白,抬眸瞧着李止桑微红的眼尾,苍白皮肤下喉结滚了一滚,到底也没说出什么话来。
李止桑明白,沈时雨有心怀天下的志向,他不该只是一个小小的户部侍郎,潦草地度过这一生。
他应是雪中的青松才对。
他不该是驸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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