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不见春》
谢杳再醒来时,已过了整整一日,参天的樟树枝桠上堆满了雪,白茫茫的,映在她眸中。
“昨夜扬州下了场大雪。”棠梨小心扶起谢杳,给她披好衣裳,“小姐,府上来了信,我们也该回去了。”
“当真退了兵?”
“我仔细查探过,城外的军队已拔营离去,秦家军群龙无首,定是退兵无疑,小姐可安心。”
谢杳颔首,呆呆地望向窗外,满地清白下是悄然腐烂了的根系,经不起灼灼日光,暗涌出肮脏的脓水,混着雪和土,化成一滩污泥。
轻微的叩门声让她收回思绪,“何事?”
门被人推开,陆琼宇急匆匆地走了进来,目光全然落在她的身上。
“何故这般看着我?好似我病入膏肓了一样。”谢杳打趣道。
陆琼宇白了她一眼,“莫造口业。”
“府上来信,催我回去,你可要一道?”
陆琼宇没应声,思量了片刻,轻轻摇头。
“那你可是要回楚州?”
“我身为楚州刺史,绝不能在此刻弃城而逃,理当与楚州百姓同进退。”
谢杳莞尔,这答案她早已猜到。
“你怎么不劝我?”
“我方才没劝你吗?”她俏皮地眨了眨眼,“你既心有所执,我自是不该,也万不能强求的。”
陆琼宇也不反驳,只默默望着她。
他倒是希望她强求,可他心知肚明,谢杳绝不会开口挽留,毕竟就连太子殿下都没有,更遑论是他呢。
翌日午后,积雪消融,正宜赶路。
临行前,陆琼宇嘱咐道:“阿杳,你伤势未愈,回了江宁定要好生休养,切莫再劳碌了。”
谢杳笑着点头,“万事小心,若力有不逮,切记传信于我。”
“好。”陆琼宇转而嘱咐棠梨,“照顾好她。”
马车驶远后,陆琼宇依旧站在原地,凝眸望着她离去的方向,良久,叹了口气。
这些时日,他一直未敢同她提起谢景,可纵使不提,也终有一日要面对。
他还记得儿时他们在一起玩闹,长辈们对他三人的评点,人人都说谢杳生性洒脱,不拘小节,可他知道,并非如此,她最是重情义,有些事看似满不在意,实则心中珍之重之,远甚任何人。
谢家兄妹手足情深,从未有隙,谢景对谢杳之爱重堪比双亲,于她而言,失去兄长,定是锥心之痛。
陆琼宇怅然若失,玄明兄爽朗的笑颜,尤历历在目,而今却是天人永隔,本应安度余生之人,何以落了个不得善终?
上天不仁,国朝四面楚歌,出路何在?
他疑惑不已。
***
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缓缓停在江宁侯府门前,前来迎接的江宁侯夫妇望着车上下来的人,俱是一惊,急忙上前见礼。
“二位免礼,请侯爷多唤些人来将姑姑扶下马车。”
话音刚落,又一辆马车迎面驶来,停在他们对面。
谢杳不急不徐走下马车,待她看清府门前立着的人时,停住了脚步。
元序极快收回目光,“不可再耽搁了,需快些接姑姑入府,她中了毒。”
谢杳闻言,心头一震,立时跑上马车,只见谢弈月横卧在车舆内,面无血色,嘴唇乌青,她的身侧还躺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孩提。
“姑姑。”
谢杳握住谢弈月的手,眼泪夺眶而出。
“昭昭别怕,姑姑没事。”
谢弈月释然地笑着,回握住谢杳的手。
“皎皎,兄长带你回家。”
谢弈安亲自将谢弈月抱下马车,径直进了府。
“昭昭,莫要忘了待客之道。”
高燕转而向元序施礼,“殿下,失陪了。”
元序慢慢移步到马车前,待谢杳敛好情绪,才开口道:“你面前的这个孩子,是玄明的子嗣,姑姑是为了救她,中了毒箭。”
“我……我兄长是不是真的……”
“昭昭,人死不能复生。”元序轻抚她的肩膀,“你兄长定不愿见你沉溺于悲伤,莫要将自己困住。”
襁褓中的孩提似是感应到了他们的悲伤,忽然啼哭不止,谢杳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抱在怀中,凝眸望着她,她的眉目与兄长长得极像,鼻子和嘴巴倒是更像公主。
想到这儿,她恍然发觉,失去亲人的苦楚不止她有,元序也失去了唯一的妹妹。
“多谢殿下将姑姑一路护送回江宁,殿下离京已久,恐圣上忧心,谢杳便不多留殿下了。”
元序颔首,他在路上已有耳闻,楚州动乱,想必父皇又要疑心江宁侯府,此外,薛氏谋反,朝廷怕是还被蒙在鼓里,如今大晟四面楚歌,纵是她不开口,他也不会多留。
“阿策,你留下。”
段策还未来得及推脱便被慌张跑来的小满打断,“阿姊,姑姑的毒……解不了!”
