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武十四年五月，神苍军以去年东胡二王子暗杀胜州长史曲廷之名，向延恩关外发兵，屡战屡胜，锐不可当。

捷报雪片一样送入神都，每次城门外听见哒哒马蹄声，总有数不清的百姓列队迎接，人人面上喜气洋洋，口中交谈的，都是“又胜了！”、“了不得！”

一时之间，神苍军名号响彻洛阳，隐隐与当年一鼓作气打下燕然的神光军齐头并进。

不过，千秋殿内，圣上的脸色却没有那么好看。

神苍军虽在林世镜麾下，同袍都信任他，但一方守军元帅擅离职守是大事，不是营帐里靠瞒就能瞒下去的。

新任监军也是萧颂派来的，一见主帅帐中空空如也，立刻就一封密令送抵千秋，信笺压在萧颂五指之下，几乎被压出褶来。

齐策低头，再低头，还是逃不过萧颂沉声盘问：

“你觉得他去哪儿了？”

齐策一咬牙一闭眼，心道：林栖池你这胆大包天的家伙，真是把老子害苦了！

他端的一副恭谨忠臣样，脑子都快烧完了，上下嘴皮一碰，胡话信手拈来：“这……臣远在神都，自然是不知道延恩关主帅身在何处。只是臣想，既然主帅排好了兵布好了阵，一座座城池顺利打下来，眼见着就要打到秀阳岭，令我朝背靠天险设立边关。这实在是千古之功，大大的好事，未来史官为圣上功绩添上一笔，垂颂千秋。圣上是万世华章记录的一代圣主，又何须计较一个岁月长河里毫不起眼的主帅去向呢？嗨，说白了，黑猫白猫抓到耗子就是好猫，他林栖池在南在北，打得赢胜仗不就行吗？”

小齐大人这马屁可算是炉火纯青，拿捏了萧颂最在意的那一点——功绩。

人都趋利避害，圣上也不例外。眼下延恩关这场胜仗带来的“利”，远远比林世镜出走的“弊”多得多了。

“何况……”小齐大人又适时补道，“何况圣上还不了解栖池吗？”

“朕就是太了解他，所以他要做什么，朕还不知道吗？”萧颂冷冷扫了一眼齐策，“你当军报里说的地形图是谁画的？谁在东北边境？林栖池什么性子，这二人能忍得住不联系吗？王若芙胆气捅破天，潜入东胡画地形图这种事儿她怎么可能不掺和？

“大战在即，主帅脱逃。他林世镜眼里，还能有什么比军务更重要？”

答案昭然若揭。

萧颂把奏疏一扔，满殿人吓得鸦雀无声。

齐策当即闭了嘴。

他心知自己在萧颂眼里也没那么“白”，王若芙更是“黑”得没边儿了，明摆着跟萧令佩一伙儿的。

至于林栖池……

苍天奶奶！听这意思，圣上发觉林栖池当年是故意的了？

齐策脑子疯狂转弯。

是啊！想想也知道，萧子声何许人也，他对林世镜和王若芙堪称了如指掌。说不准早就回过味来了，只是用林栖池的“利”大于废了他的“利”，因而圣上也装不知道。

只是这装着装着……

萧颂目光复杂看着他，忽道：“你们这些年，真是布了好大一张网。”

他一手建立的崇武年中，最璀璨的几颗星，心之所向却都不是正统帝王。

萧颂有时夜深时，想到林世镜都背叛了他，心头也会涌起莫名的苍凉寂寥。

他不禁想：他是哪里够不上萧令佩呢？

究竟什么时候，他身边这些年轻有为的臣子，一个接一个转投了令佩麾下呢？

明明他印象里，令佩还是个张扬天真的小姑娘。

齐策听见这话，眉目垂得更低，心里暗骂那几人：一个个的都不在神都，留他一个人承受圣上雷霆之怒，等他们几个回来了得赔钱！精神损失费！

不过他嘴上仍是油腔滑调：“仰赖圣上英明，引领诸臣平定南北，想来天下归心亦不远矣。”

萧颂看着他，明明是一个人，背后却像是冒出了四道影子似的——

穿黑甲的令佩、银甲的楼凌、青袍的林世镜，还有……

素衣沾风尘的王若芙。

不知何时起，她偶尔入他梦，竟不再是那身华丽的水红宫装。

功绩彪炳史册的圣君明主按了按眉心，一拂手。

齐策这倒霉玩意儿当即了然圣意，脚底板抹油似的开溜。

他出宫后，走在人烟喧闹的玄武大街，人群挤挤挨挨，只为了抢一张写着“捷报”的兰台报。

“哎呀！兰台写得是真好，‘至此，东有燕然，西有琉璃，我朝白水黑山，天下莫敢来犯。’看得我哟，哭也是要哭死了！”

“可不是，娘诶，我三年前回春程看我老娘，那可真是个不安宁的地界！早晨还是咱国朝疆土，说不准下午东胡就挥兵进犯了！”

“好啊，好啊！从此秀阳立边关，边境百姓，也不用再受离乱之苦了！”

听着这些，小齐大人恍惚间与有荣焉，脚步都轻了许多。

他仰头看，一道紫红晚霞晕浓天际一角，如同公主华光浓艳的裙袍。

唉，太久没见了。

小齐大人这个“上不得台面”的情人，是真的很想他那位狠心绝情的公主殿下。

四年多不见，公主倒是在北境威名远扬，剩他一个糟糠夫在神都——不对，不是“夫”，顶多是个没名分的外室。

齐策想起他苦劝林世镜放弃王若芙的那些年，顿觉他当时还是太年轻！

-

林世镜找到王若芙的时候，天边最后一缕晚霞落下，新月如钩，冷若冰霜的光晕洒在空荡静寂的山上，除了垂死老虎奄奄一息的呜鸣，再无旁的声音。

远山紫饮饱了猛兽的血，一道血光溅上脸颊，洇得眼前一片殷红。

即是在火红与冷白的交织间，他看见了山岩极其细小的缝隙中，藏了一个闭眼睛安眠的纤纤素影。

她看上去太狼狈了。衣衫破损，裙子断了一截，连脚踝都遮不住，脸上除了灰就是血，两颊消瘦得凹下去，眼下是浓浓的乌青。

她不是睡着了，只是疲倦太过，晕过去了。

哪怕晕厥，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柄短匕，刀尖朝前，上头凝结了黑红的血。

林世镜愣愣看着，手中“远山紫”砰然落地，他喉咙像被热烫的烟雾堵住了，嘴唇张合，竟然良久都唤不出一声“若芙”。

神机妙算的主帅双膝一软，扑通跪在硬邦邦的山岩，话一句没说，眼泪先断了线般掉下来。

他对着月亮默念三声：苍天有眼。

苍天有眼哪！

王若芙很警醒，林世镜那“扑通”一声一出，她倏地睁开眼睛。

她那地方没有光，因而只见一圈朦胧的轮廓。王若芙不管不顾，心想不管是谁先杀了要紧，一柄匕首正要直直眼前人心口，耳边却听得一句清风明月般的：

“芙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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