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春山》
在谢清晏和巴日斯之间,戚白商默然数息,回头——
她选自力更生。
沉甸甸的马杌被身影纤弱的女子艰难地从车内抱出,不给那两人伸手帮忙的机会,她一松力,叫它往车旁坠下。
马杌结结实实落地。
戚白商拍了拍素净的巴掌,提起裙摆,下颌微抬,目不斜视地迎着不远处众人望来的视线,施然从右侧下了马车。
直到最后一步踩到实地,戚白商刚想绕去马车左侧,便觉着什么东西轻扯了她一下。
她回过身。
裙摆一角尚还捏在谢清晏指骨间。
趁巴日斯绕马车过来还没看见,戚白商微蹙眉:“松手。”
谢清晏攥得更紧,低望着她的漆眸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幽暗噬人。
这般色厉,偏叫戚白商想起那日在琅园见到他时那副清癯似鬼的模样,不由地心口一软。
她放轻了声:“阿琅。”
“——”
谢清晏眼底的沉翳随着指骨一颤,那片裙角便从他手中坠下了。
刹那后醒神,谢清晏眼里情绪骤然掀涌,本能朝戚白商背过去的身影跟了一步。
只是在他抬手将人拉回前。
“谢公,二殿下在。”
不知何时下了马车的戚婉儿走到他身旁,低声提醒了句。
紧随其后,“琰之兄长!”
一道高扬的男声掠过四野,引得众人回眸。
游猎场外,从临时帐篷前大步走出来的正是当朝二皇子谢聪。
两旁宫人侍女皆折膝作礼。
戚白商当即侧身,半避到后,跟着伏低了头颈。
那道毒蛇信子似的叫她周身不适的目光从她身上刮过。
谢聪不着痕迹收回视线,笑容灿烂又随和地走到谢清晏面前:“见兄长许久未至,我还想叫禁军开道,前去迎你呢!”
他笑着看向自己表妹,“却原来,是被婉儿绊了脚啊?”
谢清晏温声还礼:“殿下见笑了。”
“游猎马匹还未备好,兄长不妨随我同入帐中,稍作歇息。”二皇子说着便揽上谢清晏,要拉他去帐前。
谢清晏余光瞥过身后,不明显地停了下。
“殿下,您还忘了一位贵客。”
“哦?”
谢聪顺着谢清晏侧身示意的方向一看,正望见要陪戚白商入游猎场的巴日斯。
他眼神里掠过不善,只是转瞬便压下去了。
“瞧我,只顾得兄长了
竟然还未注意到小可汗也到了……”
于是原本兄友弟恭的场面又牵上了很不甘愿的巴日斯。
可惜使团之名在身巴日斯推拒不得一步三回头地巴望着戚白商还是同谢清晏一样被二皇子左一个右一个地拉进帐中。
戚白商与婉儿同停在后没有跟进去。
“谢公当真是娴于心计又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戚婉儿感慨道。
“嗯?”
戚白商回神
戚婉儿赶忙装无事:“阿姐在想什么?”
“我只是奇怪”戚白商果然被正事勾走了注意“上回见二殿下他似乎不是这样的脾性。”
戚婉儿神色微妙。
她左右一扫便攀着戚白商的手拉她朝不远处游猎场走。
等周围几丈内都没人了戚婉儿才轻声开口:“阿姐敏锐我这位表兄最近确实是脾性大变——有谢公当面今日这般还算好的了。”
戚白商思绪稍作转圜便有些了然:“因为三皇子已构不成威胁了?”
