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资格参加这场会议的修士，基本上都是当年尹云泽为救杜修德而跟禁阁翻脸事件的亲历者。

所以在场的人都很清楚尹云泽的性格，这人一般不会揪着一个方法不放，如果可以卖对方人情，那么那些能够灵活操作的事情，他都会想办法通融。

可一旦他下定决心要做某件事，那么那股倔强劲，孟听安跟他比起来都要稍逊三分。

遇到这种情况，几乎不可能靠单纯的理论来说服他改变主意。

只能像顾修弥或岑修雨那样，依靠着阶级上的优势用手段来制取，或者干脆用实力来暴力压制。

而林风远作为晚辈，虽然天资聪颖潜力绝佳，可她现阶段既没有宗门高层的阶级地位，也没有高阶修士的傲人实力，真要深究起来，她跟尹云泽根本就不在一个地位上。

平日里让着你，愿意给你帮忙，那是因为情分。

但遇到分歧时，不帮才是本分。

在场的所有人都好奇，林风远究竟打算用什么方法，来说服这个进入倔强模式的尹云泽。

而林风远起初就像是其他不了解尹云泽的真脾气、误以为他真的很好说话的弟子一样，试图先用理性思维来说服他。

林风远只是简单阐述了一下，他们不能将群体愤怒的祸水，引流到毫无反抗能力的低阶弟子身上，那种行为与贪婪成性的暴君无异。

尹云泽都没有耐心听完，就用手势打断了他，示意林风远先听他说。

他也不打算绕弯子，直接使出了自己压箱底的杀手锏。

“你要记住，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人最大的残忍。与我们宗门不在一个立场上的修士，哪怕只是低些弟子，那也是潜在的敌人。以前在教育中所学会的一切美德，都应该是面对自己的同伴，而不是面对我们的敌人。或许你现在会觉得我的决定太过残忍，但你好好看看史书，历史上的每一次大规模资源再分配，都是在这样的血洗下完成的，如果我们不争不抢，下一个被盯上的、被血洗的对象，就会变成我们。”

这是尹云泽劝说弟子时屡试不爽的说辞，作为道修，他坚信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就是世界上最原始真实的道法。

只要是活着的生物，就无时无刻不处于竞争当中。虽然人们都在追求公平竞争，表面上是靠实力说话，但事实与追求常常背道而驰。

在资源有限、竞争尤为激烈时，就会出现一个奇怪的现象。

能够挤入上流阶层的，都是擅长用下流手段的人。

而真正的理想主义者，总会被恶劣手段所驱逐，成为下流阶层的一份子。

像尹云泽这些稳居宗门上流的人，没有谁不是熟练掌握烧杀抢掠、威逼利诱等下流手段的人。

他很清楚，自己所修的道，绝非什么心怀天下的众生情。

天下是太大，苍生太多，所有在年轻时想要造福苍生的学长们，总会在修行当中沮丧地发现，想要照顾到所有苍生的福祉，根本就是一件不可能依靠个人力量做到的事。

所以尹云泽在年少的时候，就已经将“造福苍生”这种虚无缥缈的念头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既然个人的能力和精力有限，那就更不应该将视线放在遥远的天下苍生，而是应当重视当下，照拂好身边重要的人。

