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春山》
谢清晏走在一片血海漂橹中。
数不清的尸首堆砌起他的来路,一颗颗人头从他脚边滚落。
那些狰狞枉死的每一张脸他都见过,每一个人他都记得。他们曾经望着他,或慈爱,谦和,欣慰,景仰,呵护……
如今却全化作了不甘与怨毒。
那些如恶鬼般的狰狞虚影嘶吼着扑向他,撞在他如雪的衣袍上,染作一块块墨似的污黑。数不清的人影朝他扑下,哭叫,尖啸,满是欲啖肉吮骨般的恨。
[该死的是你……是你!]
他衣袍染上了太多的血,越来越沉,越来越重,拖着他的身躯与步伐。叫他每一步都艰难,每一次抬脚都重逾千钧……
可他不能停。
身后像是有世间最可怕的东西追着他,叫他不得不拼命向前。
直到他听见一声低唤。
[哥哥。]
谢清晏的脚步蓦地僵停。
他慢慢低头,看向自己脚边。
他的手里不知何时提起了一把还滴着血的长剑,顺着剑尖汇下的血,他看见了地上血海成泊,亮如镜面。
只是镜子里是另一个世界,被火吞没的世界。
“——”
失重感在这一瞬袭来,谢清晏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巨力拉向地面血海——
也或许,是整个世界从他脚下颠倒翻转。
他重新站在镜子里的另一面。
火舌从四面八方围上来,舔舐着他的衣袍,躯体,滚烫与炙热叫他窒息。
而原本低轻的呼唤,在这一面世界里终于清晰起来。
他看见了面前,在宫殿残骸似的火海深处,挣扎着的幼小身影绝望地哭泣着,朝他伸出手来。
[哥哥,火好烫啊……]
[救救我……我太疼了,哥哥……]
[哥哥……]
谢清晏颤栗着,朝那噬人的火海走去。
三步。
两步。
一步……
就在他即将迈入那场燃尽一切的炽烈盛大的火海中。
“铮——”
一声清幽的琴鸣,不知自何处而来,如清泉飞泻,长瀑似玉。
谢清晏停住,回身,向来处望。
层层白雾之中,他望见了一道纱幔后的人影。
薄裙飘荡,琴弦衔指。
呦呦琴鸣涤荡过梦中四野。
炙热的火舌从他周遭褪去。
[夭夭……]
谢清晏涩声张口,朝那道身影踏出。
却如悬崖
前一步凌空。
他直坠而下。
“夭——!!”
谢清晏猛地惊醒从榻上惊坐起。
琴音袅袅嚼徵含宫
“——锃。”
琴弦缓缓按定。
戚白商坐在琅园这座临湖阁楼内那架白梅映雪的玉雕影壁前她指按琴弦有些不解缓抬了眸。
妖?
“公子您醒了!”床帏外董其伤连忙上前。
“抚琴何人。”
谢清晏低哑的声音自幔帐后传出。
董其伤最低声道:“您高热昏沉三日了云三说您的病只有戚大姑娘能治我就把戚姑娘请来了。”
“……”
帘内忽寂了声。
“哟还真醒了?”
云侵月原本靠在一旁圆窗下的矮榻上此刻正了身神色间颇为意外回头望向影壁前面覆云纱的女子:
“没想到啊琴曲竟真能治病我当是什么江湖骗子的把戏呢。”
戚白商正以绢布拭过琴身闻言不卑不亢道:“宫正脾商正肺角正肝徵正心羽正肾——五音律身自早有之。”
云侵月摇扇而笑:“如此倒是我短见了?”
“人贵自知云公子既已自知何短之有?”
“嗯?”
云侵月摇着的扇子一停扭头看向床帏外站着的董其伤:“木头她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
董其伤当没听见:“公子我扶您喝口水吧。”
“挂起帘来。”
董其伤一顿迟疑道:“戚姑娘说您起之后不宜见风。”
“挂上。”那人声线清沉平静重复。
“……是公子。”
影壁前。
戚白商刚将这架桐木斫的古琴收入琴囊还未立起余光便扫见内屋董其伤站在床榻前将床帏以金钩挂起的身影。
她眉心微蹙放下琴囊便提裙扫开珠帘直入内屋。
“我早说过秋风凉甚病人不宜……”
话音在女子锦履踏入内屋望见了正对珠帘的床榻时蓦地止住。
榻上谢清晏眉眼薄淡望来。
许是病去缠绵又或没了长剑甲胄的锋芒砥砺竟叫素来在她看尤为可怖的定北侯多了几分病美人似的孱弱。
乌黛横飞墨眸胜琉璃长鼻玉挺薄唇见淡。
尤其解了簪脱了冠长发
披身,如锻似瀑,美人如斯。若藏了身长,便说是哪家花楼的当家头牌也尽得信,哪有半点战场杀伐的将军凶戾?
