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后的第五年》
应天是南直隶省会,距离东流,有整整七百里远。南直隶秋闱舞弊案震惊朝野,消息传回东流时,已经是几日之后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将东流上上下下淹没,潮水难以退却。
几个考生的家人们,之前欢欢喜喜将考生送走,一直在家中求神拜佛静候佳音,却不想消息比人先回来,还是惊天噩耗。他们基本都是东流的富户,见过不少世面,斥重金投资子孙的考学,只为光耀门楣。卷入舞弊案,是极其严重的事情,他们知轻重,各自付度一番,便集结起来,齐齐上了奚家。
奚家是东流第一大望族,声望已过百年,在五十余年前还曾出过内阁首辅这样的大官,县里乡亲出了如此重大之事,自然想到寻求奚家的庇护。
然而此事的复杂程度,让奚家的现任家主十分为难。
肩上担着担子,他自然比县里其他人都要早收到消息和他 样的是青莲书院的山长,两人一早碰头,将各自得到的消息综合 番,从陷约中拨云见月,大致可以推测,这件惊天大案的背后,跟三呈子齐
王脱不开干系。
自嘉泰四十四年,废太子因逆案爆发而倒台之后,三皇子作为皇子中年龄最长者,虽然没有被正式册立为储君,由他继任皇位,却几乎是朝野上下心照不宣之事。眼下,这桩通天大案却牵扯到三皇子,而天子亲自发旨,派下来审理此案的钦差,又偏偏是从前名不见经传、早已之藩的六皇子。稍微有点政治敏.感的人,也能看出此案的水太深太浑,稍不注意,就会被卷入其中,万劫不复。
但东流的考生被牵连进去,又毕竟是几条活生生的人命。
青莲书院的山长告诉奚家家主,这几位考生的天资都很高,又有名师悉心教导,个个都在青莲书院的一众学生中拔尖瞩目,若没有这析通天大案,他们别说在秋闱中举,就是之后的看闱、到保和殿参加
殿试,也都是极有可能金榜题名,为东流争光添彩的。
是以,经过再三考虑之后,尽管十分为难,奚家家主还是做出决定。
奚府大宅的正堂被来客填满,个个脸上十万火急,坐立难安,见奚家家主出来,殷切期盼,认真聆听他对他们的承诺:
“奚家自前朝起,便受到东流百姓的爱戴和拥护,至今已有两自多年。奚家与诸位同根同德,吃的是东流的米粮,喝的是东流的河井,为东流百姓解决问题,是奚家义不容辞的责任。请诸位放心,鄙人在此保证,无论如何,就算是把奚家赔进去,也一定会将那几名考生救出来的!"
一番慷慨陈词,令在场众人无不动容,又听及“把奚家赔进去”这样力拔千钧的代价,纷纷表示无须言重、尽力即可。这样的你来我往,奚家家主好生劝慰一番,考生的家人们吃了定心丸,捶胸顿足,终于放心离开。
折腾了大半天,奚家家主头疼欲裂,茶也喝不下去,负手从正堂离开。路过连廊,见起少奶奶梅若雪端端怯怯地立在那里,似乎已经等了他许久。
"伯父,"待奚家家主负手踱步到跟前,梅若雪小施了一礼,低眉顺眼道:
“秋闱一事,儿媳也收到了消息。伯父为了东流百姓殚精竭虑,儿媳钦佩不已。儿媳思笨,不懂其中的弯绕,想提前求问伯父,该如何把握分寸,为疏通准备多少银两?”奚家家主是奚子瑜的伯父,奚子瑜生父早亡,从小养在伯父膝下,是以,梅若雪从嫁入奚家第一天起,便在他面前自称“儿媳”。
奚家家主伸手按了按紧锁的眉心,仍旧无法纾解心头的烦闷,闭着眼,不耐烦从齿缝中漏出:
“若雪执掌中馈这么些年,里里外外替老七替整个奚家操持,实在辛苦,又还能未雨绸缪,想到这些。能支出多少来?”梅若雪寄居奚家多年,在长辈面前向来俯首帖耳,她根本不敢直视公爹的脸,小心揣度了一番他的言外之意,伸出手,比了个数。
奚家家主停顿许久,终于道:
“自从老爷子从内阁致仕,这么多年,奚家人在官场上,算是如履薄冰。”然后又深吸了一口气:“东流出了这么大的事,若是当年,老七没有任性妄为,从翰林院辞官,如今我们所有人,便都能倚仗他了吧?”
辞官的决定是奚子瑜一个人做的,等他回到东流时,一切都为时已晚。但眼下,他离开东流外出做事已有两个多月,奚家家主明着指责的是奚子瑜,暗地里却是在敲打梅若雪。
梅若雪哪里听不出来?
