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潺潺地流着。

王赢凤躺在列车车厢里。他像是旧时代只能搭列车货厢的工人，上半身穿着一件NI时代堪称款式古老的无袖白色棉背心，搭配一条绿色工装裤子，裤子上除了标志性的七八个口袋之外，还在左右裤腿上下各有一条大口子，露出里面的皮肉来。从里面的皮肤与外面的绿色裤子的对比度来看，他的皮肤上显然是有不知什么东西，改变了皮肤原本的颜色，现在皮肤是红褐色了。

这倒也不显得突兀，因为列车车厢下的土地就是红褐色。王赢凤的手臂搭在眼睛上，遮挡着热带地区过于热情的阳光。这片土地仅仅从光线来说，它的基调就是欢快的、活泼的、热烈的，死亡，甚至仅仅是沉睡，在这片土地上都显得格格不入。

河水的流动再次增添了这种欢快的基调。列车从一片高挑茁壮的玉米林中穿过，玉米林分别被列车和河水一纵一横分割开来，让习惯了秩序分明的城里人们，在看到铁轨和河水时，终于在这种陌生的、欢乐的疯狂当中感到一丝熟悉的、冷淡的安全。

这片玉米林当然不是为了食用而种植，而是作为这块土地满足城里人对这里“充满原始风光的热情国度”的想象，才能作为商品无忧无虑又悄无声息地接受这光鲜亮丽、死气沉沉的一生。王赢凤被阳光惊醒，他翻了个身，面朝车厢内部，以躲避这里炽热的光线。

——这个货厢只有靠近王赢凤这边的铁板没有合上。列车迅速地从桥上碾过，河水仍无知觉地流淌。

“下面播报联盟新闻：近日，深受公民敬爱的联盟委员会首席委员阿尔弗雷德·亚当·鲍恩斯突发急症，昏迷不醒，联盟事务目前暂时交与孟菲斯处理。另外，联盟科学院发出警告，联盟科学院近日走失实验品一只，人型，力大无穷，有较强的自愈能力，目前是否携带传播性强的病菌病毒尚且未知，请大家目击到类似生物时不要靠近，以免造成不必要的伤亡，及时上报给各城邦治安处......”

广播的播报声像是冰渣被火吞没，从喇叭中冒出来的那一秒就被吹散在燥热的风里。在这里，不会有人在意这种无足轻重的新闻。

他们有更值得在意的东西。

列车从玉米林中穿行而过。垫了枕木的铁轨像是某种巨大生物死亡腐烂后留下的尸骨，上个时代遗留的列车从铁轨上驶过，徒留狰狞的骨骸葬在玉米林当中。

这样的列车即便是在上个落后的、缓慢的旧信息时代都已经被很多地区淘汰了——然而它在这里却是飞速的代表，没有什么能够比它更快，哦，确实有一种东西比它更快，玉米林后的小城当中，马戏团里豢养的沙丁军舰鸟能够在一秒之间超越它。

但是沙丁军舰鸟仅仅是个玩意儿，还是个昂贵的玩意儿，看一次沙丁军舰鸟的演出，需要每人交三个月的基础电力买一张基础票之外的套票，小城里的人们才会请出沙丁军舰鸟来，在沙丁军舰鸟的脚踝上系上彩色灯带，绕着马戏团的场地飞几圈，然后再拉着彩色灯带在空中做几个特技动作，就算是对得起这三个月的基础电力了。

以前，小城每个月从上面得到的《关于对圣路易马丁城的动植物表演的意见》中都会提到，城里人希望沙丁军舰鸟的表演时长长一些。

从前，圣路易马丁城的人们听了这“意见”，都会露出鄙夷的表情，然后一边嚼着口腔中的烟叶，一边站起身来走开：“那让他们去见鬼吧，不爱看别看！”

但是现在，小城里的人们已经无法再这么说了。就连用来做零食的烟叶，这时候也要减半省着用。马戏团的团长费尔南多烦躁地把嘴里已经被嚼烂成茸的两三片烟叶吐在地上，站起身来。周围的人都看着他。费尔南多气愤地盯着地上那一团混着自己唾液的烟叶，他皱着眉攥紧了拳头，最后还是不得不蹲下身来，重新把地上沾了泥土的烟叶抠起来，在掌心里把上面粘的红土蹭干净，重新放进嘴里咀嚼。

太阳炙烤着他们。马戏团的成员就是圣路易马丁城的官员，毕竟圣马丁路易的收入几乎全靠每年的马戏团演出。

但这种情况从现在开始发生了改变，因为马戏团剩下为数不多的招牌节目，沙丁军舰鸟，那只地球上唯一一只沙丁军舰鸟，可怜的老约翰，死在了笼子里。

马戏团的收入在此之前已经逐年下降。圣路易马丁城是坚守天主信仰的圣城，这里的人们一直都保持着身体和思想上的纯洁，从未遭受过机械金属的污染。这里和桑哥城一样，圣马丁路易城的人们都是天主的孩子，没有一个人接受伊甸园的植入。

事实上，圣马丁路易城的人们一向认为这是联盟对他们作为圣城子民的优待。圣路易马丁城除了马戏团的另一个地标，就是世界上保存最好的七百年圣堂。

圣堂就在圣路易马丁城的中心。为了保证所有来到这里的人在几百米之外就能一眼看到圣堂闪烁着光芒的花形十字绞刑架尖，所有枯死在这片土地上的参天大树，都被砍去，换上了更加青翠、更加矮小、更加符合圣城所在的热带氛围的小树。

