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春山》
大理寺狱。
两名值守狱卒正靠在墙根唠着。
“……当朝太傅,那可是官居一品,打从当差起我还是头一回亲眼见这么大的官儿。”
“有什么用?进了这儿,想出去就难喽!安家案子闹得各地民怨四起,如今审得板上钉钉,只等着陛下发落了!”
“安家树大根深,怎会折戚家手里了?”
“自然不只是戚家,还有宋家和二皇子撑腰呢!”
“可宋安两家斗了这么些年,也不见分晓啊。”
“嘁,如今二皇子身边那可是多了位三十万镇北军统帅,镇国公谢清晏的!他与戚家嫡女成亲在即,那就是选了二皇子,朝中大臣有几个脖子比他手中刀硬?今时局势能和从前一样吗?”
“原来如此,还是老兄高见……”
“你们两个!当差工夫,瞎聊什么呢!”
一声呼呵从阴暗廊道的另一头传来。
随着脚步声,大理狱丞从廊道转角后的阴影里走出来。
“李大人。”
“卑职见过李大人。”
两名当差狱卒慌忙低头弯腰,朝他们的顶头上司见礼。
只是地上影子中,跟在大理狱丞身后,还有一道披着斗篷的身影。
两名狱卒悄然抬头,好奇地去瞄。
只见来人一身雪白刺绣斗篷,斗篷帽子垂遮下来,全然盖住了相貌。
但从身量来看,似是名官家女子。
“看什么看!不想要眼睛了?”
大理狱丞一声怒斥,跟着便扭头,朝斗篷女子谄笑道:“戚姑娘,您随我往这边来。这地儿腌臜得很,您小心些,莫脏了衣裳。”
“……”
待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朝大理寺狱最里面的巷道走进去后。
当差狱卒抬头,两人对视了眼。
其中一个迟疑:“这没有提前批令,怎突然来探望的人了?戚?不会是……”
“嘘!就当没看见!”另一个忙阻止,指了指头顶,“莫说大理寺正如今是圣上红人,单戚家结亲那位……那可不是我们能告状的。”
“也是。”
开口那个摸了摸发凉的脖子,艳羡地望向早没了人影的巷道:“戚家可真是好运道,嫡女寻了个好夫婿,满门跟着平步青云啊……”
——
巷道最深处。
大理狱丞打开了最里面那间牢房的锁,就转身,自觉一揖:“我到外面候着。”
“劳烦大人了。”斗
篷下女子轻声道。
“不敢不敢。”
大理狱丞一边赔着笑一边转身离开了。
牢房内。
安惟演原本对着那巴掌大的一隙天窗**听见身后动静时他才不紧不慢地转回身。
分辨出藏在斗篷下的是名女子的身量他略皱起眉。
安萱这会不知躲在宫里何处求神拜佛没那个胆量在此时来大理寺狱看他其余家眷又都正被拘禁府中。
那还有什么女子会……
安惟演花白的胡子猛地一颤晃了下才从地上起身:“夭夭?”
那道身影停滞。
须臾后戚白商回身抬手掬下了斗篷帷帽露出了绝艳又不着粉黛的面容她无波无澜地望向牢房中的老者。
“像……”
安惟演望着她的眼神复杂痛惜又怀缅“夭夭长大了和你母亲越来越像了。”
“是么”戚白商缓着声“可惜母亲临终前那几年病容枯槁我看不出。而她去得早也没来得及见我长大成人的模样。”
“……”
安惟演原本布衣囹圄也自持的神情在这句话后终于变了。
他嘴唇微抖着:“不该如此不该如此啊……”
“即便到今日外王父也不肯认一句错是么?”戚白商淡声轻慢“也好我本也不想替母亲原谅什么人。”
安惟演有些痛心地看向她:“你就这么恨外王父?这么恨安家?为了你的这点恨意不惜性命也要叫整个安家的前途基业为你母亲陪葬?”
戚白商低眸笑了眼神薄凉语声嘲弄:“这等天大的污名我如何担得起?”