她哽了哽喉咙,又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比了一个数字,将头埋得更低:
是儿媳糊涂,最近里里外外事情太多,好多事都忘了。前两日,几个庄子才报上来说,今年秋收不如往年;漕帮的水运谈了来谈去,还是要多抽半成,铺子上的成本也跟着张;还有大爷三爷在湖广和山西,上下打点要用的银子,才给他们凑出来送过去……"
“秋闱这事,也确实是棘手得很。”奚家家主的语气缓和了不少。梅若雪紧紧抿着嘴唇,认真听他讲。
“大谷和三爷的品级,倒是能说得上几句话,但一个在湖广一个在山西,远水解不了近渴,让他们出面肯定来不及;老四倒是在南直隶,就在应天,但市 司的差事,
和秋闱、按察使司八竿子打不着,
这些银子,应当也够他上下疏通一番。"
说到此处,奚家家主一顿,
“倒是青莲书院的山长那边,他桃李遍布,门生众多,在相关衙门做事的也有不少。他今日离开前说要立刻写信问问情况,想来应当是比我们奚家人管用的。”
关于秋闱案的话已至此,公媳两人又站着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在晚霞最后一丝余晖被黑夜吞没的时候,梅若雪见公爹的面色实在太差,便赶紧告辞离开。
谁也没有发现,在他们看不见的角落里,叶琛缩着小小的身子,死死捂住自己的口鼻,从头到尾听了两人的对话。
今日凑巧,叶琛被梅若雪从别院接到奚府大宅,和她与奚子瑜的一双儿女玩耍。
谁知道没过多久,秋闱舞弊案的考生家长上门,闹出的动静极大,大宅里的下人们又是少约束、多口舌的,叶琛耳聪目明,很快从那些或张扬或低调的讨论中,听出了门道。
那个案子是个通天的大案,而他的阿娘——
青莲书院唯一的女先生,也卷入了那个案子里,早在几日前就被关进了大牢,从此杳无音讯。
县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奚府大宅无论前院后院都跟着变得乱糟糟的,谁也没有注意到叶琛这个四岁的孩童去向何处。
叶琛想要知道更多,循着大致的方向,一个人偷偷溜到那议事正堂的角落,观察着每一个人的表情动作,将他们说的话,仔仔细细听下来。
考生的家人们如同天塌了一般哭天抢地,给奚家家主略下了又被强行拉起来,青莲书院的山长则捻着花白的胡须,不断上下安抚。几番来回拉扯,奚家家主拿出了恳切无比的态度,握住那些来求他帮忙
的人的手,郑重允诺,会尽一切办法,救出被牵连的几名考生。
从头到尾,没有人提起姚先生。
她是那些考生的老师,三年来兢兢业业,将平生钻研所学,对学生们倾囊相授。
这一次,她也被牵连进了舞弊案,关进牢里,杳无音讯。
没有人提起她。
众人散去后,叶琛又悄悄跟上了奚家家主,在连廊的角落中,听懂了他对梅若雪的暗示——奚家虚伪至极,表面许下承诺,实际上却根本不会出多余的钱和力,尽情敷衍搪塞,任凭事态发展。
叶琛失望透顶,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也燃起了另一重火。
锦上添花弹冠相庆,一旦出了事,所有人都会只顾自己,没有人在意阿娘的死活。阿娘生他教他,养育他爱护他,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不可以坐以待毙。
即使,他才只有四岁,在那些道貌岸然之人的眼里,他除了玩耍哭闹吃吃喝喝外,什么也做不了——就算到最后,他真的救不了阿娘,拼尽全力,他也一定要见上阿娘一面。告诉她,他会带着阿娘的冤屈好好活下去,将来出人头地,为她正名、为她报仇雪恨。
奚府大宅里,他很快就被嬷嬷找到,嬷嬷不敢指责他的顽劣,刻意掩饰他不见人影的这段时间。被带回别院的路上,叶琛发现了机会。
他趴在马车的车窗,向外张望,几个人进入了他的视野。
这几个人的脸他都认得,当时在正堂里,就数他们几个闹得最凶,因为他们的家人,是这次唯——个被扣上了夹带作弊罪名的考生,名叫佟归鹤。
叶琛对佟归鹤的印象颇深,因为他是阿娘唯——次带自己上街,在街边买面具时,与他们在摊位上偶遇的那个学生。叶琛记得,当晚佟归鹤说他看中的狸猫势小,不如万兽之王的猛虎,阿娘看着他,微微变了脸色。
此时,得到重诺的佟归鹤家人却垂头丧气,原来他们和叶琛的感受 样,发现奚家家主和青莲书院的山长喘上家言壮语,然而态度却十分消极,佟家几代单传,只有佟归鹤这一个儿子,可不能有半点差
池。
叶琛听出来,佟家人想自己上应天去,找到门路,搭救佟归鹤,而不是留在东流死等。
幸好佟家宅子距离别院不远,叶琛下定了决心,安然返回别院之后,便趁着下面的人不注意,从早就挖好的狗洞中溜了出去。
离开别院,正好赶上佟家人收拾好了出远门的行装,叶琛小小年纪身手敏捷,看准时机,便上了拉货的斗车,钻到箱笼的缝隙中,谁也看不出来。马车和斗车很快启程,匆匆赶往应天。
***
叶采薇醒来时,床榻上只有她一人。
昨晚的后来,她还是沉沉入睡,睡着了,癸水的坠痛也因此缓解不少,她一夜无梦,不知容津岸是否保持了一整晚半抱着她的姿势,也不知他早晨,是什么时候起的床。
叶采薇睁开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面前雪白的墙壁,直愣愣好一会儿,忽然生出一丝可耻的胆怯来。也许是一直以来,她习惯了他的冷漠他的尖酸,他们两人的剑拔弩张恶语相向,他突然捧出了温柔,她竟不知该如何面对。
坦然接受,顺着他?