圣堂的存在，不啻于小城人们的精神支柱。但是圣堂中那个神父的存在，却提醒着小城的人们，当他们站在山崖顶向下看时，那条可能的、清晰可见的道路。

即便圣路易马丁城再闭塞，这里的人们也听说过桑哥城，只不过他们在城里人对圣路易马丁城的马戏表演和宗教氛围趋之若鹜的时候，将桑哥城称为“婊·子城”。

但是现在，世界上最后一只沙丁军舰鸟，老约翰，将它的翅膀收敛在毛色鲜艳的腹部之下，在它待了一辈子的鸟笼里，寿终正寝了。按照生前是否遭受病痛折磨的标准来看，事实上，老约翰是受天父庇佑的，它的死亡来得如此迅速，像是一条毒蛇在刹那间就叼住了它的脖颈，作为死神的猎物，老约翰甚至没有挣扎，在吃完它的最后晚餐之后，等第二天早上，马戏团团长费尔南多再去给它添水喂食时，发现它的身体已经僵硬了。

于是，整个马戏团都陷入了沉默当中。他们谁也不愿意承认，这座圣城将要走上和婊·子城一样的道路。

“大家不用这么担心，我们还有一些储存的能量，而且、而且......”在阳光下的寂静当中，有一个人站了出来，挠着头说道。其余人都转过头去看着他。说话的人是佩德罗，在马戏团中扮小丑。小丑是马戏团中第一个对城里人失去吸引力的项目，这个项目至今还没被取消，原因是城里的孩子们爱看。

佩德罗已经很久没有被众人这么注视了，对他而言，众人的目光比阳光更刺眼：“我、我们的玉米地也是由联盟供能养着的，也许、也许我们能从玉米地里挪一点能量用......”

没有人回应他的话。费尔南多皱着眉看他：“玉米地里的东西属于联盟。我们从前一直以自己的劳动换取足以供我们生活的能量，我们不能犯了天父‘不可偷盗’的戒律。”

然而费尔南多的话也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回应。所有人都知道，如果今年没有任何的演出，那么今年下半年，圣路易马丁城就会变成一座真正的、能源枯竭的史前城市。而现在已经是五月底了。

下半年近在眼前。费尔南多说完之后，他身边一个戴着单片眼镜的瘦高男人站起来，他是马戏团的会计，西蒙：“天父若是与我们同在，不会眼睁睁看我们饿死。费尔南多，你可还记得经书当中那个在洪水中抱柱而死的蠢货？”

在天父的经典当中，有一个信徒在山洪暴发时爬到地势较高的房屋边，抱着房屋的柱子，不断地祈祷神明来搭救他。随着洪水越涨越高，他眼前先是飘过了一块木板，之后又飘过了一根树枝，然而信徒仍然相信他的天父会亲自现身来搭救他，最后信徒死死抱着柱子，被洪水没顶而死。

通常这个典故在圣堂当中被认为是对天父信仰不纯的含义。引申开来，这个故事难免带上些渎神的色彩。

“注意你的言辞！”费尔南多瞪着西蒙。西蒙笑了：“费尔南多，你不是天父的口舌。”他环视一周，缓缓对众人道：“若有了天父的允准，你们愿意去取玉米地中的能量吗？”

费尔南多像头刚刚犁完一百英亩地的公牛，在烈日下喘着粗气，瞪视着众人。佩德罗战战兢兢地举起了手。西蒙理所当然地举起手，众人心里都有计较，马戏团一共十七个人，除了费尔南多，有十四个人都举了手。

西蒙转头看着费尔南多：“团长，你的高尚令人尊敬，但是，如果不去圣堂一试，这个提议也无法推行。”圣路易马丁城的议事流程就是如此，一件事的推动除了要得到马戏团中三分之二以上的人同意之外，还需要在圣堂中由神父禀告天父，看看天父的意见。

“也许天父看重道德胜过他子民的姓名呢。”西蒙勾起嘴角，眼睛敷衍地弯了弯。费尔南多早就见过他这幅样子，平时他不和西蒙计较，是念着从前这人总有办法在演出的售票金额上稍微多报一些，但是现在他却难以忍受，他几乎觉得自己的拳头要不受控制地砸到西蒙脸上了。

马戏团的人都知道西蒙和费尔南多不对付，也没人敢上前劝。佩德罗缩在剧场的角落里，身体似乎在微微颤抖。他害怕费尔南多直接对西蒙施暴，然后让他提出的这个愚蠢提议就此淹没在这个剧场里。

佩德罗昨天刚刚用完家里的最后一点电力。如果今天不去偷电，他就要开始饿肚子了。

当然也有不饿肚子的办法。佩德罗仅仅是在脑子里想了想那个办法，就浑身过电一般地制止了自己。

他眼前浮现出那个在圣堂中、彩色花窗十字绞刑架下祈祷的孤独身影。

“......但愿我们敬爱的安德烈神父能够按照天父的意愿指引我们。”费尔南多咬着后槽牙说出这句话，他的拳头松开了。众人都暗自松一口气，连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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