戚白商正看得失神。
“好看?”
欲下榻的病美人停住,漆眸半挑,散澹问道。
“好…嗯?”戚白商及时止声。
她将目光心虚地从那人松垮里衣露出的半截锁骨上挪开。
“见惯了谢侯爷提着剑或弓要杀我的模样,一时失态,侯爷见谅。”
戚白商说完,想起什么,蹙着眉转回去:“你背上旧伤未愈,又以盛怒而致肝郁气滞,外加淋雨侵寒,如此才高热三日,你还嫌不够么?”
谢清晏漆眸淡扫:“我因谁而伤,又何以盛怒。”
“你那伤……”
戚白商哽了下,“即便伤是为婉儿,那盛怒,总不能是那日我在竹林与你拌过几句,你便抑了这般盛的火气,那你这人当真半点没有将军胸怀——”
谢清晏皱眉,抬手覆住心口。
“……”
戚白商一哑,医者气势顿时下去了九成。
“好好好,我的不是,”女子轻缓着声,抑着不服气,蹙着眉上前,“董护卫,云公子,请你们将两侧窗牖暂合上。”
云侵月忍着看热闹的笑,咳了声,憋着气去关窗。
董其伤也去了另一旁。
戚白商刚说完,就觉着一道淡漠又幽幽的眼神落来了身上。
她回眸,缓气平息:“又如何。”
“你何时与他们两人如此相熟了?”谢清晏淡声问道。
“……!”
云侵月踉跄了下。
董其伤险些被窗户夹了手。
可惜戚白商并未察觉,上前去,蹙着眉将这个不听话的病人往床榻内示意,又放下了半边帘子。
“这不叫相熟,叫礼仪。”
戚白商侧身,坐于榻外,将就放在一旁的药箱取来。
脉枕被她拿上榻。
“嗯?”戚白商用眼神示意了下谢清晏,叫他将手腕放上来。
谢清晏停眸凝眄她数息,这才垂了眼,将手腕平搁上去。
平日都未曾注意,谢清晏当真生了一双长密又卷翘的睫羽。
当家头牌的筹码又加了一成。
戚白商想着,搭上脉。
谢清晏低垂着眼,任她把着脉,徐声:“方才我梦中琴声……”
“嘘。”
戚白商轻睨他一眼。
“……”
谢清晏合上了唇。
不知怎么,从他那密如鸦羽的睫间,戚白商竟似窥见了一丝清淡笑意。
……定是她看错了。
戚白商想着,专心脉诊。
数十息后,戚白商示意谢清晏换了另一只手。
直至她吁气,收手。
这般收拾着脉枕与药箱,过了数息,女子忽抬眸:“谢侯心中究竟有何郁结之事,竟能致梦魇缠身?”
“——”
房中兀地一静。
亦是一惊。
自觉留在南北两侧窗牖旁的云侵月与董其伤,几乎是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来正中,或惊异或锐利地压在了戚白商身上。
唯独当事人神容疏慵,闻言眼睫都不曾一动:“谢某高堂俱在,亲族无忧,自幼便享尽世间荣华富贵,有何郁结?”
戚白商:“…………”
她当日说的话,这是听第二遍了。
没完了是吧。
默念了三遍“不与病人论短长”,戚白商耷眼下医嘱:“寒邪入体,尚未尽除,今夜或再起余热,不必忧心。”
她起身走到一旁,弯腰写了两张方子,交给董其伤。
“每一方都按我说的时日,不可推延。”
“多谢戚姑娘。”
“哦,还有。”
戚白商拦住了就要拿着药方出去的董其伤,“病危二字,不宜乱用。”
董其伤顿了下,诚实道:“云三教我如此说的,还说若不这样,戚姑娘未必肯来。”
“……?”
戚白商转向了另一侧。
正蹑手蹑脚准备开溜的云侵月蓦地一停,潇洒转扇:“权宜之计,姑娘医者仁心,定然能体谅的,对吧?”
跟着他咬牙切齿地瞪向董其伤,大步过去:“下回不教你,让你家公子病着吧!还有,凭什么他是公子,我就是云三?”
话间,云侵月已经将面无表情的董其伤拉向了外面。
临出阁门前,他回过头,朝床榻上斜倚着的谢清晏飞快地眨了下眼。
谢清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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