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春山》
秋霜渐染了上京城,叫玄月初的夜色入了肺腑便作凉意,往人四肢百骸里钻去。
兴许是这凉,兴许是入京以来的忍耐到了极致,戚白商在宋氏与她擦肩过去的刹那微微仰头,清叹了笑音。
“当真奇怪。”
她回过身,朝向宋氏,“我归府那年尚是九岁稚童,不知夫人与那时的我结了怎样的仇怨,才会如此为难、步步相逼?”
夜色里,那分无意却撩拨的笑如青雾飘来,其中那点若有似无的嘲弄叫宋氏像只被踩了脚的狸奴,尖声回身:“你自己不检点,还咬我为难?”
“我一身文士衣袍装束,怎可能与人私会?夫人不问不察,上来便给我扣一顶帽子,这不是为难,还是什么?”
宋氏怒指巷尾:“那送你回来的难道不是你在外面的奸夫?”
“我今日去西市,是为开设医馆选个铺子,请托了一位贵人,劳他引荐。”
戚白商丝毫不将宋氏的张牙舞爪放在眼里,她淡声驳过:“我拦夫人,也不为自己。只是那位贵人在上京清誉极佳,若是损了他的名声,只怕夫人担待不起。”
宋氏差点咬碎了牙:“你敢威胁我?”
“夫人若觉着是,那便是。”
“你——好啊,我倒要过去看一眼,究竟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连我宋家与戚家都得罪不起!”
宋氏怒极转身。
她刚走出去两步,就听身后女子清音徐徐曳上。
“兄长,你听到了,既然夫人如此说,那我也无法。等夫人扣下这顶奸夫淫'妇的帽子来,只好委屈你屈就这桩姻缘了。”
“——”
宋氏僵在了中间。
戚白商声色疏懒慵怠,心里却紧张得很。
她一怕谢清晏弃她不顾,转身离开;再怕就算谢清晏不走,宋氏当真冲上去,届时两家名誉考量,会被牺牲掉的必然还是她这个无亲无怙的庶女。
然而在她话声落地后,她唯一没有想到的情况出现了——
“好。”
巷尾那人站在马车旁,宽肩窄腰,利落的束袖轻抬,他疏慵散淡地捋着马鬃,像是逗弄一般:“兄长听你的。”
声线清沉,又叫夜色浸润出几分听之任之的温柔缱绻。
戚白商陡然抬眼,面色上的不可置信都难遮盖——
谢清晏、他怎么敢?!
“…………”
宋氏显然也未想到这位“奸夫”竟真敢出声,也不
怕被她认出来。
听起来还那般从容,气定神闲。
她虽善妒而短见,但身为戚家主母多少是见过几分世面,对方究竟是强撑还是岿然如山,她分辨得出——
更何况,那声音听着还有几分似曾相识,定是在何处见过。
几息死寂后。
宋氏眼底惊惧终于占到了上风,她猛地转身,一边走回来,一边痛斥戚白商:“想我成全你?不可能!你不知廉耻,戚家还要脸呢。”
见宋氏似乎没认出来,又是知难而退,戚白商紧绷的心弦略微松弛。
她垂了眸,懒得再辩驳。
宋氏停在她面前,将吃瘪的怒意尽数宣泄于口:“婉儿待嫁在即,又是谢清晏那样整个大胤寻不出第二位的郎婿,我怎么可能让她被你这样一个狐媚货色累及了名声——”
“——咴!”
烈马嘶鸣之音自巷尾而来,如雷贯穹,骤然盖过了宋氏的话声。
宋氏猛地受惊,吓得摁着胸脯惊回过头。
夜色里,车驾前的那匹马正愤怒地高扬起前蹄。而平静站在烈马旁,那道身影渊渟岳峙,似无声而沉寂地望着此处。
只是一道影子,却如千军万马埋于身后寂灭中。
莫大的惊悸笼上宋氏的心头,她仿佛在冰凉夜色里嗅到腥铁般浓重的杀意。
“来…来人啊……”
她颤声抬手,直等到管事嬷嬷扶住了她,才勉强撑着转身,“扶我回,回府休息。”
“……”
戚白商停在原地,垂首站着。
直等到跟着宋氏的一众家仆全都归府,连翘也被放了自由,快步跑来她身旁。
戚白商这才缓抬眸,回身望向了夜色深处。
那道身影不知何时进了马车,被驯服得温吞的烈马也乖乖拉着车,整座车驾没入巷子外的黑暗里。
“姑娘,今晚送您回来的,是谢…吗?”连翘知趣地把声音放到最低。
戚白商轻应过:“他们对你做什么了?”
“没有,就我倒霉,紫苏溜得可快了——大夫人一带着人冲进院子,我扭头工夫,她人就不见了!”连翘刚准备再多说两句。
“吁。”
一声低冷的口哨。
连翘回头一看,紫苏挂在墙头,面无表情地盯着她。
连翘连忙正色转回:“不说这个了,姑娘你没事吧?”
