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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枝》

222. 赴死

沉重的囚车碾压过脏污的积雪,发出吱呀的呻吟。

一片死寂般的沉重笼罩着街道,只有车轮碾雪和铁链晃动的声响。

然后,是压抑的、此起彼伏的啜泣声。

白栖枝缓缓地笑着——

囚车两旁,跪满了人。

他们衣衫褴褛,满面尘灰,许多人脸上还带着灾荒留下的饥饿痕迹和冻疮。他们是从矜州一路逃难而来,在淮安城郊挣扎求生的流民。还有淮安城里那些最底层、原本几乎要熬不过这个冬天的穷苦人家。

此刻,他们跪在冰冷的、脏污的雪水里,对着囚车里的她,深深俯下身去——

“朝廷不能杀好人!不能杀救命的菩萨!”

“求青天大老爷明察!放白老板一条生路!”

“我们愿替白老板去死!求开恩啊!”

悲怆的哭喊声、恳求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击着冰冷的囚车,也冲击着押送官兵紧绷的神经。

他们握紧佩刀刀柄,生怕这堆乱民闹起事来。

可是没有。

囚车缓缓前行,两旁的百姓就跪着挪动,卑微地用额头触碰冰冷的雪地,一遍遍地哭求。

没有人闹事。

众人都在为她下跪哭求。

积雪被跪化了会被北风冻成冰,冰很硬,冷起来能冻穿人的膝盖骨。

白栖枝最知道那滋味了。

但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她一直在笑着,不知道在看什么,视线笔直向前。

有人说,这是白老板知道自己要被砍头,在牢狱里就被吓得失心疯了!

可那人究竟是在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微笑呢?

谁也不知道。

押送往刑场的路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当被人从囚车中推搡着押到行刑台的时候,白栖枝还在笑。

她想,或许这样就更能离家人近一点了。

近一点、近一点……

她甚至都能看到阿娘阿爹阿兄在对她笑了。

到时候再见面,她该对他们说点什么好呢?

对了,就先从她在淮安过得很好开始说起吧。

“跪下!”

猝不及防地,白栖枝的腿弯被刽子手狠狠踹了一脚。

膝盖猛地锤在地上,白栖枝已经感觉不到痛了。

如果真的想要杀了她,那就请快一点吧。

她想回家……

刽子手沉重的鬼头刀就立在身旁,刀锋在雪后微弱的日光下泛着森然冷光。

台下,是黑压压跪倒一片、哭声震天的百姓。

今日的监斩官正是昨日内堂主审的那位长平钦差。

在护卫簇拥下,他走上刑台,展开一卷明黄的卷轴,声音冰冷而洪亮,刻意压过台下的哭喊,当众宣读道:

“犯妇白栖枝!尔身犯僭越赈济、私聚粮秣、邀买民心、耗费巨资、动摇国本、暗藏不臣等十恶不赦之罪!证据确凿,法理难容!今奉圣谕,判处斩立决!以儆效尤!”

“斩立决”三字如同丧钟敲响,昭示着白栖枝最终的定局。

台下的哭喊声瞬间拔高,几乎要将淮安城的苍天撕裂。

人群中。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用尽全身力气,高声嘶喊:“不能杀啊!官老爷!白老板死了,下次再有灾荒,谁还会管我们这些贱民的死活?!朝廷的粮在哪啊?!”

个年轻的书生模样的人也紧随其后,悲愤陈词:“朝廷这样做,是自绝于民!寒了天下人的心!以后谁还敢行善?谁还敢救我们?!这是要我们下次都去死吗?!”

人群激愤:“对啊!杀了白老板,就是断了我们活路!朝廷是要逼死我们吗?!”

“李大人,您也是跟着白老板一起赈济灾民的大善人,您倒是为白老板说句公道话啊!!!”

不知是谁一声高喊,竟将这火燃到李延身上。

都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果然,这一声呼,众人这才注意到站在监斩官侧后方的李延,纷纷要他给白栖枝一个说法。

李延面对民愤也是面色惨白,额头冷汗涔涔。

淮安民愤如此,作为本州知州,他再也按捺不住,猛地跨前一步,对着监斩官深深一揖,声音带着颤抖却异常清晰:

“钦差大人!下官李延斗胆再陈!白氏栖枝,虽为商贾之妇,然其于淮安大灾之时,设粥棚活流民,收孤弱施教化,预判粮荒平抑市价,更不惜巨资引西域粮米以解燃眉之急!其行虽有僭越之嫌,然其心可悯,其功可彰!淮安灾情得以稍缓,百姓得以喘息,白氏实有不可磨灭之功!今万民泣血,民心所向!若就此斩杀,非但不能彰显朝廷法度威严,反恐失天下之望,令百姓离心离德!恳请大人暂缓行刑,将此间实情与万民之心,再行上奏天听!求陛下开恩,网开一面!淮安万民,感念天恩!”

他说着,竟下跪俯首。

眼见知州大人如此,其余百姓无论内心从或不从,皆俯首叩拜,声音震天响:

“求陛下开恩!!!”

监斩官的眼神依旧锐利如鹰隼。

他扫过李延,又扫过台下群情激愤的百姓,如同早就预料到这一切一样,脸上没有任何波澜,也根本不为所动,只是冷冷地打断了李延的话头:

“李知府,本官奉旨监斩,只问律法,不问其他!民心?民心岂能凌驾于国法之上!休再多言!”

说完,他不再理会脸色灰败的李延,目光转向跪在行刑台中央的白栖枝,高声道:“犯妇白栖枝,圣谕在此,尔罪当诛!你,还有何话要说?可有遗言辩解?”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白栖枝身上。

底下林家人和香玉坊的人此刻互相搀扶着几乎哭到不能自已,更有甚者甚至在此话一出时就当即哭昏过去。若不是还有姐妹在撑着,恐怕早就在这一片慌乱中人人踩踏,不知死活。

白栖枝这时才像是刚回过神一样。

她缓缓抬起头,脸上的笑容淡去,留下的是一种近乎于透明的平静。

雪光、日光,交相呼应在她脸上,更显得她面色苍白如雪。

白栖枝没有喊冤,没有辩解,更没有求饶。

她只是看着监斩官,用清晰而平稳的声音,轻轻吐出了三个字:

“臣认罪。”

静。

整个行刑场,除了冬风刮过的声音外什么都没有。

但三秒后,哭天抢地般的绝望呜咽声再次此起彼伏地响起。

“白老板……白老板……白老板……”

此时此刻,如果若声音有形,那么惨白若练的招魂幡必定能飘满整个刑场。

监斩官似乎也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甚至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他点了点头,正欲抬手示意刽子手准备行刑——

“不过。”

清亮的声音再次于行刑场响起,带着如溪水叮咚般的脆响,清晰地响彻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刑场。

“既然大人是奉旨前来斩我,那么大人,在行刑之前,民妇斗胆,能否看一眼陛下的圣旨?”

此言一出,全场死寂!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了,哭泣声、悲呼声戛然而止。

大家懵了,不明白白老板这临死前,为何突然要看圣旨?

只有李延。

听闻此话,他猛地抬头,眼中爆发出惊疑不定的光芒——

是了、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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