这就是尹云泽从年轻之时一直坚持至今的道义。

这样的道义虽然听起来小气，却是个人在早期修炼时，能够真正践行的道义。

而坚持这一道义的尹云泽，在修炼之路上虽然没办法跟其他单灵根天才比拼修炼速度，但他在近身境界时，却有着令所有人羡慕的稳定。

从出窍期、分神期……到渡劫期，他都能稳定晋升，从未遇到过卡境界的情况。

虽然顾修弥说过，如果尹云泽以后做不到以小见大，那么他的这份稳定，就会在晋升大乘期被打破。

但尹云泽本人并不为此感到焦虑，依旧维持着他那份极其稳定的道义内核，继续平稳地推进着工作和修炼进度。

因为他所有的视线都放在了身边人的身上，所以在涉及到宗门利益时，尹云泽根本就不在意竞争对手是谁。

就算对方是受害者，在他眼中，也是潜在的竞争对手。

能够借刀分散这些人的注意力，为自己人争取利益，这应该是一件立刻去做，而不是浪费时间商榷的事情。

就算这些人真敢造反，威胁到了宗门年轻弟子的生命安全，那就再联合其他高阶修士杀变便是了。

高阶修士们历经万难才爬上了修真界的金字塔顶端，谁不是胃口大开的肉食动物？

怎么可能委屈自己站在塔顶吃草呢？

尤其是在这个适者生存，不是者灭亡的世界，哪有强者畏惧弱者的道理？

别说担上自私自利的骂名了，哪怕背上血海深仇，都不过是在与潜在敌人的竞争当中，会正常出现的一个不讨喜标签罢了。

而且尹云泽在这一次会议当中选择针对林风远，并不是就此放弃让她加入长老会的意思。

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依旧看好林风远，所以才要在这次会议上，打破对方那满脑子美好的幻想。

因为他真心认为，每一个年轻的理想主义者，都需要先打碎不敢使用下流手段的矜持，才可真正的担当大任。

而林风远也不是什么第一次跟人辩论的愣头青了，她巧妙地抓住了尹云泽理论中的盲点。

[您一直在强调，这些受害者都是我们潜在的敌人，但我并不这么认为。以前宗主想要立妖峰的时候，您就说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反对理论；但事实证明，即使种族不同，也不代表我们一定会成为敌人。成为敌人，既不是种族的问题，也不是宗门的问题，更不是因为对方是受害者。而是我们首先要将对方视作敌人，才会成为敌对阵营。]

尹云泽愣了一下，没有想到林风远会从立场那里掀桌，直接从开始处便否定了他的观点。

但他这么多年的首席长老也不是白当的。

几乎是在林风远说完的一瞬间，尹云泽脑海中便有了灵光一现，立刻就把论点从立场转到了利益上面。

“风远你好好想想，在修云宗内，难道我们已经完全不缺少中低阶弟子的资源了吗？”

不等林风远回答，尹云泽就继续抢过了话语权。

“不是吧？灵峰的情况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虽然资源分配的情况比以前好上了一些，但跟主峰弟子相比，依旧有着很大的差距。之前不是还希望着，能够给灵峰的弟子争取到更多的修炼资源吗？现在的机会就摆在我们面前，如果能拿下卧龙窟，至少我可以跟你承诺，整个风字辈的灵峰弟子，都不会再忧愁这个问题。而抢夺就意味着争斗，就算他们不是敌人，那也是必须面对的对手，难道你会在竞争中放水？让你的对手获得本可以属于你的奖励吗？”

说罢，尹云泽都为自己灵机一动的借口而感到格外满意。

他相信，自己只需要祭出这个理由，林风远就没有再拒绝的理由了。

毕竟这个小孩想通过设立贡献分再分配的方式，修改宗门依靠天赋来进行绝对分配的机制，让更多中低阶弟子的付出和收益可以相对平衡的想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其他人都觉得，付出和收获不平等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这种不平等，不仅体现在天赋的鸿沟上，还体现在努力不一定获得收获、阶级之间难以跨越等差距上面。

但高阶修士们并不觉得有哪里不对。

正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存在着阶级，所以修士们才有拼命往上攀爬的动力。

这世上的高阶修士，谁不是年轻时玩命修炼，靠着“十分努力获得半分收益”的苦熬，才走到如今这个“一分付出就能获得百分收益”的位置？

世情一直如此，大家不都是这么熬过来的吗？

这个宗门里的小异类却说“一直如此”，不代表“一直”便是对的。

成为了师父就要忘记曾经做弟子的痛苦吗？

不出其他人所料，林风远的定力在面对尹云泽的利诱时，依旧稳定发挥。

虽然尹云泽已经承诺，将资源分给与林风远关系最好的风字辈弟子上，但她依旧摇了摇头。

[我还是坚持认为，在修真界的资源占比已经达到二八分这个危险界限时，我们首先应该要把资源散开，而不是在贪婪地收进自己的荷包。比起这点利益，更大规模的内乱，对于实力尚且弱小的灵峰弟子来说，才是最危险的不定因素。]