“是啊”戚婉儿语气有些复杂“从前对朝臣的那些谦顺恭谨和礼贤下士如今也只有谢公还能见着几分。不止他若是宋家人生了尾巴怕是大半数已经要翘到天上去了。”
戚白商想了想:“人之常情。”
“阿姐当真是有能容世人之度。”戚婉儿轻叹“可惜旁人不会这样觉着。朝中如今对表兄与宋家不满之人已是愈来愈多了。”
戚白商瞥了眼大帐方向。
她安慰道:“无碍若是他们构得成威胁宋家人也不会如此了。”
——毕竟真正能危及到宋家之人如今在世人眼中却是二皇子身后最坚实得益的砥柱。
“可宋家……也罢今日出游不说这些扫兴的事了。”戚婉儿欲言又止最后只摇了摇头拉着戚白商去向游猎场内。
为了这场游猎禁军提前两日便将整片森林连带着其间大小不一的开阔地清了出来入山的行道也提前设关禁百姓入内。
片刻后二皇子与谢清晏、巴日斯出了大帐在游猎场边搭起的高台上列席。已经入座的上京高门子弟纷纷起身给三人见礼。
戚白商与戚婉儿也在其中。
只是谢清晏未曾落座而是径直走向了戚白商与戚婉儿并肩的席前。
“婉儿”掠过戚白商面前谢清晏渊懿停身他低眸望着戚白商身畔的戚婉儿声线温润“殿下有言你我同席而居。”
“……”
戚婉儿顿了下。
在周围投来的艳羡目光里她起身僵着手指搭上谢清晏平展的袍袖随他转身朝笑望此处的二殿下谢礼。
等作礼起身后戚婉儿犹豫轻声:“谢公不如请阿姐也一同——”
“不必了。”那人清声疏离地截断眼神流眄过低垂着眼一言不发的戚白商“男女有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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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戚白商原本想避之不见如今却是躲不开了。
她抬起下颌视线撩上来时第一眼瞥见的便是戚婉儿鹅黄裙装与谢清晏雪色长袍叠在一处的亲密。
眼神未作停顿戚白商直仰脸对上了那人低睨下来的黑漆漆的眸子。
——你今日不该来此。
戚白商像亲耳听见了那人所言。
字字浸着冷意从他那双织作沉翳的眸中透出来。
戚白商捏紧袖笼下微凉的指节:“谢公所言极是白商谨遵。”
“萨拉!”
巴日斯的声音忽盖过了戚白商的荫凉。
峻拔英挺的身形在桌案前投下长影足够将戚白商整个人括入其中而她回眸望去撞入眼底的那个笑容却赤诚得有些傻气半点城府也无。
“萨拉我与你们的二皇子说过了他答应我和你坐在一起!”
“……”
戚白商的视线越过在她旁边矮下身来的巴日斯望见了高台首座上笑容扭曲的谢聪。
她无奈地低回了视线。
想也知道多半谢聪其实是拦了可惜说得太委婉巴日斯没听懂。
低垂着眼的戚白商望着身前那道雪袍清影在她桌案前的地上停滞几息。
待再抬眼那人已携婉儿归席。
宫中带来的歌舞侍女在高台上翩跹如蝶姿影曼妙。戚白商坐在巴日斯身旁目光不由地穿过那些薄透的纱衣望向了斜对坐席的二人。
谢清晏端坐渊懿眉眼温柔含笑一面与二皇子谢聪从容对谈一面将侍女奉上的茶点贴心地送至戚婉儿面前。
与对她独处时或戏弄或疯戾不同此刻的谢清晏温柔得像个白璧无瑕的画中人。
原来她不在时他与婉儿是这样相处的。
光风霁月配才情无双难怪是
世人眼中的天作之合。
只是到底哪一面才是藏在谢清晏心底最深处最真实的他呢?
“……”
戚白商垂了眸只觉一时心绪杂然。
她自诩随老师游医多年阅人无数可唯独到了谢清晏面前
“萨拉这种乳酪是我们北鄢的特产你尝!”
巴日斯有些不习惯地拿筷箸夹起一块裹着蜜果的乳酪递给戚白商。
戚白商回神接过来道了声谢。
她试探地咬了一小口然而那种微透着酸且膻腻的口感还是叫她不由地蹙起了眉。
“萨拉不喜欢吗?”巴日斯紧张地问。
戚白商勉为其难道:“还可以有些…酸。”
“嗯?酸吗?我尝尝。”
见戚白商咬过一小口便要放下巴日斯想都没想就从她手中接了过去咬入口中。
戚白商一惊:“巴……”
来不及阻拦那块被她咬过的乳酪已经叫巴日斯吃干净了。
而几乎同一刹那戚白商只觉着自己像被透骨的冰蛰了一下心口一栗。
她本能朝那极致侵犯感的来源望去——
隔着翩跹起舞的侍女身影谢清晏手持金樽遮袖饮酒。
下颌清抬半截侧颜凌冽冷白。
而那人低阖的长睫下漏出一隙漆黑幽深的眸正透着噬人的戾意。
“……”
戚白商呼吸一滞下意识偏过了脸。
“我觉得还好是不是萨拉不习惯——嗯?”
