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哨》
他问得直白。
她想起那夜奢靡的宴会,想起自己失魂落魄披着礼服求救的时候。
——“我们……是朋友吗?”
而这次,温霖身上的青草香气痒痒地掠过鼻尖,她竟一时感到惶然。
“不会啊。”
我不会抛下你。
“因为我们是朋友。”她说。
因为是朋友才想要见面,因为是朋友,所以看见彼此的脆弱,伸手撑住对方的肩膀。
两人各自缄默半晌。
温霖放下解答之书,厚重的封面从指缝滑落,压实。
一道轻声,空气别扭地撩动纸张。
“……傻瓜师姐。”
他留了个侧脸,垂眸低喃。
孩子们的喧闹涌入双耳,她错过那句话,只看见他背后暖黄的灯光恹恹地暗了。
宁蓁上半身探过去,表示疑惑。
但仅仅一瞬,师弟的神色就由阴转晴。
“没什么。”长睫毛衬得他眼里的笑意清澈见底,“对啊,好朋友,以前也是。”
“以前”指的是信件来往的日子。
她“嗯”一声点头。
出了书店她还想着这回事。珍贵的稀少的朋友,两个字磨得牙齿酸软,和他的名字一样难说出口。
长街的门店玻璃明净透彻。宁蓁转头,看师弟映在上面。她喜欢他走路的模样,像滚动的风,喜欢他把人圈进怀里时微微前倾的弧度。
喜欢……吗?
看着看着,两人的倒影无意间交叠。
噌——
刹那间,脑中闪回尖厉的啸叫。
怎么回事?
耳朵里剧烈地撕裂,她不明白为什么偏偏在这一刻响起警报。
切割的声音,撕裂的声音,刺痛的声音。
第二次了,交错的身形浮向平整光滑的物体,恍惚之中,她眼睁睁目睹一个女孩躺入水深处。
是她么?
还是别人?
要怎么做,才能看清?
“师姐!”
一眨眼场景又变。面前晃来一只棕色纸袋,捏出了折痕,散发着薯条的香气。顺着手腕向上,卫衣袖口缝着活泼的小狗图案。
温霖提起麦当劳晃了晃:“拿到啦。”
“好香。”宁蓁回过神。
用第三人称看待自我的症状叫做解离障碍,一种慢性创伤后遗症。心理医生判断她时常发作,需要主动寻找现实的锚点。
没关系,她盯着他的袖子想,我找到了。
他们走出商场。车内私密而安静,与九年前的喧闹截然不同。
“话说,高中的时候师姐和姨妈一起生活么?”
纸袋清脆地响,温霖从驾驶座递来麦香鱼,顺口问。
“嗯……”她接过盒子,“算吧,我转学的事情是她办的。”
当年宁蓁一靠近高中就头晕反胃,最后连门都出不了,只能坐在床上浑浑噩噩掉眼泪。姨妈守着房门吼,拖她去看医生,做胃镜,最后充当监护人办下转学手续。
她逃离了噩梦,但李肃没有问过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转学啊……”
两人一前一后坐着,似乎比九年前离得更远。眼看气氛又要冷下去,他刚想说点别的绕开这个话题。
“我和姨妈就像粗鲁的人捡了应激的猫。”
温霖看向后视镜,师姐捧着蓝白色纸盒,一时没掀开。
“那,谁是人?”他问。
“都是人,”宁蓁面无表情,“也都是猫。”
没多久车子重新启动。她熟识路线,闭着眼睛也能画出两侧的街景。如今树木颜色深了,油润的,却远远泼来一阵生疏。她忽然发觉她们已经大半个月没见了。
楼上的窗户千篇一律。她问:“你可以在门口等我吗?”
温霖自然说好。他原本可以在车里等,但一个小时后他开始庆幸这个决定。
电梯呜咽地往上滚。宁蓁掏出钥匙,转得很轻。客厅里没有人,她踮起脚尖蹭着米色的瓷砖,害怕发出任何动静。
目标是杂物间。快到阳台时,空气飘来一股烟味儿。
躲藏失败,她忍不住想咳,闷红了眼睛。
“哦,你啊。”李肃手里夹着烟,转身。
宁蓁在原地站着,等姨妈吐一口烟雾,隔开两人的视线。她有个毛病,几天不和李肃讲话就变得束手无策,好像她们的亲缘每天都被流水冲淡。
李肃看她不说话,问:“干啥来了?”
她又走神,心想上次站在走廊里是春天,在这儿听见方善善与同学嘲弄般的闲谈。
而现在还是春天。
“找姥爷留下的刀。”她被呛得咳了出来。
“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做鸟哨呢。”
姨妈笑了,牙齿之间析出白雾,雾气向上飘,扯起嘴角。
她分明是风风火火的人,嬉笑怒骂都要高调。今天反常,宁蓁心中惴惴的,莫名退让一步。
“原来你知道我不喜欢。”
她怪李肃当初擅自安排了非遗节目的事。从小到大都这样,被编排,被推着走。但这次她说出来了。以前人和猫总是各自生闷气,因为她们无法沟通,现在她开始相信只要说出来就会好一些的。
“你不喜欢的多了,”姨妈怨道,“世上哪有那么多称心如意。”
宁蓁屏住呼吸,走向杂物间。
“对了,你和你男朋友最近怎么样?”