尹云泽不以为意地笑了笑，“二八定律本就是经济分配趋于成熟后的普遍状况，百分之二十的人掌握百分之八十的资源，这在各个宗门都是一件普遍的不能再普遍的事情，你完全不用担心内乱这种情况。”

[不，我的意思是，现在是百分之二的人，占据了世上百分之八十的资源。首席好像忘记了，世界上其实不只有修真界，还有人口基础更为庞大的凡间界，凡人所能掌握的资源，远比低阶的修士更为少有。]

听到凡间界，尹云泽笑得更开心了。

“那你就是更多虑了……实际上我从刚开始就觉得奇怪了，你作为咱们宗门最天才的弟子，应该完全不会担心这种事情啊？为什么会害怕中低阶的修士造反呢？是不是有谁平日里在恐吓你？才让你觉得我们这些前辈，没有能力去压制住你设想的那种意外情况啊？”

尹云泽说到这里时，所有人都默契地看上了尹云泽的背后——渡泽云。

除了渡泽云，在场的诸位也确实想不到第二个怀疑对象。

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黑锅，渡泽云的眼睛都瞪大了。

彼其娘兮！你们这帮人有病吧？！

什么屎盆子都喜欢往他身上扣的毛病，真就改不掉了？？？

渡泽云刚想开口骂回去，然后就突然联想到，自己为了让这个叛逆徒弟听话，好像确实说不少威胁的话……

虽然这丫头平日里都是一副不信他鬼话的反应，但她现在在谈二八定律，居然把凡人都给考虑进去了，渡泽云也确实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谨慎是好事，但你这也谨慎过头了吧？

但凡这些凡人有半点跟修士抗衡的能力，也不至于被发配到凡间界去了。

虽然那位建立了修真界所有秩序的飞升者，设立凡间界的最初设想，是为凡人构建一个不被修士打扰的安全地界。

为了最大程度地避免修士对凡人的打扰，最初的凡间界设计稿，只虑预留了一个可供修士出入的口子。

但具体实施起来，遇到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凡间界到底该建立在哪儿。

最理想的地方，就是一块灵气充沛的安全之地。

可理想只是理想，谁会愿意把灵气充沛的肥沃之地，分给这帮没有价值的凡人呢？

飞升者也考虑到自己的离开世界后，就无法再为凡人提供庇护，便听从了同伴们的建议，将凡间界设立在修真界灵气最稀薄的东北部。

那一块土地是修士人数最为稀少的远洲，那里本就与现在的中州（即人族修士与各大宗门所在之地）连接极少，更是在往后的岁月里慢慢迁移，几乎彻底断开连接，最近处也相隔了一个海峡。