她走上前:“安萱与安仲德利用前朝后宫职权勾连之便贪赃枉法、卖官鬻爵、残害多少忠良?外王父您的门生们结党营私多年来不知谋划了多少肮脏事如今连蕲州等地受灾百姓救命的赈灾银粮都要夺走还要反污他们不满朝廷、妄生**借由**、草菅人命……”
戚白商停在安惟演面前声轻而言重:“桩桩件件
“仲德与安萱确有错处”安惟演叹声“可是夭夭你还小不懂何为和光同尘在这朝堂中想要立足又岂能自清?”
“不你不是想立足你想名利权柄皆在手想三皇子登上储君之位想来日安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十五年前裴家灭门我
不信你们当真问心无愧么!”
戚白商不为所动。
“安家有今日皆是你们贪念作祟莫怨世道与旁人。”
“……”
安惟演花白胡子动了动眼神复杂地望着戚白商最终没有再辩驳什么。
他只摇了摇头坐回去:“既如此你还来见我做什么?”
“我要知道”戚白商轻攥紧指尖“当年我母亲被驱离安家只是因为裴氏皇后与大皇子之死、安家不想犯圣怒吗?”
“不然呢?”
安惟演拧眉回首“彼时龙颜大怒我要她离开上京何尝不是为了她?”
戚白商紧盯着安惟演的眼:“难道不是安家利用我母亲栽赃裴皇后又想灭口?”
“——!”
安惟演眼神又惊又怒胡子颤得厉害脸色也涨红了。
这般怒指着戚白商语塞数息他才勉强嗓音嘶哑地开口:“我安惟演、便是要争权夺名也断不会用自己亲生女儿的性命去作赌!”
“当日你母亲作证之事我阻拦都不及!怎会诓她去做——即便你不信我难道连你自己母亲也不信?!”
许是气极肺火过旺安惟演说罢就抚胸剧烈地咳嗽起来。
戚白商指尖微动。
但她到底没做什么只在旁望着等安惟演自行平息下来。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一并问了吧。”安惟演像被彻底抽走了气力
“安家是否与胡商有勾结?”
“胡商?”
安惟演原本要跌阖下去的眼又抬起不明显的厌恶掠过他神情间“安家世代清流名士怎会与胡人有关系?”
果真不是。
戚白商眼神微动。
之前她便有所怀疑若安家当真与胡人勾结那从中渔利必不是小数安萱与安仲德又何须为了财帛行卖官鬻爵之险事。
且安惟演之前安家便有祖训令族中子弟不得与商贾通婚显是对行商之事嗤之以鼻……
如此说来母亲那毒的来处——湛云楼背后的主人当真与安家无干了?
戚白商只觉眼前一时迷局似海她身在其中不知手中仅有的那根漂浮的线究竟通向何处。
可即便前方未知之地是万丈悬崖她亦要查个清楚。
母亲决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
虑定后戚白商压下情绪淡然抬眸带着最后一丝
试探开口:“明日是十月初八也是裴氏皇后忌日陛下与大臣们皆辍朝五日。”
安惟演眉毛抖了抖没有说话沉着浑浊的眼目望她。
“待初九舍妹戚婉儿将入宫探望姨母我亦会与之同行——去见安贵妃一面。”
“她肯见你?”安惟演皱眉问。
“安贵妃如今失了安家这棵大树荫蔽圣意又如颈上利斧、悬而未决怕是再细的稻草她也会死死攥住。”
戚白商审度问:“外王父不想我去见她?”
安惟演摇头叹息:“你不必试我安萱也没有对你母亲下手的胆量。”
“……人是会变的。”
戚白商缓缓转身声清而冷。
“就像我母亲从未料到将她弃如敝履的会是曾经最疼爱她的父亲。”
“——”
安惟演脸上剧烈地一抖忍不住回头。
他张了张口嗓子却像灌了铅哑得说不出话。
重新戴上斗篷帽子的女子背影翩然如凌霜踏雪不曾有丝毫的迟疑与停留。
她不曾回头。
就像十五年前那个含泪决然离开安家的他最疼爱的女儿的背影——
“来日无论太傅是问斩还是流放我会代我母亲送你最后一程。”
“……”
牢门重新关上被人从外面落了锁。
安惟演神容枯槁地坐在地上
冬雪依稀要来了。
他叹了声腰背慢慢佝偻下去。
只是在低到最后一瞬他忽地身形一震惊骇得睁大了眼起身便神容狰狞地扑向牢门。
“不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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