“谁?”
她回头,有些错愕。
“就那个莫总。”
女人继续抽着烟,她隔了一米远,嗅到她鼻息里的焦油。
宁蓁后知后觉,发现姨妈的脸淹在白烟后面,那么生硬违和。
“……”
她眼看着这次和解走上老路。
“你也快二十七了,早点安定下来,我好省心。”李肃不允许房间有一刻安宁,“以前的邻居宋阿姨,人家女儿,刚刚发来喜帖……”
姨妈知道她不喜欢鸟哨,但也仅此而已。宁蓁没在听了,脑内编织起荒诞的故事。
——“我想养只小狗!”
——“妈妈以前也养过看家的小狗,喂它骨头,和朋友在院子里聊天,走到哪它跟到哪儿。”
——“哇!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啊,院子被强拆啦,估计狗也被人带走炖狗肉咯。”
走廊里,李肃洋洋洒洒摆出宋阿姨的近况,最后一句鬼打墙似的回到原点:“你要几时才成家啊。”
她突然惊醒。
“那么急着把我甩出去,我是你的累赘吗?”
宁蓁没有用“姨妈”这个称呼。
很多时候她都刻意忽略这两个字。李肃是妈妈的姐妹,她们一定有相似的地方。童年时期,她天真地想,为什么姨妈不可以也是妈妈。
阳台有风,呼啸着闪烁。宁蓁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可能眉毛紧紧锁着,险些哭出来。
“你……胡说什么!”
李肃脸色变了,慌张,又带着轻蔑,像在审视醉倒街边的酒鬼。
“我是姥姥,抛给你的累赘吗。”
宁蓁又问了一遍。
眼前净是翻飞的窗帘,静默的悲怆的白。她想起姥姥曾经住过这么洁白的病房。姥姥,妈妈,嘴唇上下相撞,碾出沉钝生疏的音节。孟老太太留下了遗言,她却不清楚那名老人和妈妈有过怎样的交情。都过去了,也都来不及了,她和世界的连接越来越浅薄,如今连夏天都不愿意再来了。
烟头渐渐燃烧,伴随着肺里挤出的呼吸。终于,李肃肯从正面瞄一眼这个外甥女。
“姥姥?”姨妈冷笑,“那就是你姥姥的托付。”
“托付。”她机械地重复。
“她要你以后有个依靠。”
母亲的遗言犹在耳边,所以李肃一直把她往外推,推进别人怀里。依靠是依赖和靠山,李肃忙忙碌碌过了大半辈子,深知没有人能独自活在这世上。
但是她不愿意。
烟熄了,星星点点落到地板。宁蓁盯着那火光,胃里撕出呕吐似的挣扎——
“我的依靠不能是你吗!”
房间归于寂静,良久良久,最终掀起重重的摔门声。
*
师姐让在门外等,他就乖乖倚着窗数外面的叶子。公寓隔音效果很好,摸不到动静。手机里有消息,哥哥传来的,邀他过两天一起玩猫鼠游戏。
「圈一块地,打开共享位置,然后一群人追,一群人跑?」
对面回了个“对”。
他抬头看向密不透风的防盗门。
「算了吧」
「我已经玩好多年了」
只不过是单人版本,没有方向,没有时间限制,一个幽魂在雾茫茫的地界游荡,也许到他死为止。
幸好,现在游戏结束了。
他收起手机。结束了,结局却未知。数到第三百六十四片树叶,师姐推门而出,那一瞬,他脑袋里期望的HappyEnding才写了个H。
门轴喑哑地转动,像人在哭。她脸色苍白,匆匆瞥他一眼,丢下一句:
“别过来!”
于是H后面缓缓接上urt。
宁蓁时常给人这种感觉,若隐若现的,不知道怎样才能真真切切握住。温霖下意识想拦,却败给犹豫,手掌滞在半空,让她流走。
“师姐!”
“……”
她不再回应。
还要乖乖听话么?
他攥了一团空气,干燥的掌心转向门的缝隙。
想留住她。似乎只有这种方法能留住她。
“蓁蓁——”
温霖拉开门,迎面撞上一个女人,对方同样呆愣片刻,眼角垮了,堆着难以掩饰的疲态。
“不好意思,”李肃收声说,“你是……”
“我是宁蓁师姐的朋友。”温霖回答。
兴许他眼睛里有什么,李肃费了好大的劲才作出反应。
“哦,这孩子真是……”她艰辛地歇了口气,“进来吧。”
屋里一片惨白,地砖折射出凄然的擦痕。师姐说她们都是人,也都是猫。他得知道原因。
“来一根儿?”
李肃递出香烟。想都没想,她习惯了。
“谢谢阿姨,我不抽烟。”
<【当前章节不完整】
【阅读完整章节请前往原站】
【ggd8.cc】
【退出畅读,阅读完整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