“嗯,回吧。”
戚白商同连翘入了府,在回院子的无人廊下,
她轻声问:“医馆选地可定了?
连翘摇头:“还没呢,葛老说要带着几个丫头来了京中之后再看。
“我看中了一块地。
“嗯?连翘惊讶回望。
妙春堂是从老师那儿传到戚白商手里的,她如今算少东家,葛老是掌柜。戚白商向来不管铺子里除了坐诊出诊之外的闲事,这还是头一回,她要出个什么主意。
“上京有座戏楼,叫湛云楼。医馆便选它在的那条街,离它越近越好。
“湛云楼?连翘茫然记着,“好。
等回了屋内,连翘替戚白商解去外披的薄氅,自己也猛地打了个哆嗦。
“受寒了?戚白商停住,作势要去拿药箱。
“不,不是,连翘搓了搓胳膊,“是吓得还差不多。
“怕什么?
“当然是谢清宴啊。
“?
此刻在房内,连翘也不怕被听到了,边叠氅衣,边幽幽叹气:“入京那会,姑娘说定北侯绝非善类,我还不信——今晚他在巷子里,站那么远,都不须开口,只消捋着烈马望夫人那一眼,我都觉着我要魂断角门了!
戚白商一顿,无奈失笑。
不过连翘向来夸张,她也习惯了。
却未曾想,连紫苏都抱臂应了声:“确实凶煞。手中人命,不计其数。
“嗯嗯嗯!连翘用力点头,“以后可得离远点!
“……
戚白商恍惚了下。
不知怎么,她忽然想起今日在北墙外,那人站在光影间低声说与她的那句。
【…我若慈悲,早作白骨了。】
心弦叫什么拨得一颤。
戚白商情不自禁张口,替他辩解了句:“白骨戍边关,是为国为民,并非为恶。
“话虽如此,还是叫人觉着可怖嘛……咦?不对啊姑娘,你怎么反倒开始替谢清晏说起话来了?
“……
戚白商停顿住。
一两息后,她徐缓地眨了眨眼,轻抬皓腕,遮了樱桃口,慢悠悠打了个呵欠:“困了,睡觉。
“!
-
九月初八,重阳前夕。
戚白商近些日子都未曾离府,日日翻看连翘去租赁地契的庄子探查回来的、湛云楼附近合适的商铺消息。
地契和草图看得她头疼,却还未能决断。
更头疼的是安家——尽管从绯衣楼买到了不少消息,但想化虚为实却是最难
的一步。
任她们如何尝试,安家都像铁桶一只,寻不出半点缝隙可钻。
“…哎。
院内,戚白商忧愁又慢慢吞吞地,将自己在太阳底下换了个面儿,继续打坐。
连翘见怪不怪地路过——
她们姑娘管这叫“吸取天地精华,说延年益寿,跟她的太极和药茶一样,是每日必修的功课。
也不知十九岁的姑娘,哪那么怕死。
“连翘?
“……哎!
刚腹诽完自家姑娘的连翘心虚得一激灵,连忙应声:“怎么了姑娘?
“兄长今日还是未来信么?
“那个呀,连翘松了口气,“我看过了,没有。
“……
戚白商眼皮跳了跳,有些不安地睁开眼。
——
戚世隐自离京后,每两三日都会寄回来一封信,报平安,也讲他沿途见识。戚白商很喜欢,不间断给他回信。
只是今日距离上回书信,已有五日未曾收到新的了。
“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戚白商蹙眉。
“姑娘你就别胡思乱想了,连翘摆手,“上回长公子不是说他到了蕲州,事务繁忙,怕很难常给你写信了吗?定是那边案子太忙了吧。
“…但愿如此。
戚白商正欲垂眸,继续打坐。
倚在墙边的紫苏忽起身:“婉儿姑娘来了。
“?
戚白商意外抬眼。
圣旨赐婚后,婉儿便成了上京城最炙手可热的闺阁姑娘——
整日不知多少诗会琴会,拜帖和请帖都跟流水一样往府中淌。
宋氏从前没少受传闻里她不得庆国公半点怜爱的奚落,如今恨不得在上京贵门的夫人间把女儿展示一圈,腰杆快挺到天上去了。
故而今日婉儿能来,也是殊为不易了。
只是……
“重阳…什么宴?戚白商目露茫然。
“流觞曲水重阳宴,戚婉儿轻声笑道,“这也是上京一桩约定成俗的宴会,别开生面,很是有趣。
戚白商对所有宴会不感兴趣,但又不想驳了婉儿的意:“何处有趣?
“嗯,比如这是上京高门宴中,唯一一个不讲男女大防的。女子可遮面,也可戴帷帽前去赴宴,还可与男子邻席。
戚婉儿眼睛亮晶晶的,少有地神采飞扬。
“此宴会每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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