此言一出,几人将适才议事抛诸脑后,疾步进了府。
书房门前,管家来回踱步,满面愁容。
“周叔,阿爹如何说?”
周管家叹了口气,默默摇头。
谢杳的心凉了半截,连父亲都解不了的毒,这世间还能有何人可医呢。
元序上前一步,扶住谢杳,让她倚靠着自己站稳。
谢杳臂上的伤被他手上的动作碰到,吃痛地缩了缩肩膀。
他察觉到她的异样,轻轻抬手,只手臂揽着她的背,目光移向棠梨。
棠梨会意,接过谢杳怀中的孩提。
少时,高燕垂头走了出来。
谢杳急忙上前,“阿娘,如何了?”
“此毒已深入皎皎肺腑,无药可解。”
“那……姑姑还有多少时日?”
“不足半月。”
高燕不忍望着女儿失落的神情,移开目光,恰巧注意到棠梨怀中的孩子。
“这是景儿的孩子?”
元序颔首,“各中缘由想必姑姑已向将军、侯爷言明,孤这便回京,向父皇禀明真相。”
高燕拦在元序面前,“殿下,且在江宁待上一日也不迟。”
“阿娘,你这是做什么?”谢杳轻声劝阻,“无论如何,他也是大晟太子,我们不好阻拦。”
“殿下意下如何?”
“恭敬不如从命。”
高燕付之一笑,抱着孩子回了书房。
“殿下为何要应?”
谢杳想不明白母亲为何会在此时挽留太子,更不明白元序为何要应下。
“孤相信,令堂定有她的缘由,更何况,这里不是别处,孤又不会陷入险境。”
“可……”
元序抢过话,“孤舟车劳顿,实在体力不消,少陪了。”
不待谢杳开口,元序就在周管家的引路下去了厢房。
人走远后,棠梨轻声开口:“小姐,你多想了。”
谢杳不答,自嘲地笑了笑,虽说关心则乱,却也掩盖不了她的荒唐,她怎能以为母亲是想扣下太子,借此保江宁侯府平安呢?
“小姐许是这几日太过劳累了。”棠梨柔声开解,“左右我们在这儿帮不上什么忙,不若也回去休憩片刻。”
谢杳闭目,平复好心绪,轻轻点头。
入夜,祠堂的光亮更盛了几分,那烛火轻轻闪动,将堂内的两个身影打在窗棂,莫名扰乱了她的思绪。
谢杳轻手轻脚走到窗前,侧耳听堂内的动静。
“自太祖薨世,圣上步步紧逼,江宁侯府一退再退,事到如今,夫君还打算听之任之吗?”
“可我们又能如何?难道要同薛凌寒那般,谋反吗?”
“如今的大晟,庸君当道,赋税繁重,国朝积弊已深,各州府早生了异心。”
谢弈安不答,眉头紧锁,心中思绪万千。
“世间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这偌大的天下,已非元氏一族能守得住了。”
“为官为民,自当忠君,万没有谋朝篡位的道理。”
高燕拉住谢弈安的手臂,“夫君扪心自问,此般境地,当真只是一个薛国公和西羌瀚海可以造就的吗?”