还是借机抓住他的痛脚,再来一番落井下石?何况这房里可能还有监听,她要怎么说才算完美呢?
后面传来一些响动,间杂着多味的药气和血腥气,叶采薇皱
了皱鼻尖,从床榻上翻身,半支起,身上的衾被从香肩滑到腰腹。只见容津岸正面对着她,搬了一只高脚圆杌在床边,大剌剌坐在上面。
他的中裤是栗色的,自在而利落地垂下,倒是纤尘不染;雪白的中衣毫不设防地大开着,将其中的无边光景袒露在叶采薇的面前:
容津岸的皮肤很白,但难得十分紧实,虽然看似清瘦,目光往下,却很难让人忽视那些壁垒分明的肌块——
纵然那些肌块一大半都被包扎的纱布所掩盖,但仍旧可从边缘窥见端倪。
以文入仕的年青权臣半垂着眼,纱布在他长指间穿梭,他打结时从容不迫,没有半点凝滞。
如果不是叶采薇看到圆杌的脚边落满了血淋淋的纱布,她肯定会以为自己先前生出了幻觉,她根本没有捅伤他,也根本没有伤得那样深。
“换药包扎,如此熟练,是在哪里学的?”她一面慢吞吞下床,问他。
而容津岸换药包扎已然结束,他利落打上了最后一个结,抬头,淡然疏懒地睃了她一眼:
“叶先生是在审问我吗?我与你早已和离,你我无甚瓜葛,这些年我都做了什么,不需要向你交代吧?”
寥寥数语,却足以浇熄叶采薇心头隐隐点燃的光焰。昨晚他难得的温柔只是错觉,这个人本质恶劣——
她又想起了监听,顿觉方才那个问题十分不妥,深深吸了一口气,也并不打算和善回应,扯出一抹阴恻恻的笑容来:
“是,反正我也只是捅了你一下,没有要你的命,如此随意过问你的私隐,到底是我僭越了。”
叶采薇也不理他了,径自去漏室换月事带。暗自祈祷着,今日的癸水争气一些,可不要再继续痛下去,料理了许久,出来时,容津岸已经将包扎的一地狼藉全部收拾好。
这人受了重伤,动作还这么快。
他旁边的小几上,热腾腾的汤药只剩一个碗,他从衣架上取下那身蓝紫色的二品官袍,长臂慢条斯理地往里套。既然可以穿上官府,那必然是已经洗脱了与万建义相关的罪名,叶采薇心头一热,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容津岸的面前,睁大杏眼:“我和问鹂,我们可以出去了?”
容津岸一眼看穿了她那不切实际的想法,施施然:"是六皇子不计前嫌,愿意给我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叶采薇—听就皱起了眉头,手却被他抓起。
"叶先生,当年是你主动退了六皇子的婚,恶有恶报,殿下可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容津岸玩味又清冷的眼神投下来,还是那样一张俊朗无匹的脸,叶采薇却总觉得,仿佛确乎少了几分张牙舞爪的戾气。他在她的手心,写下了一个“保”字。
叶采薇将柔荑收回,紧紧盖住了手心。“保”字,算是他对她昨天的疑问,正式的回答吗?她写给他的“鸟”字指代的三人——问鹂、见雁、佟归鹤,他都能保全?
他有这么大的本事,为什么不让她出去呢?
无法细问,她想求证的问题不可胜举。
比如这个案子的进展如何、什么时候能有眉目,她和他们,要被困到哪一天才算是个头?比如他背后究竟是谁,三皇子、六皇子,还是谁都不是?
还有,他到底能不能食用花生,云里雾里的事实,到现在她还是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
最后一个问题的题面,在当晚就被端了出来。晚膳是两个人一起吃的,还是简单的饭菜,又有那道茴香拌花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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