巴日斯忽警觉了什么似的左右望望片刻后才松弛了绷紧的肩背:“萨拉附近好像有什么凶恶兽类……狩猎开始后你跟在我身边不要离开。”
戚白商颇为赞叹巴日斯的野性直觉。
可惜那“兽类”是个人形凭他的迟钝大约短时间很难发现了。
小半个时辰后战马备齐。
女眷多留在了高台上等着看最终战果戚白商拗不过巴日斯盛情邀约只得随他一起到了高台下的战马前。
谢清晏原本站在谢聪身旁正随手抚着一匹黑棕色的骏马余光瞥见戚白商身影不由地收紧了指骨。
“小可汗”不止他看见了谢聪也看见了神情颇有些复杂“这游猎比赛万一伤着广安郡主未免有些不好?”
巴日斯笑道:“我陪萨拉骑马不狩猎。”
“早听闻北疆以狩猎代战备,今日我大胤有镇北军元帅亲自出马,难道你不想与他一较高下?谢聪似玩笑问。
“……
巴日斯似乎当真心动了下,但迟疑过后,还是摇头了。
他给戚白商选了一匹最温驯的马牵出来,重复了遍:“我陪萨拉。
“……还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啊。
谢聪转身,一旁早有宫人跪地,他踩着宫人,踏镫上马,潇洒地一指远处林海:“琰之兄长,今日难能有机会向你请教骑射之术。胜果如何,一个时辰后,我们自见分晓。
谢清晏温声含笑:“殿下先请。
“那我就不客气了——驾!!
随着谢聪带头,挥鞭驾马,一匹匹载着负弓子弟们的骏马朝着远处的丛林疾驰而去。
须臾便渐渐没入林中。
除了高台之上翘首观望的女眷,不远处随侍的宫人,开阔旷野前只余下三人身影。
谢清晏将长弓斜入马袋,示意要跪地的宫人退到一旁。
他未曾望身畔二人,轻身上马。
“巴日斯。
谢清晏随手挽过缰绳,信马侧身,漆眸垂睨下来,“北鄢幼虎,可是浪得虚名?
巴日斯难能听懂了,横眉冷对:“即便是幼虎,也不屑和一群绵羊争彩,谢将军,我本以为你也不会。
“若你是,那便证明给我看。
谢清晏懒得解释,挽缰回马,朝丛林方向驾去。
“——今日林中或有凶险,我要你护她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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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听了谢清晏的警告,还是之前那种野性直觉作祟,巴日斯竟当真没有带戚白商深入丛林太远。
二人只是踱着马,到了林间一处开阔的山坡。
这处地势高,恰又迎着半面山的腹地,视野辽阔,景色也怡人。
两匹马被拴在一旁的林子间吃草,戚白商与巴日斯则到了那片断坡的高处,坐在泛着绿苔的岩石旁休息。
戚白商听巴日斯与她讲北鄢的传闻、故事,还有他的来处、部族、亲人。
巴日斯讲得赤诚而投入,戚白商却有些听不下去了。
——于她而言,巴日斯早已不同于任何一个胡人。
少年热烈,鲜活,真诚得像能将雪燃着的火,已是倾盖如故,若再了解得更多、更深切,她怕连利
用他分毫都会叫她良心不安、难以为继了。
“巴日斯,戚白商望向他随手搁在一旁的长弓与箭筒,“你教我射箭吧。
“啊?
巴日斯一愣,跟着兴奋起来:“萨拉也想学射箭吗?我们北鄢女子都会射箭!
他以为她想融入他的生活。戚白商只得默认了,轻拂起衣裙,起身:“嗯,我想学。
“好,我一定教会萨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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