不待他回答,她继续说道:“若不是圣上默许纵容,景儿、皎皎,以至楚州、扬州,会落到这般田地?”
谢弈安抬手捂住她的嘴,轻声制止,“太子还在府内,夫人这番话若是叫他听去,我们可就真的洗不清这罪名了。”
高燕轻笑,“江宁侯府满门忠良,何罪之有?难道非得要用我们阖府上下的性命,来换他元氏一族自以为是的安稳江山?”
谢弈安长长地叹了口气,覆上她的手,摇头示意。
良久,父亲低沉的声音落在谢杳耳中,带着难掩的倦意。
“容我再想想吧。”
她不忍再听下去,默默转身离开,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走错了方向。
谢杳愣怔地站在谢景书房的门前,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门,走进屋中。
借着月光,她翻找了好几遍书架,才找到火折子。
烛光亮起,驱散了满室黑暗,落在她的眸中,恍如隔世。
这书房内的陈设,她再熟悉不过,儿时她贪玩,总缠着谢景带她出府,每每被发现,都是兄长顶罪,替她抄书受罚,她呢,则在一旁的卧榻上,喋喋不休,极不服气地声讨父亲、母亲。
回忆涌上心头,让她渐渐模糊了眼眶,谢杳苦笑,四下张望,努力开解自己,“让我瞧瞧,万一某人粗心大意落了些价值连城的物件,我也好劫了去。”
她的目光囫囵一扫,最终停在角落一个看似不起眼的箱子上。
谢杳不免有些好奇,难道兄长真有遗漏的东西?她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当初谢景出府时他们一一核查过的,断不可能有遗漏。
“想必是些不重要的东西,不过……打开看看也无妨。”
她眉眼一弯,掀开箱子,顿时愣住,一件大红色衣裙映入眼帘,那衣裳上还放着一张字条,是她兄长的字迹:给昭昭的嫁妆。
这是……婚服,谢杳双手微颤,将字条和婚服从箱中拿出,在婚服下面,还有数十张房产、地契和一些珠翠首饰。她将这些东西统统拿出箱外,最后发现了藏在箱底的信。
她小心翼翼地展平信笺,一字一句地仔细读着。
昭昭:
自尔出生,已十八载春秋,吾妹亭亭,兄长甚喜。无奈为兄庸碌,害尔婚事波折,错失良缘,每念及此,心中惭愧,难弥其咎,兄经年所得,皆付于此,权当为小妹添妆。
惟盼昭昭日后平宁顺遂,得遇佳偶,做这世间来去自由的闲云野鹤,喜乐常随,再无忧惧。
江宁侯府虽重,亦不足舍己承担,天下生民虽重,亦不足舍命相抵,昭昭谨记。
兄谢景
谢杳豆大的泪珠自双颊滑落,打在信上,晕开了墨迹。她慌忙去擦,可泪水早已浸入信纸,纵然擦干,也恢复不了原来的模样了。
她很是自责,气自己这不争气的眼泪,抬手胡乱地抹着,却终是泪流满面。
“我才不要这些……我只想你回来……”
她哽咽着说完,嚎啕大哭,将婚服和信紧紧拥入怀中。
“兄长!”
这撕心裂肺的喊声溢满悲戚,屋外,一个落寞的身影倚在窗边,默默地陪伴着她。
“殿下,小姐可在此处?”
前来寻人的棠梨上气不接下气地问道。
“嘘——”
元序比了个手势,示意她放低声音,然后轻轻点头。
棠梨舒了口气,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你看好她。”言罢,元序便要离开。
“太子殿下请留步。”棠梨唤住他。
元序虽不解其意,但还是礼貌地停下了脚步。
“棠梨斗胆,有一事想求殿下。”
“但说无妨。”
“小姐此前辗转楚州、扬州,落了一身伤,却怎么也不肯好生将养,侯爷、夫人尚且不知,现下又顾不得她,棠梨只怕这身上的伤和心头的痛愈加难消。”棠梨跪地以请,“江宁侯府已经失去了大公子,万不能再失去小姐了,求殿下出言相劝。”
元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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