可初心虽好，但这位辟谷多年的飞升者在建立凡间界之前，却漏算了一件事。

无论是风调雨顺还是洪涝大旱，凡人都是需要吃饭的。

等凡人大批量地入驻凡间界后，这位飞升者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大问题。

灵气匮乏的地方，土地也因为贫瘠，没有办法提供大量而稳定的粮食产出。

毕竟灵气这东西不仅会影响到修炼速度，也会影响到植物的生长速度，哪怕是种植最不挑环境的作物，凡间界土地的亩产量，也完全无法与灵气充沛的土地相比。

再加上凡间界占地的总面积小，人口基础却庞大，土地贫瘠，还没有辟谷这一选项，也就导致凡间界一旦出现自然灾害，便立刻会出现饥荒的大问题。

这个问题，又逼得飞升者连夜将单一的入口处，改成了和大型组成联通的多出口模式，在意外发生时，方便凡人们向修真界采购粮食，度过灾荒年。

但等到飞升者离开，没有人能够如此强硬地压制住世间规矩后，很多修士便原形毕露了。

凡人们很快就发现，原本在修真界售价便宜的粮食价格，再卖给凡人时，价格却翻了好几倍。

而在灾荒年间，这个价格更是可以夸张到数十倍。很多修士吃准了房间界的土地情况，断定凡人永远都无法摆脱和修真界进行粮食交易的依赖，所以才敢肆无忌惮地涨价。

原本为了凡人们打造的安全之地，就这样变相成为了持续性饿殍满地的流放居所。

即使凡人们怨声载道，起兵造反，最终得到结果，却不过是修士们酒桌上的几句笑谈。

没有掌握绝对力量的那一方，哪怕她说的一切都是正确的，也不会得到任何重视。

因为这世界对弱者就是如此残忍，只要强者选择坚持错误的选择，那么弱者即使选择是对的，那也是错的。

最后为凡间界解开困境的，并不是对这一事实感到愤怒的凡人。

而是那位飞升者的同伴遗留下来的公益组织——无类会。

由无类会出面，参与到粮食的购买与控价后，凡间界粮草不足的问题，才得到了解决。

正是因为有这一先例，所以任何修士在讨论问题时，从来都不会考虑到凡间界不存在。

因为不足为虑。

结果渡泽云突然发现，林风远居然会将凡间界纳入考量范围时，就令他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林风远就是在玩哪出啊？看着其他人投来的怀疑视线，搞得渡泽云根本就不敢拍着胸脯保证，林风远这过度的谨慎里面，没有他的影响。

到嘴的脏话，很快就被渡泽云的冷哼给吞了回去。

听到这声冷哼，尹云泽才意识到自己随口而出的几个问题，好似误伤别人了。

他的重点明明是林风远对高阶修士的战力有所误解，怎么一口黑锅却主动飞到了他的背后去啊？

所以他赶紧解释道，“我想了一下，你会有这种担心，应该是平日里看我们互动，都是互相留手的情况，所以不太清楚咱们这些长辈的真实实力。还有就是你历练时情况特殊，人们受到案件影响肯定怨念颇多，听到的那些风言风语之中，想必夹杂了不少夸大之词，比如……我们宗门会因为这种事情完蛋之类的托词。但你千万不要被那些流言误导，放宽心好了，你的长辈们比你想象中还要强！不仅凡人不足为惧，就算那些中低阶修士真的敢集体造反，我也能保证压住他们，不会影响到你们这些小辈的生命安全的。”

就等着这句话的林风远，冲着尹云泽灿烂一笑，[您说的很有道理，这样吧，百闻不如一见，不如我们来推演一局，用推演结果来论证各自的观点。]

这可把尹云泽给搞愣住了，“啊？”

[就是说，口舌之争不如实践尝试。既然首席对防守镇压如此有自信，想必不会介意跟晚辈来一盘山河弈吧。我来代表宗门之外的修士进攻，您来代表宗门防守，谁输了棋局就答应对方的要求。]

听到林风远居然要求用山河弈来定这场辩论最终的输赢，所有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一丝古怪的表情。

山河弈是什么？

简单来说，它是道峰宝库当中的顶级法宝，是接近神器般的存在，由许多道修、器修共同研制而成。

不过虽为顶级法宝，却没有什么人觊觎，而这只是因为山河弈作为演化天地类的推演法宝，并不具有攻击或者防御的能力，只将推演的能力拉到了极致。

只要双方用灵力展开模型，将想要博弈的战局信息输入其中，就可以近乎完美的还原对应战局，并根据双方棋手的执棋路数，推演出与真实战局走向相差无几的结局。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只要是能够用山河弈推演出来的结果，都可以在世间进行一比一的复刻。

由于这东西的本体极其庞大，道峰当年掏空了主峰三分之一的大小，才把这个庞然大物给塞了进去。

所以道兄们平日里人手一个的山河弈棋盘，都只是与本体链接的分身而已。

若不是用灵力展开，只看表面的话，棋盘分身与平常的围棋盘并没有什么区别。

很多道修在闲来无事之时，都喜欢在棋盘上与同辈道修比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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